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专案组
陆婷婷苏醒过来的时候,视野里只看得见深灰色的天花板。她忍着后颈的疼痛,努力转动头部,尽量让视野更宽些。天花板向四面延展,似乎没有尽头,悬空的大梁和桁架看上去离自己非常远。作为一名天天和数据、测量打交道的工程师,陆婷婷可以准确估计出,这大房间的净高有三十二三米的样子。
自己这是躺在哪里?一间高大的厂房?还是一个空置的体育馆?隐约记得,自己是在查看莫尼埃尔号搁浅的情况,然后呢?然后出了事,轮船倾覆。然后,好像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安克齐?安克齐?安克齐怎样了?大家安全吗?”陆婷婷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你醒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中文。
脚步声临近,陆婷婷看见一个护士打扮的中国女孩儿走到了身边,圆圆的脸俯下来冲着她微笑。
看样子,自己是躺在病床上。不对,病床又怎么会放在空旷的大房间里?也许是因为出事后,医院的床位不够?想到这里,陆婷婷挣扎着用肘部支撑起身体。护士赶紧坐下来扶住陆婷婷的肩膀,让她顺利地直起身来。
原来自己是躺在一张急救用的担架床上,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这担架床所在的大房间,既不是厂房,也不是体育馆,而是一个巨大的飞机库房,横向有近百米宽。机库的左半边空着,右半边停放着一架银白色的喷气式公务机。五六个地勤人员正在飞机两侧忙碌。公务机的舱门大开,陆婷婷所躺的担架床就放在舱门外不远的水泥地面上。
“你先坐好,别着急,”护士对陆婷婷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事。昨晚落水时,只是头上、背上、肩上被撞出了几处瘀伤,肺里呛水也不严重,幸好很快就被救上了岸。虽然昏迷时间长了些,还有轻微呕吐,但治疗及时,医生护士一直在身边,没事的。”
“昨晚?昏迷?”透过机库敞开的大门,陆婷婷已经看到了外面明亮的阳光,“现在是几点?”
“下午五点。”这声音并非来自身边的护士,而是来自陆婷婷身后,一个洪亮的男声。
陆婷婷想扭过头,可脖子、肩膀剧痛难忍。她旋即看见,四个穿着深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床边。
“陆婷婷女士,你好。”一个男人用粗重的嗓音跟陆婷婷打招呼。
“你好……你们……是谁?”陆婷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词。
“我们来接你回国,回北京。”
“北京?”陆婷婷似乎忘记了肩背的疼痛,她挣扎着双腿下了地,这才发现,在担架后面,靠近那架公务机尾部的地方,还站着更多的人,其中三四个人医生打扮,其他都穿着深色西装。更远处,四五个马尔代夫警察正在持枪警戒。
“对,北京。你在马尔代夫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这架专机现在就接你回北京休息。”
“任务?休息?你们是什么人?”陆婷婷睁圆了眼睛,“昨天港口出了那么大的搁浅事故。我是中海建的高级工程师,负责港口设计建设。这个时候,你让我回北京?你们开什么玩笑!”
“陆婷婷女士,你好。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受外交部委派,全权协调处理此次搁浅事故的特派员,我姓崔。”粗重嗓音的男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工作证给陆婷婷看,然后手指身边一位体格魁梧的人说,“这位是中海建负责海外工程事务的薛总,应该是你的领导,你也许认识。”
“不,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不知道公司有个薛总?”陆婷婷满脸狐疑地看着两个人递过来的工作证,“搁浅事故很严重,现场很奇怪,我必须亲临现场调查。现在,我还不知道事故的具体原因。人员、货物救援必须和事故调查同步进行。但……但是……这个调查……为什么会和外交部有关?”
“陆婷婷女士,这起事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和政治影响。莫尼埃尔号货轮倾覆在E39码头出口处,船上的船员,参与营救的工程人员和水上警察有多人在轮船倾覆时遇难或失踪。我想,这已经超出了技术事故的范围,现在由外交部、中海建、能源部、安全总局联合组成的专案组正式接管与事故调查相关的一切工作。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们现在就送你回北京休息。”
“专案组?你们……你们是从北京专门飞过来的?”
“是的,出事后第一时间我们就成立了专案组,今天中午就赶到了马累。除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专案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在港口、航运公司、交通部、医院开始进行调查。”
“这不可能。”陆婷婷始终保持着一个工程师的敏锐直觉,“出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我在零点一刻赶到现场,轮船大约在凌晨一点倾覆。那时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你们就算连夜成立专案组,召集人手,做准备工作,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马累。”
“请相信我们的工作效率。”崔特派员冷冷地说。
“陆婷婷,这起事故事关中海建在国际上的声誉。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公司内部觉得,作为码头工程的总工程师,你继续参加此次调查并不合适。”那位自称是中海建薛总的男人插话说,他的普通话里带有浓重的陕北口音,“另外,考虑你的身体情况……”
“我的身体情况?作为总工程师参与调查不合适?”陆婷婷急了,“我从没见过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公司领导。我想说的是,你的话有一点儿逻辑吗?我是码头建设的总工程师,我清楚码头内外的每一个细节。只有我,才有资格对事故原因下结论!”
“不,我们不讨论技术细节。”崔特派员坚定地说,“这不是一起纯粹的技术事故,牵涉面太广,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国际影响我们都要考虑,甚至还需要马尔代夫安全部门的协助,以排除恐怖袭击的可能。综合考虑,我们认为,你还是回避此次调查为好。”
“是的,这是命令,也是纪律。”薛总补充道。
“命令?纪律?”陆婷婷有些茫然,“我的手机呢?我要给陈总打电话。还有,马尔代夫合作方的负责人呢?我也要和他通话,他们的工程师当时也在事故现场,我需要知道他们是否安全。”
“陈总正在休病假,他的工作由我暂时负责。”薛总说,“我们已经联系过马方工程人员,不过对他们中到底有多少伤亡、失踪不太清楚。在你回京休息和配合专案组调查期间,很抱歉,你最好不要与外界联系。”
“你说什么?”陆婷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被调查了?被限制人身自由了?你们怀疑我在设计施工中失职?”
“休息,只是回京休息。没有做出正式调查结论前,你还是码头项目的总工程师,你拥有全部的自由。”
“那就还给我手机!你们凭什么禁止我和外界联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要给家里打电话!”一想到给家里打电话,陆婷婷心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给我手机!快给我手机!”
“这个……”薛总有些犹豫。
“嗯,你的手机应该在落水时就已经丢掉了。”崔特派员想了想说,“你用我的手机吧,给公司、家里报一下平安。然后,还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实话,陆婷婷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一个叫做“专案组”的冷酷名词联系在一起。这个词听上去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她无法不想起自己的丈夫祁若衡。六年前,正是因为阴差阳错,参加了一个经济案件的专案组,才结识并爱上了自己的丈夫,那是一次既浪漫又不寻常的经历。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自己也成了某个专案组的审查对象。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些冷冰冰的穿深色西服的人——如此打扮的一群人围拢在一个受伤的女人身旁,这场景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陆婷婷无法理解,自己这样一个痴心于工程技术,满脑子都是力学公式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审查对象。是不是应该服从这些人的指令,听话地坐上公务机飞回北京?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
陆婷婷先给中海建陈总的手机拨了个电话。电话那一头的陈总嗓音沙哑,说话有气无力。陈总告诉陆婷婷,他对专案组的事情都清楚,因为有病在身,委托薛总配合专案组的工作,也请陆婷婷服从专案组的安排。陆婷婷试图争辩些什么,都被陈总用不疼不痒的官腔挡了回来。
陆婷婷又拨通了马尔代夫交通部工程局负责人的电话。和她担心的一样,马方昨晚参与勘察和救援的工程师有多人遇难或失踪,安克齐也下落不明。对方在电话里尽力安慰陆婷婷,同时也向陆婷婷证实,中国方面派来的调查人员此时正在交通部参与调查。
看来,眼前这一切并不是虚幻,自己真的成为了一起重大事故的责任嫌疑人。陆婷婷觉得大脑有些缺氧,她迷迷糊糊地拨通了丈夫祁若衡的手机。
“谁?”丈夫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粗重,“谁?”
陆婷婷把手机放下,又拿起,不知道该跟丈夫说些什么。昨晚在浴室里见到的影像现在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是谁?婷婷吗?”丈夫的语气焦急了起来,“婷婷是你吗?他们打电话说马尔代夫出了事,我到处打电话,打你手机也打不通……”
“我没事,我这就回北京。”陆婷婷终于开了口。
“你没事?真的?是不是码头出了事?你没在码头?我都担心死了。”
“没事。你……你还好吗?”
“我?都好。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我去接你。”
“不用接,是公司派来的专机,这就回去。”
“哦,哦,那你一路平安。我在家等你。”
“嗯……”陆婷婷看了看身边的专案组成员,低头思忖了一下,说,“若衡,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电话那头的祁若衡一阵沉默。
“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你都知道了?”祁若衡的语气有些紧张。
“你说呢?”陆婷婷反问道。
“我……我想……婷婷,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你身边有其他人吗?”
“有。”
“这事情电话里说不方便。婷婷,如果你都知道了,我想……我觉得……我跟你道歉……你懂吗?你回来吧,我真的惦记着你。你回来,我们把事情谈清楚,好吗?我永远爱你。”
“嗯。”陆婷婷咬了咬舌尖,“那我没事了,我挂了。”
“我……”祁若衡欲言又止。
“对了,”陆婷婷又想起了什么,“马累这个事故,因为我是总工程师,现在事故调查的专案组就在我身边,我要配合他们回北京调查,也许,到北京后不能直接回家。若衡,你知道吗,这一次,我成了专案组的调查对象。对,专案组,若衡,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你说什么?什么专案组?”祁若衡一时语塞。
一旁的崔特派员有些焦急,用手指指飞机,然后摆手示意陆婷婷尽快结束通话。陆婷婷匆忙跟丈夫说了声“再见”,就把手机还给了崔特派员。她心里空荡荡的,一颗心悬着没有着落。
一小时后,隶属于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湾流公务机驶离机库,在马累国际机场的跑道上滑行了一千多米,然后轻盈地离开地面。机舱外,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海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远远地勾勒出每个珊瑚岛礁的大致轮廓。机舱里,陆婷婷用额头顶住身旁的舷窗,眉头紧锁,对昨晚和今天发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至今也没有人告诉我,港口的具体情形怎么样了,莫尼埃尔号怎么样了,到底造成了多大的伤亡。安克齐失踪了,这样的好人,愿真主保佑他平安。那位黑人船长呢?船长也是整个事件的一个关键人物,他现在是不是安然无恙?除了勘察造成轮船搁浅的具体原因,这次事故调查也应该全力查清楚莫尼埃尔号为什么突然离港。专案组想到这点了吗?
看上去,那个嗓音粗重的崔特派员还比较干练,可他和那个自己不认识的薛总都没有随机回北京。他们两个都会在马累现场负责调查?现在这架飞机上,有两个陪同的医护,有五个专案组成员,还有一个配有武器的安保。为了自己回京接受调查,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么?有必要启用专机么?莫非,专案组已经人为断定,这起事故我要负主要责任?
陆婷婷没有办法多想下去。她试着和身边的专案组成员聊天,但对方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对她提出的任何问题,都只是简单回答“回北京后再说”。没办法,陆婷婷开始整理专案组早就放在飞机上的两个大行李箱。那是他们在自己昏迷时去公寓取回的自己的全部随身物品。看得出,专案组的人很精细,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得井井有条,零散的化妆品、钢笔、手表之类也都归类收放。但像大多数女人一样,陆婷婷对其他人整理自己的私人衣物天生有一种反感和厌恶。而且,一想到公寓,就又想起昨晚浴室播放的影像,她禁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刚才通电话时,听丈夫的口气,那影像一定不是假的,丈夫一定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可究竟是谁把拍下来的影像偷偷放给自己看呢?特别是,那影像的拍摄手法,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偷拍,倒仿佛是在丈夫知情时的有意跟拍。
E39码头的离奇事故,丈夫私生活的神秘影像,居然在同一个夜晚先后出现,两件扑朔迷离的事情交替着占据了陆婷婷脑海的绝大部分空间。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反胃,径直冲到机上洗手间里,干呕了好一阵子。
还有,为什么丈夫在电话里对自己提起“专案组”全无反应?他今天是怎么了?六年前的那次专案组调查,可是自己和他相识、相爱的开始呀。
这六年里,陆婷婷最常向亲戚朋友炫耀的一件事就是和丈夫的恋爱经过。那年夏天,作为水工结构方面的专家,陆婷婷意外地收到了国家金融管理局和福建省检察院的联合通知,邀请她替补因病告假的导师参与专案调查。专案组的调查对象之一,是一个陆婷婷一见面就难以忘却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祁若衡。
那一年,祁若衡作为资深投资经理,主导了五家中外资本管理公司对一个名为夜空的旅游公司的注资。夜空公司在厦门注册,已经营多年,主要产品是为世界各地有财力的户外爱好者提供时尚、个性化、高消费的自助游项目,包括深海观光、短途太空旅行、极地探险等。
这一次原本相当正常的融资很快就暴露出了问题。先是有人揭发,投资经理祁若衡此前曾短时间出任过夜空公司的个人董事,整个融资过程有幕后操作的嫌疑。紧接着,又有知情人披露,夜空公司在南沙投资兴建的水下环保观光通道项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洗钱项目,整个观光通道的实际建筑花费和账面花费相差甚远,投资人的钱被某些幕后黑手私下瓜分。检察院在第一时间联合金融管理局成立专案组介入调查。因为涉及到国内几个大型基金募集的巨额资本,这起案件在当时吸引了不少公众的目光。
陆婷婷对资本运作一无所知。邀请她参与专案组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核实南沙水下观光通道项目的建筑设计是否合理,其建筑费用是否符合类似规模的水下工程的实际需要。就在所有其他证据都不利于祁若衡以及夜空公司的时候,一向只看重数据和事实的陆婷婷完全没有顾及媒体上连篇累牍的鼓噪,在长达三个月的调查、分析后,给出了和其他证据截然相反的结论:夜空公司在南沙水下观光通道的设计和施工中,符合正常的水下建筑设计规范,建筑规模、结构合理,项目实施费用符合同等规模项目的正常标准。这个结论从专业角度否决了检察院对于夜空公司借该项目转移和侵吞资本的指控,一经公布,舆论为之哗然。
案件最终在缺乏有力证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作为一个局外人,陆婷婷并没有觉得自己与案件本身有多大关系,也没有觉得媒体和公众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她像从没有经历过这件事一样回到中海建上班——当然,除了那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祁若衡以外。
第一次见面,祁若衡给陆婷婷的感觉是,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算不上帅气,但随处流露着非凡的才气、肚量和胆识,是那种举手投足都能让女生联想到“男人味儿”的人。最让陆婷婷为之心醉的,是祁若衡在言谈间流露出的,远超出其实际年龄的成熟感。陆婷婷甚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用“深邃”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与祁若衡交谈,有时候像是在和一位智者对话,有时候又像是在和一个大哥哥闲聊。陆婷婷分不清心底的真实感觉究竟是崇拜还是喜欢。
专案组调查过程中,陆婷婷从来没有正面向祁若衡表达过爱慕,但写在眼睛里的心思是藏不住的。当陆婷婷用自己客观的调查结论帮祁若衡洗脱嫌疑后,祁若衡当仁不让地开始了对陆婷婷的追求。陆婷婷故作矜持地拖延了两三个月的样子,两个人的恋爱就从那种既崇拜又喜欢的模糊感觉直线升温,迅速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在浓情蜜意的时候,陆婷婷总是不忘提醒祁若衡一句:“如果不是我替补进入专案组,这辈子,就没机会认识你了。”
这种时候,祁若衡总会回一句:“傻瓜,你以为专案组是什么好东西呀。古代搞政治运动的时候,‘专案组’就是整人小组的代名词。”
陆婷婷则往往会笑着说:“那正好呀,见到了你,我这辈子就是专整你这个老男人的专案组组长了。”
想到这里,机舱中的陆婷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原本幸福的婚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应有的意外?而且,家事和工作同时陷入混乱。几个小时后,在北京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安排呢?搁浅、倾覆、伤亡……唉……对了,昨晚,自己明明在海上看到了许多浮尸,那些浮尸是轮船倾覆前就漂在海上的,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海上为什么有尸体?”陆婷婷突然对机舱里的专案组成员大声说道,“你们知道轮船侧倾前,海面就已经漂着许多浮尸吗?那不是船员的尸体。这个情况,你们知道吗?你们有人对浮尸进行调查吗?我相信,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技术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