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荒岛游
泰姬岛的清晨像往日一样醉人。朝霞在东边天际徐徐展开,西边尚在梦中的云幕也变换着迷人的色调,像贪睡的孩子的脸,扭捏着不肯最后睁开眼。珊瑚岛礁上的白色沙滩和近旁青绿澄澈的海水像被投射了暖和的荧光,静静地躺在早起看日出的游人身边。一艘水翼船从远处驶来,舒缓而优雅地犁开海面上暖色调的波涛,轻轻贴近码头上的凉亭。
魏宇同穿着夏威夷式的花衬衣和大号短裤,手里端着鲜榨果汁,与泰姬酒店的服务生搭讪。林晓雯换了件亮黄色的宽松T恤,站在酒店接待室旁的告示牌前,细读当日岛上的游览项目。
“我们去学潜水吧。我还从来没带氧气瓶潜过水呢。”林晓雯招呼魏宇同过来。
“就你那点儿本事?下到珊瑚礁里有个磕了碰了的,你准保慌张地乱吼乱叫,氧气瓶都挡不住你喝一肚子咸水回来。”魏宇同一边答话,一边走到林晓雯身边。
“去你的。”林晓雯嗔骂着,“人家是有教练的。如果连续学五天,还有潜水证发。”
“别了,别了。我还真不是吓唬你。那年我在普吉岛跟着教练下水,腿上被海胆还是什么玩意儿扎了一下,疼得我差点儿在水底下闭过气去。你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看你这眼窝吓人的……”
“嘘——”林晓雯伸手堵住魏宇同的嘴,“说好了不提昨晚的事了。你说今天陪我好好玩的。只要玩得开心,管他睡了几个小时呢!”
“好,好,那就好好玩。那咱也别潜水,行么?你这状态,去潜水真不行。陪你去浮潜吧,这个没问题,带着呼吸管,看鱼,看珊瑚礁。”
“浮潜也别在这个岛上呀,咱们打算在这儿住好几天呢。第一天,去个新鲜的地方吧。你看,他们有荒岛游,好像就是坐船到一个没人的岛上,一整天,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也成,下水浮潜也成,肯定比这儿好玩。”
“那……就荒岛游吧。”魏宇同说,“可你要明白啊,攻略上说,这儿的所谓‘荒岛’,其实都是修好了旅游设施,有码头、更衣室、淋浴、烧烤的小岛,有的还能上网,除了没有住人以外,其他也和咱们这岛差不太多。”
“没人就是荒岛呗,你总不能真找个没人去过的岛,去上面吃椰子等人来救吧。”
“嗯,嗯,这个倒正合我意,还可以写本《魏宇同漂流记》。”魏宇同故意装出粗哑的嗓音,双手环抱林晓雯的纤腰,“就像这样:你好,我是星期五,‘既然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有力,为什么上帝不把魔鬼杀死,免得他再做恶事呢?’”
“哈哈哈,讨厌!”林晓雯拍打着魏宇同的胸口,“赶快交钱去。人家再过两个小时就开船了。”
头一天夜里,魏宇同和林晓雯是在争吵中入睡的。早上起来,两个人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昨晚的争执,他们决定把心思集中到今天的旅游计划上,将萦绕在各自脑海里,却截然不同的烦恼暂时忘却。至少在表面上,他们很快就找回了平日里如胶似漆的感觉。
因为林晓雯下飞机后的短暂消失,魏宇同和酒店领班、服务生大闹了一场。直到他被强行架回房间,才又看见林晓雯神奇地出现。那一刻,他放佛被人强灌了迷幻药,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虚幻感。
他花了五六分钟才彻底清醒过来,但林晓雯最终也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她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在马累机场上完洗手间,服务生就引领她出机场。她英语不好,问服务生自己的男朋友和行李到哪里去了,服务生不停地跟她解释,她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她坚决不去码头,而是要在候机室等他。服务生好说歹说,才跟她讲明白魏宇同已经在船上了。她跟着服务生赶到码头,发现船已经开走,不得不搭泰姬酒店的另一条快船赶来。也许是后一条船抄了近路的缘故,她进屋五分钟后,才听见码头上他和领班争执,紧接着,他就被人架进了房间。
“这不可能!”魏宇同板着手指头强调着自己目睹的事实,“第一,我在码头上船后,亲眼看见接机的服务生和你一起走过来;第二,我在船顶甲板时,那个服务生上来告诉我说,你怕上面风大,想在舱里小睡一会儿;第三,船到岛上后,你和那个服务生都不在船上,而酒店领班则说,接机和接船名单就只有我一个;第四,如果你比我先到,酒店领班应当先见到你,然后才见到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说,到底该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一整晚,林晓雯的情绪都极不稳定,她拒绝和魏宇同探讨事情的原委,“反正是我不好了,我没搞清楚状况,糊里糊涂就坐上了另一条船。”
“那好,你回答我,”魏宇同骨子里始终是个理性的人,“你英语不好,但也没有那么差。以前旅游时,你的英语和英美人聊购物、聊电影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到了这儿就语言不通了?还有,如果你是坐另一条船来的,那,那个接机的服务生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他现在在哪儿?”
“你不要逼我,我不知道!”泪珠在林晓雯眼里打转,“我确实听不懂他的印度口音,他也没跟我一起上船。”
“没跟你一起上船?你平时胆小得连一个人坐夜班地铁都不愿意,你会一个人上一条陌生的快船?”
“那还不是为了赶快见到你!”林晓雯急了,“听说你坐船先走了,我有多着急你知道吗?那会儿恨不得直接飞到岛上来!”
两个人的争执很快就演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吵闹,直至凌晨。在没完没了的喊叫和啼哭声中,魏宇同根本无从探寻事情的起因。他撇下林晓雯,一个人从屋里冲出来,重又找到酒店领班,与他争执了半个多小时,却看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希望。领班始终坚持,接机、接船名单上只有魏宇同一个,林晓雯之所以乘另一条船到来,并非是由他安排的,他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魏宇同觉得,在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事实面前,其他所有人的说法在逻辑上都一团混乱,软弱得不堪一击。但恰恰是这种逻辑上的荒诞,隐约指向一个可怕的假设:周围的人,包括女友在内,都在用拙劣的方法向自己隐瞒某个真相;而这个被隐瞒的真相,几乎一定发生在女友离奇失踪的那四五十分钟时间里。
回到房间,林晓雯蜷曲在床上,狠命地抽泣,柔嫩的肩膀扑簌簌地颤抖。魏宇同的心软了下来。作为资深产品经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但女人伤心流泪的时候,他宁愿将逻辑推理先放到一边。
“好吧,好吧,也许是我神经质,闹了乌龙。”魏宇同拿热毛巾给林晓雯擦脸,“恐怕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俩分头到达,酒店服务员没搞清状况。当然,你平安最重要。天太晚了,把这个事情先放一放,明天早起,我们好好玩一天,不想这事儿,怎样?”
“我……你……”林晓雯还在抽泣,“那你答应我,明天……今后……再也不提这个事情了。我很好,我一路上都平安无事,你也平安无事。我们只是路上出了些小插曲,对吗?明早,我们这个假期才真正开始。”
的确,等魏宇同和林晓雯登上前往荒岛的白色游船,两个人的马尔代夫之旅才真正开始。尽管魏宇同心里对周围所有人都多了几分戒备,尽管林晓雯在凌晨勉强入睡的两个多钟头里不断被噩梦惊醒,但现在,快船在水面上乘风破浪的时候,两人还是无比幸福地拥在一起。
“这船要开多长时间?”魏宇同大声问陪同的导游。
“那个岛很远。一小时二十分钟吧。不过,那差不多是马尔代夫最好玩的无人岛。”
“马尔代夫有多少个无人岛呀?”林晓雯好奇地问。
“马尔代夫的岛屿大多是珊瑚礁。随着时光的流逝,有的岛被海水淹没,有的岛从新的礁盘生长起来。这个国家的岛屿数量,或者说国土面积一直在变化,千百年里,没有个准数呢。今天,马尔代夫大概有九百多个岛,其中,大约百分之七十是无人岛。”导游说的这一串英文太长,语速又快,林晓雯并没有完全听懂。
“你们从中国来?早上我看见过你们。”身边一个东亚面孔,身体微胖,头发染成棕色的游客凑过来,用发音有些古怪,却十分流利的中文问两个人。
参加荒岛游的游客大约有二十多人,东亚面孔的只有三个。吃早饭时,魏宇同和林晓雯注意到了这个棕色头发,额顶的发梢朝天耸立的中年人。魏宇同猜他是日本人,林晓雯猜他是韩国人,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能说这么好的中文。
“嗯,北京。”林晓雯松开揽着魏宇同的两臂,客气地冲中年游客微笑,“你从哪里来?”
“日本,京都。我叫铃木庆臣。就叫我铃木好了。”
“日本?你好,你好。我叫林晓雯,他是我男朋友,叫魏宇同。你的中文说得真好。”
“说得不好,见笑了。我年轻时,在上海住过两年。”
“真的?你在上海工作?”
“嗯。我是时事通信社记者。那两年常驻上海采访。”铃木把背上硕大的背包转到身前,给林晓雯看包里的相机和镜头。
“那,你是来马尔代夫采访喽?”林晓雯笑着问。
“哈哈,三七开吧。三成工作,七成度假。”铃木答道。
“记者也用70-300的长焦头?”一直面带笑容靠在一边的魏宇同突然插话。
“您眼力真好,还是摄影内行!”铃木笑了,“这只镜头是我专门改装了,和另一只定焦头反接起来拍微距的,属于玩票性质。这几只广角,才是我用来拍新闻图片的。”
“你还知道‘玩票’!”林晓雯吃惊地说,“说这么好的中文,我都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了。”
“也未必。”魏宇同接过话头说,“以前我们公司有个日本人为了来中国泡妞,就刻意学了一嘴的京片子。我当时就说,只要相信爱情,学好中文也不太难,哈哈哈。”
“哈哈,我是如假包换的日本人。不过,我学中文是为了工作,可不是为了爱情。”铃木爽朗地笑了,似乎没听出魏宇同话里暗藏的讥诮。
一路上,林晓雯对这个主动搭讪的日本人铃木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倒不是因为他那夸张的发型,更不是因为他略嫌蹩脚的中文发音——他每次说“zh”、“ch”、“sh”、“r”时都不由自主舌头打颤。她觉得,这个日本人说话的语气并不像天天在外奔波的记者,反而像极了北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总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娓娓道来。
快船靠上荒岛南岸的码头时,林晓雯已经和铃木讨论了许多话题,像中国戏曲、日本音乐、欧洲美术传统还有南亚次大陆的宗教之类,铃木似乎都有些研究,而且能用中文准确地表达。这个日本记者的学识让林晓雯自叹弗如,每次她迷惑不解时,他只要简单几句话,就能让她豁然开朗。一路上,魏宇同插话不多,只在一边故作悠闲,倚着船舷欣赏飞速掠过的如画海景。
所谓荒岛,其实是一座长宽各数百米的椭圆形珊瑚礁岛。岛上椰林密布,四周银白色的沙滩被椰树和礁石分割成几片。岛的南北两侧各环绕着一列半圆形的水下礁盘,北面礁盘很大,约莫是荒岛自身面积的七八倍,南面礁盘要小得多,中间有天然的水口,两边有几段暗礁隐隐露出水面,大致围成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潟湖。码头和栈桥就修建在潟湖中央。
一上岛,几个导游一边安排大家在椰子树下休息,一边分发船上冰柜里带来的果汁和香槟。两个服务生在沙地上架起火炉开始烧烤。领队导游用英文向大家介绍全天的日程安排和上岛后的注意事项。魏宇同对这种例行公事的介绍没多大兴趣,嘱咐林晓雯在这里听讲,自己拿了相机跑到栈桥上拍风景。
“他说什么?岛的北面有危险?”林晓雯问身边的铃木。
“嗯。他说,岛北面水下珊瑚礁群错综复杂,偶尔还有攻击性的鱼出没。无论是浮潜、划船,还是水肺潜水,都不要到那个区域。其他三面就非常安全。”铃木充当了林晓雯的半个翻译。
“这么清的海水,这么蓝的天,能有什么危险呀。”林晓雯理了理头发,戴上墨镜,背靠着椰子树坐到暖和的沙地上。
“任何东西都有危险,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铃木边说边捉起沙滩上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寄居蟹,“就像这寄居蟹,住在这么美的沙滩上,还是缺乏安全感,非要找贝壳来背在身上,才有胆量四处觅食。”
“是啊,”林晓雯感叹道,“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像这寄居蟹——孤独无助的时候,如果可以蜷缩在一个看似安全的硬壳里,哪怕是自欺欺人,心里也会舒服许多呢。”
“嗯,有道理!”铃木说,“对了,我刚想起来,您姓林,我以前有个好朋友也姓林。不过,他是日本人,他的姓是日本的‘林’姓,和中国的‘林’姓没有太大关系。”
“哦?日本也有‘林’姓,真的吗?对了,我知道了,日本古代有个华裔围棋大师吴清源,他有个弟子就姓林,叫林海峰。”
“哈哈哈,不对,不对。”铃木笑了,“林海峰和吴清源一样,都是华裔,他那个‘林’姓,本来就源自中国。日本的‘林’姓名人不多,江户时代,有一个叫林子平的人,写过不少著名的策论和军事著作。晚年遭幕府软禁时,林子平说自己是‘无亲,无妻,无子,无版木,身无分文,却仍无意求死’,因此,自称六无斋主人。”
“哈哈哈,我想起来了,这个别号,好像和欧阳修的‘六一居士’可以配成一对儿呢。”林晓雯说,“欧阳修那个‘六一’,其实是六个‘有’的意思。你说的这个林子平,正好配上六个‘无’。”
“嗯,不错,这个对子配得好!”铃木拍手称快,“说起‘林’姓的起源,日本的‘林’姓和中国的‘林’姓可能都是从‘树林’、‘山林’而来。我知道,‘林’在中国是大姓,多数林姓后人都把商纣王时的忠臣比干尊为自己的祖先。比干的儿子在树林中避难,后代才以‘林’为姓。”
“你研究过的东西真多!我都搞不清楚这些个来龙去脉呢。小时候,爸爸过世前好像跟我讲过,我们家这个‘林’姓,不是比干传下来的那一支。爸爸说,我们家的祖上是北魏拓跋宏所属的鲜卑族,原姓‘丘林’,后来被汉族同化,才改姓‘林’的。”
“哦?这么说,您身上也有鲜卑族的基因了?”
“哈哈,两三千年前就融在汉族里了。现在,估计连DNA比对都找不出鲜卑人的痕迹了吧?”林晓雯咯咯咯地笑了。
“不见得。”铃木认真地说,“血脉传承这个东西,远不是DNA或者遗传学所解释的那样简单。就好比历史上同姓的名人,总或多或少有些内在的相似性。”
“真的吗?你是想说,历史上的林冲和林语堂在气质上有神似之处吗?”
“哈哈,林冲是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可比性。况且,中国‘林’姓太大,支脉又多,不好直接类比。不过,既然提起林语堂,倒不如用同时代的林徽因来比较。我看这两个人,都是才华横溢,一个像葱郁的山林,一个像活泼的溪水,很有那么一点神似呢。”
“这个太牵强,太牵强了。‘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虽然林语堂也姓林,可这样柔美的句子,即便儒雅博学的他,也无论如何作不出的。”
“嗯,也许是有些牵强。可血脉传承对人的性格、事业乃至情绪的影响,的确是我这些年来关注的一个方向。当然,最近、最直接的,就是亲人对自己的影响了。”铃木说,“所以,冒昧问一句,您刚才说,您父亲在您小时候就去世了。那,您父亲对您的影响大吗?”
“挺大的。”林晓雯用手托腮,一边回忆一边说,“那时候,他总是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任我调皮、胡闹,然后,给我讲各种有趣的知识和故事……”
“您的名字也是您父亲给您取的吗?”
“应该是吧。不过他就负责选个‘雯’字。我是‘晓’字辈的,中间的‘晓’字是早就定好了的。”
“哦?是吗?现在这个年代,用早就定好的字来排辈份的家族可真的不多见了呢。”
“嗯,这样排的好处是,见到不熟悉的亲戚时,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你的长辈还是晚辈。”
“那至少要知道最近几辈的排行才行呀。”
“是的呢,”林晓雯点头说,“父亲告诉过我,我名字里这个‘晓’字,是一句七言诗的最后一个字,好像是‘横飞玉盏家山晓’。按这句诗,我的上一辈是‘山’字辈,所以,我父亲、我姑妈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山’字。”
“‘横飞玉盏家山晓’?”铃木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谁的诗?”
“我查过,应该是韩愈的一句诗。”说到这里,林晓雯眼角露出一丝警觉的神情。
“那,你们林家的辈分都是用韩愈的诗句来排的?”
“不知道,似乎就是一些四言、七言的诗拼凑出来的。我也没仔细研究过。”林晓雯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刻意转过脸去,看了看还在栈桥上拍照的魏宇同。
“那,这些诗句拼凑出的字辈排行,是记在林家的家谱里喽?”
显然,铃木并没有留意林晓雯脸色的变化,他继续好奇地发问,还刻意在问句中用重音强调了“家谱”这两个字。直到他看见林晓雯再次把脸转向自己,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家谱?不,我没有家谱,我不知道什么家谱。你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你们想做什么?我家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家谱!我没见过什么家谱!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林晓雯脸上血色全无,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用尖锐的嗓音啸叫着。四周的游客和导游投来惊诧的目光。远处的魏宇同听到声音,快步向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