后 记
本次修订版的主要工作,是为初版增添大量彩色图片,耗时费力,前后投入近两个月。新增图片总数312幅,大约选取我历年拍摄的照片及自藏集册,多而杂,与书中文稿一样,属于私人的议论和资料,算不得学术书。图片说明详略不一,大欠规矩,但求不出错,倘若仍有错处,预先给诸位致歉。
图文的配置,当然有我种种心思在。图书不是画册,贵在图文相得,而如何“相得”,大有余地。我的配法是剪裁与并置,期使图文在“题中”与“言外”发生双向的叙述。经此番工作,关于图书与图文,似乎稍有心得,可以写在下面:
通常文字所及,有图为证,是一妙;文中未必说清点明者,配以似非而是的图片,亦属一妙。例如写到纽约展出斯大林时期绘画,身边竟找不出苏维埃油画资料,怎么办呢,幸藏有一册《百年俄罗斯》影集,择用照片十余枚,其中纳博科夫出亡美国前的童年玉照,国中西洋文学爱好者大概不会见过吧。书中谈及的画史名家,我也尽可能取其不太常见的作品。巴齐依描绘自己的画室,温存而潇洒,国内罕见。委拉斯贵支有一幅描绘士兵斗殴的精美小画,私人藏,同类专集均不收入,那年适巧在罗马购得印有此图的画册,这次特意给了双页的版面。至于西洋当代艺术,我也酌情挑选国内不很了解的作品,只是当代艺术实在太多,又不是本书的主旨,所以数量相对少些。
图书尺寸小,选印图片时我总爱裁剪,既可使读者看得比较仔细,又能截取局部,与其他图片相并置。学者编排的正规画册不作兴任意裁剪,我以此书的私人性自辩,大肆切割。经典作品裁剪得宜,效果别致,尤其中国的长卷,无数细部自成构局,好比优美的章句、段落,可以出离文本,单独赏阅的。最开心的工作,是并置。90年代创作大型并置作品并写生画册,成天摊开图片摆来摆去,遂成积习,此番排版,作废图片逾千幅,真苦了编排的助手,来回撤换。这类图像游戏的用意可深可浅,亦庄亦谐。并非所有图片都能并置,并置的功效也非仅“归类”或“对照”,而是探寻图像与观看间无穷未知的可能性。据说“象征”一词的希腊文,原意指失而复得的破镜再度拼拢,图片并置,有时与这意思略微暗合,有时却纯然奇遇,因缘神秘,一旦合并,不由使人看得怔忡发呆。
譬如塞尚与立体主义的影响,并置之后,昭然若揭,仿佛血缘姻亲的辨识与确认;而董其昌与塞尚笔意的“相似性”虽为晚近中外学者所渲染,但我予以并置的意思,却是不以为然。毕加索肖像画与模特儿照片,原是画册的现成编排,我将其再度裁剪置换,紧凑衔接,这实在是受惠于电脑排版的神效:玩牌尚且难以作假,排版却能随机改篡、挪移,揭示图像深藏的谐趣。这类把戏动机暧昧,不免主观,效果则因图而异,我在并置过程中不断踌躇、推翻、重来,忽然临时决断,忽而生怕失手,犹如作案,好在艺术原是谎言的编织,关键是怎样诚心诚意弄得它圆。
图像的另一天性,便是直白。有时文章万言不敌几幅图。当我为纽约几项大型中国回顾展配图——北宋经典、民国木刻、共和国革命油画、90年代前卫艺术、本年度索斯比拍卖行中国专场图册——在排列顺序中几经突变,其间找不到丝毫脉迹或连接点。西人不少前卫艺术尚且与古希腊大统遥相应答,我们的整体文化则于百年间截截断裂。这些图片于是不再呈现为“艺术”,而是连历史也无暇自顾的真相,这真相超越是非,好比镜子,请我们自己照照看。
选配图片的快乐,是并不预知图与图、图与文,将构成怎样的叙述——希腊与敦煌、董其昌与斯大林、绵密的波斯画与空荡荡的极简主义经典,在书页中并列杂陈,画册是不能这样编排的,图书却仿佛可以。而个人的好恶怎样克制?我的实践是具象写实,可是如巴尔蒂斯、弗洛伊德、柯·巴巴等大家,索性一幅也不选,然而私己的偏爱如影相随:我怎会一再择取人像?以至数百幅图片充斥各种各样的脑袋,连风景画家柯罗的图片也取他的人物画,而北宋赵佶的肖像,何等贵气!“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有时我很愿意想起贡布里希这句话,虽然他的意思并非指画中的人脸。
现在图片配好了,何必写这些废话?是的。我久已深涉绘画与写作的双重诱惑:观看的原欲、阅读的智性,从两端将我分裂,同时整合,这本书,便是两种经验的记存。记得开写《纽约琐记》时,我欣悦于写作的自由远胜绘画,此刻配图,又看得文字何其无趣,简直多余。十年前在画架旁置案写作,我为自己不再专心致志地画画,窃喜而神伤;十年后,出于顽劣的习性,我又摊开画片,为书写中言犹未尽而难以表达的意思——我并不确定那是些什么意思——寻求图像的雄辩。我要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艺术总监设计了雅俊的封面,感谢责任编辑与技术编辑的全程支持。临了,这本《纽约琐记》等于被图像的语言又重“写”一遍。
2007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