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牧鱼人
魏宇同、林晓雯和铃木庆臣被漩涡裹挟着急速下坠时,只有水性好的铃木的意识还算清醒,他发现,水流正卷着三个人涌入海底一个狭窄的管道。管道不长,几次连续的碰撞后,几乎瞬时就跌入了一个开放的空间。铃木听到魏宇同和林晓雯的呼叫,然后就感觉到身体拍击水面的疼痛和紧随其后的更加剧烈的碰撞,整个人径直摔落在一池浅水里,背部撞在池底。他屏住呼吸,用双手使劲一撑,就从水中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两三米宽,七八米长的狭窄空间。尽管更多的海水还在从头顶什么地方涌进来,但脚下海水并不深,只没到了大腿。魏宇同和林晓雯在不远处也挣扎着从水中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海水从头顶涌入并跌落的声音很大,魏宇同不得不扯着嗓子问。
“海底。”铃木大声说。他已经大致看清,三个人所处的这个空间,是一个三面透明的舱室,可以从舱壁看到外面澄净的海水和五彩的热带鱼。舱室只有两米多高,拱起的顶部有两个直径半米左右的舱口,其中一个舱口还没有完全关闭,刚才三个人应该就是从这个舱口跌入舱室的。
“海底?这……这是潜艇?”魏宇同环顾四周。舱室不透明的那一面,有一扇紧闭的金属舱门,舱门上满是锈迹。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响声,头顶的舱口完全闭合起来,海水不再疯狂地涌入,只剩下几道淅沥沥的水帘,舱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显然,这里距离海面并不远。充足的阳光从上面照射下来,经过海水和透明舱壁的折射,斑斑点点地波动着进入狭窄的舱室。三个人站在半米多深的水中相互打量,想起刚才被扳机鱼阵围攻时的惊心动魄,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魏宇同和林晓雯的浮潜面镜、呼吸管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三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少被扳机鱼咬出的小伤口。咸水浸渍过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热辣辣地疼。林晓雯受伤最少,她翘起腿,卸下脚蹼,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泳衣。魏宇同试着用手敲打身边透明的舱壁。看上去,那舱壁相当厚,也许不止一层。铃木则趟着水走向侧壁的舱门,使劲推了几下,看没有动静,就主动放弃了。
“这个,就是导游说的全玻璃观光潜艇吧?”魏宇同想起了导游在岛上推销过的潜艇观光项目。
“水位在下降。”铃木的观察很仔细,舱室一头传来轻微的突突声,舱内的水面正逐渐下降。
“这潜艇正在排水。艇里肯定有人。”
“当然,”铃木肯定地说,“如果艇上没人,又是谁把我们吸进这个玻璃房间里的?”
“有人?”林晓雯下意识地回头看不透明舱壁上那扇紧闭的舱门。
“不用找了,”铃木用手指向左边的透明舱壁,“潜艇主人已经在向我们发消息了。”
透明舱壁外,一大群橙红色的鹦鹉鱼列队聚集。有了刚才被扳机鱼阵包围的经验,三个人已经不觉得鱼群列队有多么神奇了。可奇妙的是,这群鹦鹉鱼在舱壁外先是列成一字横队,然后迅速变换队形,只几秒钟的工夫,三人面前就出现了一行由鹦鹉鱼排列而成的英文字母。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这是那行英文字母的含义。
“我没有义务款待你们。”两三秒后,鹦鹉鱼重新排列出了另一句英文。
“天啊!”林晓雯的惊呼脱口而出。
“你是说,潜艇上的人……用鱼跟我们打招呼?这是天方夜谭?”魏宇同也无比惊愕。
“你是谁?”铃木没有理会林晓雯和魏宇同,而是用英文大声向没有露面的潜艇主人发问。
“对我来说,您和您的同伴……”这一次要说的话显然太长,鹦鹉鱼一次没有排完一整句话,而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排出了下半句,“……不过是‘鹦鹉螺’上的乘客。”
“好吧。”铃木耸了耸肩膀,无奈地笑了,他转向林晓雯,用中文说,“鹦鹉螺号,《海底两万里》。还记得内莫艇长吗?”
“内莫艇长?”林晓雯本来没太看懂那句英文的意思,听铃木提醒,她几乎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海底两万里》中独角鲸一样的巨大潜艇,“我们被内莫艇长俘虏了?”
“哈哈,没那么神奇。是这潜艇上的人在故弄玄虚。”
林晓雯睁圆了眼睛,手指着舱壁外说:“故弄玄虚?可他……他们……能指挥……指挥这些鱼……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铃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转而用英文大声说,“不肯露面的朋友,你应该不是这个节点的看门人吧?”
铃木的话音刚落,舱壁外的鹦鹉鱼突然四下散开,只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魏宇同和林晓雯搞不懂铃木所说的“节点”和“看门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话显然起了作用。又过了一小会儿,三人脚下的积水已经浅到只能没过脚踝。突然,不透明的那一面舱壁发出了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刚才还紧闭的舱门在三个人面前打开了。
从舱门里走出来的,并不是身材高大、前额宽阔的内莫艇长,而是一个头发蓬乱,脸庞狭小,戴着无框眼镜,身材瘦弱的男生。他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短裤,长着一副典型的、毫无特色的中国面孔,除了眼睛还算炯炯有神外,脸上没有一处可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脖子里挂了一条细链子,下面似乎有一只圆形吊坠。手里托着一部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发出的光亮在他胸前投射出一小块晃动的绿色区域。
“你是谁?节点的事,你,怎么知道?”潜艇的主人说话一顿一顿,但说的居然是中文。
“你也是中国人?”林晓雯惊奇地说。
潜艇主人没有理会林晓雯,他的眼睛直视着铃木庆臣的脸。
“我叫铃木庆臣,从东京来。”
“跟我来。”瘦小的男生托着电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隔壁的舱室。
铃木好像心中有数一般,紧跟着潜艇主人走了进去。魏宇同和林晓雯四目相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怪事。林晓雯用眼神征求魏宇同的意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拉着她钻进了那扇打开的舱门。
这是一间全金属的舱室,一扇舷窗都没有,面积比刚才三面透明的观光舱小很多。舱室内密密麻麻堆满了导线、电脑主板、显示器、键盘和碗口粗的金属管道,舱壁上满是金属锈蚀和油漆剥落的痕迹。四个人挤在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潜艇主人坐在角落里一个金属台子上,一言不发地敲手上的电脑键盘。舱门吱呀呀地关闭,看上去,关门的指令像是从他手上的电脑发出的。
“您……住在这里很久了?”铃木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不是……节点的人?”潜艇主人并没有回答铃木的问题。
“我像吗?”铃木反问道。
潜艇主人没有答话,回应铃木的只有连续不断的键盘声。
“如果节点只是个幻觉,并不真的存在呢?”铃木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舱室里的一切。
“不用看了。这儿……不是……节点的一部分。”潜艇主人的普通话发音很标准,但每说一个词都要有意无意停顿一下的说话方式让人很不习惯。
“那么说,我们真的是在一条观光潜艇里?”铃木俯下身子仔细看墙边一块显示器上闪烁的曲线图案。
潜艇主人仍自顾自地摆弄电脑。
“您不是节点的看门人。”铃木断言道,“您和我一样,都是这个节点的访客。”
潜艇主人还是没有答话。
“你们在说什么?”林晓雯忍不住插了话,“铃木,你认识他?你故意带我们来这里?”
“不,我从没见过他。”铃木继续端详显示器上的曲线。
“那你们说什么节点,什么看门人,什么访客……怎么听上去像对暗号一样?”
“暗号?”潜艇主人突然说,“不如说……编码。其实,到处都是……整个宇宙……到处都是符号和编码……生在其中,天天都在对暗号……或者打哑谜,不是吗?”
“可问题是,有些人就懵懂地活在这些符号、编码里,有些人却能参透其中的奥妙。”铃木的话里也藏了玄机。
“参透?有什么用?参不透,又能怎样?”潜艇主人的语气有些沮丧。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林晓雯有些着急,一旁的魏宇同示意她别插嘴,但没有成功,“什么符号、编码?我只知道,这两天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奇怪。今天,连鱼都成精了,可以排出阵势来咬人……”
“对了,说起鱼,你想看牧鱼吗?”潜艇主人突然跳下金属台,托着电脑走到了林晓雯身边。
“牧鱼?”林晓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牧鱼。”
潜艇主人在电脑上敲了几个键,然后示意林晓雯看舱壁中央。林晓雯惊讶地发现,全金属的舱壁上突然闪烁起蓝色的微光,光芒中,有细小的蓝色光点在有规律地跳动。蓝色微光覆盖了大约一米见方的区域,随着光点跳动,这块区域渐渐变成了全透明的,通透程度与刚才那间观光用的玻璃舱室不相上下。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窗口”外,马尔代夫海底常见的几十种热带鱼正在自由地游动。
“说个数字。”
“数字?说个数字?”林晓雯不知道对方要自己做什么。
“一个……五十以内的数,随便哪个都行。”
“这……怎么像是在变魔术?”林晓雯看到潜艇主人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只好开口说,“十五。”
潜艇主人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示意林晓雯看窗外。海水里,突然有十几条鱼改变了游向,集体向透明的“窗口”游过来。它们在贴近“窗口”的位置,横向排成一排。让人惊奇的是,这十几条鱼几乎每一条都是一个独特的鱼种,整个队列从左到右居然是按照鱼的个头由小到大排列的。林晓雯一一点数过去,队列里鱼的总数正好是十五条。
“哈哈,好玩,好玩。”林晓雯似乎暂时忘了身上的疼痛,高兴得像个正在看魔术表演的孩子。
“所以,是你操纵扳机鱼来攻击我们?”被冷落在一边的魏宇同突然发问,一双眼睛严厉地盯住潜艇主人。
潜艇主人歪了歪头,没有答话,而是快速打开了舱室尽头的一个小舱门,俯身钻了进去,一会儿又抱着一个布包出来。
“毛巾、药棉、淡水。清洗下伤口。”潜艇主人把布包丢到魏宇同脚下。
“是你让扳机鱼编成战斗队形的?”林晓雯拿起毛巾和清水,为自己和魏宇同清洗伤口。
潜艇主人没有回答。
“所以,导游说小岛北面有危险,说的就是你和你的鱼群么?你在这海底故弄玄虚,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魏宇同推开林晓雯,向前迈了一步。
“故弄玄虚?”潜艇主人看着魏宇同,“我在这里半年多了,如果不……制造些鱼咬人的事,让普通人……离这里远些,哪会有这许多清净?”
“清净?”铃木直起身说,“你弄了这么大的扳机鱼阵来围攻我们,就不怕被他们发现?”
“那……也是因为……你们离这潜艇太近,不得不请你们上来,起码,大家认识一下。”潜艇主人说。
“你是把我当成他们的人了吧?”铃木问。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把你请进来之前,我不认识你,当然……不能……把你当朋友。”
“你把我们都当成了敌人,又用漩涡把我们吸进这见鬼的潜艇里来?”魏宇同有些激动,“告诉你,我和晓雯只是游客,来这里度假的游客!你藏在这里半年多,还弄神弄鬼地用鱼来伤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觉得你是什么好人。可我不打算管这闲事,我也不关心你和铃木到底在说些什么。如果你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不想被警察逮捕,那就快送我们出去!”
潜艇主人眨眨眼,又陷入了沉默。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让那些鱼排成阵型?”林晓雯似乎并没有因为被鱼咬而生气,“你到底是在变魔术,还是真的在……你刚才说的,叫做……牧鱼?”
潜艇主人看了看“窗口”外的鱼儿,低头敲了几个键。刚才排成一线的十五条鱼突然解散。不一会儿,一群蓝色的鹦鹉鱼聚集起来,整齐地排出了一行数字:
“1916.04.30”。
“1916年4月30号。你想说什么?”魏宇同警觉地问。
“一千多年前的一天?”林晓雯接口道。
“克劳德·香农的生日。他是信息论的奠基人,信息时代的开创者之一。”铃木说。
潜艇主人看看铃木,又用手指指魏宇同和林晓雯,示意铃木给这两个蒙在鼓里的人答疑解惑,自己则懒散地敲着键盘,指挥“窗口”外的鱼群散去,然后又神奇地让“窗口”恢复了不透明的金属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