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双面人
陆婷婷奔出那里花园时,三里屯已然灯火通明。这本就是一个越入夜越迷醉的所在。除了偶尔跟闺蜜来喝杯咖啡,陆婷婷很少把这儿当作自己的生活圈子。今天,一下子站在熙攘的三里屯街头,看着肤色各异的男女在眼前穿行,她突然头晕目眩。
陆婷婷扶住路边的树干,好容易才站稳。街道上的车流不知为什么堵成一团,一位奥迪车主和一位捷豹车主相隔十几米相互叫骂。陆婷婷拿出手机,反复拨丈夫祁若衡的号码。
这还是老袁的那只手机,陆婷婷想,电话总接不通,他是在躲我?祁若衡?马东野?跨界效应?前夜组织?不,不,这不是真的!李丰城先是借专案组来骗我,然后又编出什么跨界效应的谎言!这不是真的!
一辆出租车从车流夹缝中硬挤了出来。陆婷婷伸手拦车。出租司机刚把车停住,周围的汽车喇叭声就响成了一片。
“操行!滴什么喇叭!有本事回家跟丈母娘横去,大街上关你丫哪门子的闲事!”司机一边谩骂,一边载上陆婷婷,从车缝里钻进工体北路。
“到银泰中心。”陆婷婷没理会司机的牢骚,她不知道这个钟点赶到丈夫的公司去能找到什么,但手机打不通时,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方案。
“大姐,堵车!”司机不耐烦地说,“下班时间,三环甭提了,东大桥路也堵死了。您要想碰碰运气,要不咱们绕六环去,保不齐天亮能赶到银泰。我要是您,就直接腿儿了下车找地铁去。”
陆婷婷一言不发。在北京多年,她早已习惯了既絮叨又粗鄙的出租司机。发生纠纷时,无论有多想吵架,她总会提醒自己保持缄默,同时狠狠地盯住对方,直到对方闭嘴或转换话题。
“好,好,走,去银泰。”司机终于屈服,“您有心跟堵车较劲,我就陪您去三环看车景!这年头,人都是死心眼儿。您说,一个破燃油附加费,隔三岔五地收了一千多年,还有那么多人上赶着打的?您说这人性,是不是?”
陆婷婷对司机指桑骂槐式的数落无动于衷,她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李丰城和那个清瘦女孩儿的面孔。
“早八百年那些傻冒专家就说石油不够用了,说以后烧电烧水的车跑得比飞机还快!丫就吹吧,把油田吹漏了,咱这出租车不还得烧油烧天然气,这他娘的都3008年了,怎么没见哪个科学家搞出新能源……靠,丫撞我!”
一次猛烈的撞击。
出租车摇晃了一下,一个急刹停在三环辅路上一处红绿灯前。陆婷婷觉得肩背被撞得生疼。扭头看后面,撞上来的是一辆高大的路虎。出租司机骂骂咧咧打开车门下车。一辆黑色小吉普车突然挤到出租车右侧。陆婷婷身边的车门被人用力打开,一只大手将陆婷婷拉出车外。
“上车,快走!”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祁若衡!陆婷婷没有惊呼,甚至没有发问,而是顺从地跟着丈夫钻进吉普车。祁若衡大力踩下油门,吉普车将空出租车撞开半米,然后快速急转,从高架桥下钻过,顺着三环另一侧的辅路在车流缝隙里飞奔。
“把手表、手机都给我!”祁若衡命令道。
陆婷婷手心出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眼茫然地看着丈夫。
“快给我!”祁若衡吼叫着。
陆婷婷取下腕表,连同老袁的手机一起递给丈夫。祁若衡顺手将它们丢出窗外。看到前面的车流全堵在路口,他猛打方向盘,车子向东拐进一条小路,走了不远又急速向南,绕着一个飘着外国旗的使馆大院兜了半个圈子,然后迅速拐进路东一幢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
陆婷婷的脑子里乱极了,像是有千百个人在大吵大嚷。她双手按住太阳穴,无论祁若衡做什么,无论吉普车开向哪里,都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这幢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异常狭窄曲折。吉普车转了两三个弯,在临近出口的一个拐角停下。陆婷婷看见,前面还停着另外两辆一模一样的黑色吉普。祁若衡的车刚到,那两辆吉普就发动引擎,开出公寓楼。
“别多心,为了防跟踪,不得不多整点儿花样。”祁若衡说。
陆婷婷抬眼看看祁若衡,还是没有说话。祁若衡苦笑了一下,然后熟练地挂档倒车。车后是一扇黑洞洞的防火门。与此同时,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像液晶屏一样显示出了可以操作的菜单和图示。祁若衡用手指在挡风玻璃前点点划划,汽车发动机传来低沉而诡异的咆哮声。
直到吉普车整体倒进了防火门内,轰隆隆的响声才慢慢停歇。滑动大门从一侧快速关闭,眼前一团漆黑。陆婷婷花了几秒钟才让眼睛适应黑暗。她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在这个类似车库的封闭空间里,吉普车的四周和天顶都有微弱的蓝光在闪动、游移。
祁若衡继续用手势发出指令。四下里的蓝光越来越强,运动也逐渐有了规律。游移的光线慢慢连成一个个小方格,每个方格内都有一个小蓝点在快速闪烁。
“别害怕,”祁若衡说,“你从来没见过这个,但很快就会习惯。我们在数字隧道里。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种先进的地铁。哦,对了,你是工程师,需要科学的解释。简单地说,这是个数字构成的隧道空间,每个格子里的光点表示一个二进制位,0或者1,整个隧道里的信息场有规律地变化,等刷新频率提高到一百二十赫兹以上时,就可以在车前创造出低阻空腔效应——对我们这辆车来说,速度最快可以达到每小时八百公里。”
陆婷婷麻木地看着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
格子里的光点闪动越来越快,肉眼已经无法分辨。突然,汽车引擎再次响起奇怪的咆哮声,肩背上传来强劲的推力,身体像被紧压在椅背上。四面的蓝色方格飞快地向身后飘移,正前方有无数新的方格飞过来,吉普车似乎是在一条闪烁着蓝光的隧道中极速狂奔。刚才的密闭车库和防火门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给汽车运动造成任何阻碍。
几个小时前,李丰城讲信息场和跨界效应时,陆婷婷还将信将疑。现在,一个看得见的,闪着蓝光的信息场就在身边高速飘移。她没时间细想其中的技术细节,只是死死盯着祁若衡看。事实上,她根本无法相信,身边这个驾车狂飙,还操纵电脑进入数字隧道的男人,就是她已相识多年的丈夫——这种形象上的反差远远超出跨界效应在她心中引起的惊悸。
只过了几分钟的样子,吉普车陡然减速,陆婷婷全身都压在了拉紧的安全带上。车外的蓝光渐渐熄灭,挡风玻璃也恢复了常态。透过车窗,看得见远处路灯的光亮。在黑暗里起伏蜿蜒的似乎是树木丛生的山峦,有淡淡的月光洒在山脊上。
“这里安全些。”祁若衡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回北京了,只知道马累港出了事,以为你要在那里负责调查。”
陆婷婷没有答话。心里明明有无数问题想当面问丈夫,现在却什么也不想说。回北京前,明明借专案组的手机给丈夫打过电话,为什么他说不知道我回北京?
祁若衡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明白,千年那个……李丰城……找到了你。我知道你们以前……而且,你之前对千年、前夜也一无所知。也许,你得接受这个现实——你周围的世界,你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不是你曾经熟悉的样子。”
陆婷婷盯着祁若衡,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像自己的丈夫。
“我不知道李丰城都跟你说了什么……你们虽然早就认识,但你肯定不知道,他是千年里面负责军事的作战参谋。”
陆婷婷突然伸手摸了摸丈夫鬓边的头发,然后又像触电一样迅速把手抽回来。
“怎么,你不相信?”祁若衡问,“唉,也是,大多数人都像你一样,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这些人反而没那么多烦恼。我真的不想让你卷进来,真的。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回北京,而且,是被李丰城他们……还有,你还直接回了家,当时星儿正在家里。我跟她说过,我十几天后才回家。可一听说你回来了,我就立刻赶了回来。”
丈夫嘴里说出的名字是“星儿”?陆婷婷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清瘦女孩儿的身影。她叫“星儿”?两行眼泪顺着她的鼻翼滚落。
“你怎么了?你以为星儿和我?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陆婷婷突然解开了安全带,飞也似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向远处有路灯的地方跑去。祁若衡从另一边冲下来,追上陆婷婷,拦腰抱住她。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婷婷,婷婷!我错了,我骗了你。我不叫祁若衡,我的真名是马东野。”
陆婷婷僵住了,她就直直地站在夜晚的凉风里,呆滞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好一会儿,沉默良久的陆婷婷突然开口:“若衡,你知道吗,这一次,我成了专案组的调查对象。”
“就像……就像当年……”马东野的眼睛有些湿润,“如果不是那个专案组,我就不会遇见你。也许,我根本不该遇见你,可我真的……”
“你还记得专案组?”陆婷婷反问道。
“婷婷,你说什么?我当然记得。”
“那天,接电话的不是你?”
“电话?不,我不知道你打过电话,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我还以为……”
“所以,千年骗我回北京,只是为了找到你?他们给我看你和……那个女的的录像,也是为了找到你?”
“录像?什么录像?我不知道。也许……对,他们确实在找我,而且,他们也刚知道祁若衡就是马东野,但又追踪不到我,这才打起你的主意。”
“可那录像是在咱们家拍的,而且,不是偷拍,是跟拍!”陆婷婷喊叫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然,也许,他们已经监控了咱们家……他们的技术,和你理解的偷拍不一样,有了足够强的信息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安装摄像头……”
“他们刚知道你就是马东野?那我呢?我不也是刚知道,祁若衡就是马东野吗?”
“婷婷,婷婷,对不起。”祁若衡说,“我欺骗你太多。星儿和我本来是……可表面上,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需要一个更好的掩护,一个正常人的家庭。但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利用你……”
“掩护?正常人的家庭?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起初,我只想有个家庭做掩护,但我没想到会遇上你。我疯狂地喜欢你,就像之前疯狂地喜欢星儿。当然,她和你不同,她是战友,你是妻子。”
“战友?妻子?”
“你还记得当初我投资的夜空旅游公司吗?那不过是前夜获得经费的一种方式。星儿就是夜空公司的董事长,她一直在打理前夜的活动资金。没想到,海南的项目出了问题。要不是那一次,我也不会遇上你。”
“所以,我对祁若衡很重要,星儿对马东野很重要,对吗?”
“不,不,婷婷,不要这么说。马东野就是我,我就是祁若衡。”
“所以,你的真实身份不是投资人,星儿也不是什么董事长,而是……不,我不知道怎么说……”
“叫我们叛逆者吧。星儿说过,‘叛逆者’这个称呼适合所有希望知道真相的人。对不起,婷婷,我知道,我自己身上……也许……马东野更多些,祁若衡更少些。”
“那……我的丈夫呢?我的家呢?”
“婷婷,你要理解我。这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一人一家的事情。有一次读《史记》,你不是说过,‘为天下者不顾家’并不一定就是残忍吗?想一想,全人类被蒙蔽和控制;想一想,敢于站出来的人一个个被千年拘捕,被科学法庭审判……总要有人做些什么,即便为此会失去家庭、性命……”
“全人类?李丰城说,他们才是在拯救全人类。”
“不要听信他的谎言,他是想利用你找到我。他们警卫队的唯一工作就是逮捕或消灭所有知道秘密的人,否则,千年还怎么去蒙骗大众,怎么去限制科技发展?”
“到底是谁在蒙骗大众?到底是谁在限制科技发展?”突然,身边传来了李丰城洪亮而坚定的声音。
马东野和陆婷婷都吃了一惊。马东野迅速松开揽住陆婷婷的手,退后几步,从腰间抽出手枪,指向李丰城。
“前夜不是想在公众面前揭露我们吗?为什么你这么怕见到我?”李丰城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你们天天说我们在蒙蔽大众,我们在阻止科技发展。可你们呢?你们不也知道了跨界效应的秘密,还用数字隧道这些新技术和我们周旋。你们为什么不把秘密告诉公众呢?”
“不,婷婷,别听他的。”马东野警惕地看着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接近后才继续讲下去,“有千年在,媒体、科研、学校都被控制,想让公众相信真相,只有先控制千年的星际网络!”
“哈哈哈,”李丰城笑了,“说得真好听!你们明明知道,千年努力了将近一千年到底为的是什么。我想,郑益彬预言的信息熵递减效应你们不会不清楚。人类的科技越发达,信息越有序,地球离毁灭就越近。千年花了将近一千年来防止毁灭的发生,你们却想攫取先进科技来牟取私利。你说,千年和前夜,到底谁更有野心,谁更卑鄙?”
“算了吧。”马东野也笑了,“你真的相信千年教给你的这套鬼话?你真以为千年这么多年来的行为如此高尚?如果真是这样,千年何必到处搜捕异端,何必置我们于死地?”
“为了大局,有时候,你必须牺牲局部利益。这个逻辑,我想大多数人都懂。”
“大局?可你想过没有,你的大局是建立在怎样的科学基础上的?你说的什么信息熵递减效应,你自己相信吗?千年的人相信吗?那根本就是个阴谋!郑益彬当年的计算过程早就被千年篡改过,事实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
“这就是你们前夜的邪教逻辑?”李丰城说,“科学预言如果那么容易篡改,谁还会信仰科学?”
“邪教逻辑?不,千年才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好吧,好吧,你或许真的被千年蒙在了鼓里。郑益彬的信息熵预言,根本不是物理层面的,而是社会学层面的。从他的预言,无论如何也推导不出地球毁灭的结局。这么多年过去了,千年还在用一个错误的计算过程为你们洗脑,你不觉得这很可悲吗?”
“我不想和你纠缠这些科学问题,你我都不是科学家。”李丰城上前一步,说,“我只想以朋友的身份告诉你,武力对抗不是办法,前夜的资源有限,只能自取灭亡。”
“我当然知道前夜有多么弱小,但千年再强大,又怎么能永远禁锢普通人的求知欲,永远扼杀普通人的好奇心?”
“算了,你走吧。”李丰城摇了摇头,又冲马东野挥了挥手,“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况且,婷婷就在这里。我的确利用婷婷找到了你,但我现在后悔了——不应该如此利用一个我们曾经爱过的人,对吗?这本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或者说,是千年和前夜之间的事情。早晚我会拘捕你,会把你送上科学法庭。但现在,你走吧,再过几分钟,警卫队的人就赶到了。”
马东野迟疑地看看李丰城,又转头看了一眼陆婷婷。终于,他收起手枪,转身钻进吉普车,顺着小路开上山坡,几个转弯就消失在山林之后。
“跟我回去吧,别在山里冻着。”李丰城脱下外衣,给陆婷婷披上。
陆婷婷再次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又不是前夜的人。虽然我不知道,我和马东野之间你更相信谁,但你是工程师,对这种科学问题,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陆婷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来吧,跟我来吧,我们的车在那边,那儿还有几个同事。我想带你去参观一下千年的节点,顺便看一场真实的战争。”
“战争?”
“对,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