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扳机鱼
下午三点,几个钟头前还处在狂躁中的林晓雯已经睡熟了。荒岛中间的一片沙地上,有块简易的沙滩排球场,旁边是几个供游客休憩的小凉棚。印度洋午后明亮但并不刺眼的阳光顺着茅草棚顶的间隙滑落下来,星星点点地铺洒在凉棚下的沙地上。凉棚里,林晓雯搭着浴巾,脸上、身上和腿上被斑驳的光点笼罩着。她像是梦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眼眉间再也没有了几小时前惶恐、惊惧的神情。
事实上,魏宇同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彻底安静下来。别的游客都在海岛近旁潜水、钓鱼、划船或是玩伞翼滑翔的时候,他一直搂着她,轻声地跟她说她喜欢听的一切。因为昨晚的争执,他并不认为直来直去的追问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她自己不想说,那追问只能让她的情绪变得更糟。
铃木向魏宇同承认,林晓雯的歇斯底里大概是因自己而起,但他无法解释,本来只是谈及姓氏、字辈、谱系的对话到底什么地方刺激了女生本就脆弱的神经。魏宇同觉得,林晓雯当时一直喊叫的“家谱”,十有八九和她昨天的短暂失踪有关。
这会儿,趁着林晓雯睡熟,魏宇同才有机会站起身,仔细观察小岛上的一切。经过几乎一整夜的困惑和纠结,他肩背里像灌了铅一样酸沉。他活动着双臂走出凉亭。几米远的椰子树干上,刚才还在探头探脑的蜥蜴受了惊吓,迅疾地躲进椰林深处。从椰林间的小路到海滩还有不到百米的距离。魏宇同远远看见铃木一个人赤脚站在海水里,面朝着大海发愣。
自己和晓雯的马尔代夫之旅,也许就要在这种离奇的恐慌和猜疑中彻底完结了。魏宇同是个受过严谨的逻辑思维训练的产品经理,他无法阻止自己用理性去梳理所有看似混乱难解的表象。但越梳理,自己就越像是在参演一部编剧拙劣的悬疑电影,剧本中每个看似精心设定的阴谋,在现实世界里都明显违背通常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往极端里想,自己和晓雯似乎并没有被人设计陷害的理由。两个人在北京都是普通的企业职员,虽然有稳定的高薪,但远没有达到富人的标准。即便要谋财,谁会煞费周章地在千里之遥的马尔代夫设圈套?
是晓雯自己在隐藏什么?可她从来都不是有无数小秘密的人。从两人相识到热恋,晓雯一直展示着几乎百分百的纯净和透明。
要不,就是朋友开玩笑?可是,会有哪个朋友有这样大的活动能力,可以买通从机场接机服务生到酒店领班的所有人,制造近一个小时的失踪事件?又有哪个朋友敢于把玩笑开得这样过火?
如果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又无法启齿的事情,为什么晓雯还愿意继续两个人的旅游计划?她为什么不去改签机票,早早返回北京?她的精神状态这样不稳定,周围酒店工作人员又颇值得怀疑——是不是该选择留在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为什么一说到晓雯的家谱,她就会精神紧张甚至崩溃?自己和她交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察觉到家谱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字眼。这个看上去无所不通的日本人铃木庆臣,在单独和晓雯聊天的时候,真的只说了和家谱有关的事情?他真的只是个普通记者这么简单?
“先生,先生,”一位导游把热毛巾和一杯香槟递给魏宇同,“您和这位女士,愿意参加海底潜艇观光吗?非常漂亮的全玻璃观光潜艇,接近三百六十度的全向水下视野,在珊瑚礁外的深海区,可以下潜到六十米左右,观赏平时浮浅或水肺潜水无法看到的近百种鱼类。”
“水下观光?”
“没错。”导游用手指向远处的码头,“瞧,观光潜艇刚到,每天就一班。一个小时后出发。每人九十九美元,泰姬酒店的房客可以打八五折。”
“不,别去坐潜艇了,我们还是去浮潜吧。”凉棚中的林晓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在背后插话说。
“你醒了?”魏宇同说,“还头疼吗?怎么这就想下海浮潜了?”
“还好吧,我感觉没事了。”林晓雯从导游手中接过毛巾,“睡得迷迷糊糊的,想下海清醒清醒。”
“好啊,本来就说要来好好玩的么。别把一整天都睡过去了。”
“嗯。我上午太激动了,吓着你了吧?不过我没事,真的。还是要好好在这儿玩几天,别因为点儿小事,把咱们的旅行都耽误了。”
“行啊。好好轻松一下。”魏宇同搂着林晓雯的肩膀,“想浮潜,咱们这就去浮潜。不过,你要是真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就一定告诉我。好吗?”
“嗯。”林晓雯咬着嘴唇,“我没事。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很突然,也很意外。不过,我脑子很乱,现在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给我些时间好吗?我回头告诉你。”
“好,没问题,我们去浮潜。换上你那件加勒比风格的泳衣,让海里的美人鱼看看,地球上还有比她们更性感的物种!”
“去你的。”林晓雯嗔笑道。
听了林晓雯这几句话,魏宇同心里轻松了不少。至少,她不再像昨晚一样断然否认有事瞒着自己。也许,她瞒着自己的只是个心结。或者,昨晚她的失踪,会不会只是因为她遇到了某个熟人?虽然从逻辑上还很难解释,但现在看来,起码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充满悬疑和圈套。
两个人换好泳衣,穿戴好浮潜背心、面镜、呼吸管和脚蹼,从小岛东面的沙滩下水。铃木庆臣正站在十几米外的一块礁石上四处张望。似乎是由于上午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日本人没有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手拉手下到清澈见底的海水中,向远处游去。
一阵飞机螺旋桨引擎的轰鸣声从南面传来,只十几秒钟,视野里就出现了一架橘黄色的小飞机。铃木举起相机,透过长焦镜头向空中张望。眨眼间,飞机就飞临小岛上空,开始降低高度盘旋。远处沙滩上,其他游客也一起仰望天空,有人还兴奋地冲飞机挥手。
飞机越飞越低,盘旋的半径也越来越小,这不大像马尔代夫常见的观光飞机——那些飞机总是在各个岛礁旁走马观花样一掠而过。铃木认得,这是一架塞斯纳轻型固定翼水上飞机,但分辨不出具体的型号。飞机上也没有观光飞机机身常见的“水上的士”、“马尔代夫旅游”等字样,只能在垂尾上看见一个变形成两个箭头图案的蓝色字母“M”。
铃木皱了皱眉头,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一个满是地图和坐标的应用,快速翻找并记录着什么。天空中的水上飞机仍在盘旋,似乎是在观察岛上的情况。铃木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拿起背包和相机,快步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导游身边,嘱咐他帮忙照看东西,自己则熟练地把防水手机绑到小臂上,然后戴上泳镜,脱去衬衫,只穿着泳裤下到水中,用熟练的自由泳姿追赶已经远在百米开外的魏宇同和林晓雯。
浮潜虽不像水肺潜水那样复杂,但也不是完全不讲究技术。熟练的人戴了呼吸管,可以闭气潜得很深,等贴近水面换气时,再把进入呼吸管中的海水通过排水阀吹出。像林晓雯这样游泳不好,又没有太多浮潜经验的人,就只好穿了有浮力的背心,一直平飘在水面上,埋下头看水中的珊瑚和鱼群。
仅隔了一道水面,就放佛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岸上的嘈杂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林晓雯的眼里,只剩下水晶样透明的海水,五彩斑斓的鱼儿和从海面上透射下来,跃动着,变化着,将珊瑚礁丛点染得熠熠生辉的光线。
不过,林晓雯的内心并不平静。从眼前穿梭而过的热带鱼似乎与脑子里烦乱的思绪没有交集,她甚至连伸手去触碰鱼儿的心情都没有。各种形状、色彩的鱼儿在这个时候,更像是蘸满颜料的画笔,不由分说地在她原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思里,涂抹上斑驳、肆意的线条。
几米外的魏宇同在水下向林晓雯招手示意,然后将手中防水相机的镜头指向左边不远处的一群鱼儿。那是一大群身体扁平,侧面像梭子一样的淡青色海鱼,一会儿聚拢成密集的桶状队列,一会儿又分散成松散的扇面,整个鱼群整齐划一地沿“Z”字形路线曲折前进。
这样的场景在马尔代夫水下并不罕见。奇怪的是,鱼群里有些突兀地裹挟了两条另类的海鱼。那是两条色彩鲜艳,行动迅速的鱼。深褐色的鱼身上,斜向布满了橙红色和亮黄色的条纹,尾巴和鳃上有大片的白色。眼睛的位置偏向鱼身后上方,嘴向前突出,整个脸颊看上去既滑稽又夸张。背鳍和腹鳍都长在身体偏后的部位。
初看上去,淡青色的鱼群像是在尾随那两条色彩鲜艳的鱼四处觅食。仔细看,又觉得鱼群像是在围捕两个与众不同的异类——也许,是因为那两条鱼身上的靓丽装束招来了淡青色鱼群的嫉妒。
林晓雯的心思仍处在游离状态,并未被鱼群吸引,直到她下意识地发现有人从身后游到了自己身边,还用手拍她和魏宇同的肩膀。
“那是两条扳机鱼。”从岸边一路游过来的铃木踩着水大声说。
“你说什么?”林晓雯从水中抬起头来,摘掉呼吸管大口呼吸,魏宇同也从旁边的水里直起身。
“那群鱼追的是两条扳机鱼。通常都是扳机鱼攻击别的鱼,很少见一群鱼围追扳机鱼的。”铃木没有带脚蹼,踩水踩得如履平地,水性明显要好过魏宇同和林晓雯。
“扳机鱼?”林晓雯好奇地问。
“因为背鳍上有扳机一样可以竖起的棘刺,才叫扳机鱼的。这鱼长得好看,但牙齿尖,要是惹到它了,是会咬人的。”
“咬人?这么小的嘴,咬了也不疼吧?咦,天上有飞机?”一直在浮潜的林晓雯刚才并没有注意到那架飞临小岛上空的飞机,这会儿才听到引擎的声音。
“嗯,我下水之前就看见了。”铃木说,“不像是观光用的水上的士。”
“那是架塞斯纳吗?”魏宇同问。
“应该是吧。我在美国考飞行驾照时,学的就是塞斯纳。不过这个是加了浮筒的水上型。怎么,你也学过飞行?”
“没有,业余爱好罢了,喜欢航空史、飞机辨识什么的。”魏宇同用手指向天上的飞机,“那飞机尾巴上有个标志。是什么意思?”
“嗯,我刚才看见了,是有个标志。”铃木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扭头看林晓雯。
“好像是个字母‘M’。”魏宇同眯着眼睛张望,“和加油站常见的那个蓝色‘M’有点儿像,可又不一样,这个图案要简单得多。”
“我们去那边浮潜吧,离这飞机远一点。”林晓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大声对魏宇同说,“飞机声音太吵了。”
“对,去那边吧。我来带路,你们跟着我。”铃木一边附和,一边打水朝远处游去。
魏宇同察觉到林晓雯的眼神有些异样,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林晓雯拉着,尾随铃木游向百米开外的一处浅礁。
天上的飞机似乎要结束对孤岛的近距离观察,一个大坡度转弯后,向小岛南面飞去。海水中,三个人在铃木的引领下,始终朝着背离飞机的方向游进。魏宇同不明白,林晓雯所说的要“离这飞机远一点”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嫌飞机声音太吵?
在马尔代夫,仅从海面的颜色就可以大致分辨水下礁盘的深浅。阳光下,水越浅,海面的颜色就越接近透明的亮白色。随着水深增加,海面从白色变为淡青色,然后变成浅蓝色,并最终在礁盘边缘与较深海盆相接的地方,迅速变为深邃的蔚蓝色。三个人游进的方向虽然背离小岛,海水却越来越浅,海面的颜色也越来越亮。这大致说明,他们正在接近海底珊瑚礁盘的一道围垄。
游到礁盘最浅处,魏宇同径直在珊瑚礁上站了起来,腰部以上都露出了水面。他看见,天上那架刚才还背离自己、越飞越远的飞机开始向右转弯,似乎只用了一个极小的转弯半径,就把机头调转了回来。
“它又朝我们飞过来了!”魏宇同大声说。
“它是想在码头外降落。”铃木并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游,“我们到前面水更深的地方吧。”
“你说那飞机要在码头降落?”林晓雯从水中探出头,“宇同你快下来,别让飞机上的人看见了。”
“你说什么?”魏宇同警觉地问,“为什么别让他们看见?他们是什么人?”
“没,没什么……我们继续游吧,总之,游远些。”
毕竟学过飞机驾驶,铃木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架水上飞机左右摇晃着翅膀,平滑地降低高度,对准小岛南面潟湖外的宽阔海面,舒缓地降了下来。很快,视线就被小岛上的椰林遮挡,再也看不见那架飞机了。魏宇同一回头,铃木和林晓雯已经游到了离自己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似乎,在“离这飞机远一点”的思路上,铃木和林晓雯有着相当的默契。这个古怪的日本人!他在搞什么鬼!
“哎呀!有鱼咬我!”水中的林晓雯惊叫道。
“什么鱼?”魏宇同一边说一边一个猛子扎向林晓雯。
晓雯身边的铃木反应更快,他一把拉起她的胳膊,把她朝自己这边拽过来。近乎透明的海水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绿色条纹的扳机鱼正尾随着林晓雯的腿游过来。铃木用脚将那条扳机鱼踢开,然后用手托住林晓雯,免得她因为慌乱呛了水。
“我说什么来着?是扳机鱼。”铃木笑着说,“你肯定踢了它的窝,不然扳机鱼不会攻击人的。”
“就是刚才看的那种扳机鱼?”林晓雯倚靠着铃木的身体,把左腿翘起来查看。小腿肚子上,有一个葵花籽大小的牙印儿,正在渗出血来。
“品种不同,不过都是扳机鱼。还好,咬得不重,一会儿上岸,清洗一下就好。”
“我刚才还说,这扳机鱼嘴这么小,咬了人一定不疼的。我错了。”林晓雯用手按住伤口,“其实,还是有点儿疼的。”
“你没事吧?”说话的工夫,魏宇同也游到了身前。
“腿被咬破了,你看!”林晓雯撒娇样地把腿伸向魏宇同,“这疯鱼作死么?谁踢你窝了?乱咬一气。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们,我们,这是在小岛的北面吗?”
“应该是吧。”魏宇同说,“南面是码头。刚才那飞机绕到南面降落。你说要离飞机远一点,我们才游到北面来的。”
“哎呀!”林晓雯惊叫出来,“铃木,咱们上岛时,导游不是说,北面海域有危险,还有攻击性的鱼吗?”
“是啊。也许,导游说的就是这里的扳机鱼吧。”铃木语气镇定,丝毫不像是误入危险海域的意思。
“导游说北面有危险?”魏宇同惊讶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我辨不清方向呀,就想离那飞机远一点儿,就跟着铃木游过来了。”林晓雯委屈地说。
“可是,铃木,你总不会辨不清方向吧?你说你学过飞行的……为什么要带我们……”话刚出口,魏宇同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许纯属多余,“好吧,你是故意带我们到这里来的!”
铃木做了个默认的表情,淡淡地说:“是林小姐要远离那架飞机的。这里海况复杂,又有攻击性的鱼出没,难道,不是一个躲避那伙人的好地方吗?”
“躲?躲避什么?那伙人是谁?那飞机是谁的?为什么要躲着他们?你又怎么知道晓雯要躲着他们?”魏宇同有点儿急了,突然,他觉得脚下一阵刺痛,“啊呀!我也被鱼咬了!”
一条体型比刚才那条鱼大两三倍的蓝紫色扳机鱼从魏宇同的脚后游到身前,露出尖利的牙齿,挑衅样地一次次冲到距魏宇同膝盖几厘米的地方,再迅速退后。魏宇同的脚后跟有血点飘出来,明显比刚才林晓雯受的伤严重许多。
“怎么回事?这些扳机鱼疯了吗?从来没见过这样随便咬人的扳机鱼呀。”铃木把魏宇同拉到一边,再次上前用脚踢开那条大鱼。大鱼似乎也忌惮对手,左右摇摆了几下,就转身远去了。
三个人稍稍镇定下来,魏宇同回头目测从这里到岸边的距离,铃木则把头埋到水里,仔细观察水下的情况。
“回去吧。就几十米远,赶快离开这儿。”魏宇同拉住林晓雯的手。
“我们有麻烦了。”铃木从水中抬起头说,“水下,到处都是扳机鱼。我们被包围了。”
魏宇同和林晓雯环顾四周,才真正理解被鱼包围的含义。水下,一群群五颜六色的扳机鱼像是编有战斗队形一样,正从四面分几组聚拢过来,并在距离三个人三四米的地方集结。鱼的数量很多,粗看上去至少有两三百条。很明显,在刚才那两条鱼做试探性攻击的时候,扳机鱼的大部队正悄悄将三个人包围。
这些鱼看样子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在前后左右分成七八个小组,每个小组都大致排成箭头样的队形。这个小组忽而前进半米,那个小组忽而又后退几步。小组和小组之间似乎也有不错的呼应,一个小组前出时,左右的小组就在侧翼跟进。整个“扳机鱼阵”进退有序,摆出一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架势。
“我们怎么惹着这些鱼了,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咬我们?”林晓雯大声喊道。
“成群结队?他们这是摆的八卦阵吧?”魏宇同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鱼有这么聪明?”
“扳机鱼很少成群结队的。这是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铃木也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从空隙冲出去,抄近路回岛上!”魏宇同大叫着。
“回岛上?”林晓雯显然还在犹豫,“那些人还没走……”
“不回岛上,你想被这些扳机鱼咬得体无完肤吗?”魏宇同真的着急了,“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你干嘛要躲他们?”
“你们看,这些鱼的颜色!”铃木的喊声中带有一丝颤音。
扳机鱼颜色众多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三人四周这七八组扳机鱼,颜色排列竟相当有规律。左前方那一组扳机鱼全都是黑白花纹,按顺时针看下去,第二组以红色花纹为主,第三组全都是橙色花纹,第四组是黄色,第五组是绿色,第六组是蓝色,最后是紫色……除了黑白的那一组,其余几组扳机鱼竟准确地排出了彩虹样的图案。
魏宇同顾不得多想这些鱼为什么懂得色彩排列的知识,他已经发现,身后绿色那一组扳机鱼正集体向自己的背上冲过来,旁边黄色那一组在侧后以同样的速度跟进,像是在为绿色组提供掩护。
“快走!”魏宇同大喊。
铃木看见身前黑白和紫色的两组扳机鱼似乎有意向两边游开,包围圈让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他拉起魏宇同和林晓雯,朝缺口冲过去。
鱼群迅速行动了起来。绿色的扳机鱼已经冲到了魏宇同身后,在他的背上、大腿上、小臂上咬出了至少十几处伤口。魏宇同转过身,把一只脚蹼卸下来,拿在手上挥舞,在海水里翻搅出浪花和漩涡,好歹让扳机鱼的先头部队稍微离自己远了些。铃木身边的蓝色小组和林晓雯身边的红色小组也已经攻了上来。林晓雯喊叫着奋力甩开纠缠在自己右臂上的几条鱼,拼命朝缺口游去。铃木在林晓雯身旁左踢右挡,化解了好几次鱼群凌厉的攻势。
鱼群让出的缺口朝向北面,是背离小岛的方向。但三个人暂时管不了这么多,跌跌撞撞,狼狈地游出缺口。每个人的身上都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好在伤得不重,只是浑身皮肉生疼。身后的扳机鱼群似乎并不着急追赶,而是一边逼近,一边有秩序地向两侧展开,形成一个扇面式的阵型,把三个人通往小岛的后路彻底封死。
“这鱼是有指挥的!”魏宇同在和鱼群“作战”的过程里,一直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它们怎么会这么聪明,这么守纪律?”
“指挥?”林晓雯半信半疑,“谁能指挥这么多鱼?变戏法吗?”
“快走,它们冲过来了!”铃木话音未落,三个人身后扇面形的扳机鱼队列突然加速向这边冲来。那组黑白两色的扳机鱼分散成一列横队冲在最前面,后面的几组扳机鱼依然保持着整齐划一的“彩虹阵型”。
林晓雯和魏宇同游得近乎脱力,不过一想到扳机鱼咬在皮肉上的疼痛,就埋头继续坚持。铃木庆臣游得快些,但又不愿一个人先逃,只好紧随在林晓雯的一侧,权当是个保护。
扳机鱼游动的速度比人快不少,但每次接近三个人的时候,先头的黑白扳机鱼总是试探性地攻击一番,然后就放慢速度,稳住整个扇面阵型,让三个人有个喘息和继续逃离的机会。一旦距离鱼阵超过五六米远,鱼群就再次全速冲刺,做下一轮的试探性攻击。
这么跑跑停停,三个人离小岛越来越远,水下的珊瑚礁盘也越来越复杂。鱼群看上去并不想把三个人就地围困,而是用这种攻一攻、停一停的方法将他们尽量驱赶到远离小岛的海域。
“这不是个办法。我们得冲回去!”魏宇同说,“就那么几群鱼,拼着被鱼咬上几十下,差不多也就冲回岛上了。”
“好像没那么简单。”铃木目视前方,“看前面!”
林晓雯和魏宇同几乎同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三人身后的扇面形鱼阵还未散去,正面十几米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鱼阵!看上去,这次扳机鱼排出的是个巨大的方阵。方阵正面已经形成,至少有二三十米宽。一组又一组的扳机鱼正不断加入到方阵的后排。和刚才的鱼群一样,方阵中每个小组的扳机鱼都有着类似的颜色,整个方阵正面所有扳机鱼也排成了一个近似彩虹的颜色序列。看得出,小组和小组之间的分工似乎更加细致,有的小组稍稍突出,作为方阵的箭头,有的小组则在方阵两侧逡巡保护。几条黑白条纹的扳机鱼在方阵前一两米的地方横向移动,像是在检阅整个鱼阵。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鱼成精了吗?它们要干什么?”林晓雯这次真的害怕了。
“后面鱼少些,我们向回游,找空隙冲出去吧!总不能被鱼困死!”形势紧急,魏宇同反而比刚才镇定了许多。至少,他必须在晓雯面前展示出男人的果敢和坚定。
“又有一架飞机!”铃木对魏宇同的建议不置可否,反而用手指向天空。
西面的天空又飞来了一架水上飞机,看上去比刚才那架塞斯纳大了不少,机体纯白。飞机接近小岛后就开始转向,似乎也打算在小岛南边的海面降落。
“那飞机上的人能看到我们,来救我们吗?”林晓雯奋力想跃出水面向飞机招手。
“它转向南边了,估计看不见了。”铃木说,“不对,那飞机上也有蓝色的‘M’!”
突然,三人周围的海水像一瞬间被煮沸了一样,无规则地翻腾、波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翻滚的浪花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有无数蓝色光点在有规律地闪动。与此同时,身前身后的扳机鱼群像是得到了指令,整齐地保持队形掉头撤离。
海水卷起了海底的砂石,水体透明度急剧降低。三个人的身体被浪头抛得忽高忽下,魏宇同拉着林晓雯的手也被迫松开。渐渐地,海水的波动有了规律,浪花裹着身体,开始在很小的范围里打转。只一会儿,三个人所在的海面就出现了一个直径四五米的漩涡。
在巨大水流的带动下,三个人沿着漩涡边缘快速旋转,连水性好的铃木也无法游出去。几秒钟后,他们明显感觉到海水正向着漩涡中心沉降。漩涡外围的海水已经高出海平面一米左右,中心则形成了一个深达数米、龙卷风形状的竖井。浪花中的三个人就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任由这个突如其来的漩涡摆布。
就在三人身体急速下坠的一刹那,魏宇同平伸的手臂突然碰到了林晓雯的手。他下意识地重新拉住林晓雯,说什么也不松手。高速的旋转和下落中,三个人的五脏六腑都悬了起来,就像被人从万丈高崖推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