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搁浅
陆婷婷直到返回公寓,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才实实在在感到了从头到脚的疲惫。整个白天完全是在紧张和兴奋中度过的,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句应酬的话,不知道被多少长短镜头追拍,但在脑海深处,她自始至终都在不断重复着深水港设计、施工时的每一个细节。
像E39这样建在原生珊瑚礁岛基上的深水码头,绝大部分土方和桩柱工程都是在抗拉强度极差的珊瑚礁岩和珊瑚碎屑层上实施的。千百年来,水工结构学专家们一直称此类项目为工程师的噩梦。但陆婷婷不信这个邪。为了完成岩石样本的早期力学实验,她当年甚至亲自带水肺潜入水下,选择最佳的采样方位;为了拖着三维声纳扫遍选址海区的每个角落,她居然在不足十米长的小船上连续颠簸了三个月;设计和建造防波堤时,她又大胆采用了古时候由日本工程师提出,但被后人淡忘了几百年的开孔多面体消能结构。
现在,倾注了陆婷婷和无数工程师心血的E39终于建成启用了。作为第一艘进港船只,二十六万吨的莫尼埃尔号此时就稳稳地停靠在一号泊位上。在陆婷婷心里,这条吃水超过十八米、货舱里可以同时踢三场室内足球赛的庞然大物几乎就是对自己在水利工程界地位的一种肯定。至少,她不需要再担心因为年轻、资历浅而招致同行轻蔑的目光,也不需要再费力地向每个好奇的记者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早早被提名为工程院院士的候选人。
她拧开浴室龙头,解散扎起的头发,又回客厅瞄了一眼墙上并排挂着的两块石英钟。北京时间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要不要给丈夫打个电话呢?算了,自己不在家,丈夫也经常早出晚归的,而且一回到家就猫在沙发里,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战争片。
想到丈夫祁若衡,陆婷婷不禁心里一酸。这五六年里,自己每年呆在家里的时间总共也不会超过一百天。丈夫偶尔抱怨一下,自己多半还会发牢骚、使性子,让他在三分钟内无言以对。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儿呢?也不一定吧。男人的心思也很难猜的。闺蜜老是提醒自己,说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丈夫的行为颇多古怪。她是在暗示什么吗?那她为什么不直接挑明了说呢?自己选这份工作时已经非常清楚,终日里不着家对丈夫意味着什么。可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身上脱下的衣服丢到洗衣机里,她从衣柜里翻出两种没开封的润肤露,懒懒散散地走进浴室。
这家号称马累最好的酒店式公寓住起来确实舒服,可惜浴室面积太小。和四十平米的奢华客厅相比,浴室就像被强行搭售的残次品。只有一面梳妆镜,浴缸和淋浴房挤在一角,两侧的暗蓝色大理石墙壁像随时要倾压过来似的。一向喜欢洗澡的陆婷婷从没在这间浴室里停留过三十分钟以上。
她摘下淋浴喷头,懒洋洋地用水冲洗着头发和脖颈。听到水在肌肤上流动的声音,她一时忘了浴室的狭小和压抑,突然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感觉越来越强,她甚至听到了丈夫熟悉的脚步声——无论冬夏,丈夫在家一直喜欢穿那种硬底的塑料拖鞋。每天晚上,拖鞋踩在实木地板上的声音都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她突然一激灵,已经有七八分睡意的眼睛猛地睁开,肩膀和小腿肚子的肌肉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不,这不是感觉,也不是幻想。丈夫熟悉的趿鞋声就在耳边,就在马累这家酒店式公寓的浴室里!
陆婷婷体弱多病,但从来都不是胆小的女生。去年在大堡礁潜水时,她曾尾随着一条鳐鱼游进了珊瑚丛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险些没能出来。可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浴室里不应该存在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关小龙头,侧耳细听,循着脚步声的方向,打开淋浴房的玻璃门,把目光集中在了正对着自己的梳妆镜上。
那面再普通不过的梳妆镜让她惊讶得半天缓不过气来。她清楚地看见,梳妆镜中央约半米宽的一个矩形区域闪烁着蓝光,像面液晶屏一样播放着运动的、不算特别清晰的视频画面。陆婷婷是工程师,对突然出现的液晶屏并不十分意外。让她惊讶的是影像的内容。画面中,丈夫祁若衡正趿着拖鞋,在自家的客厅中踱步。她张大了嘴,脑子里现出一个又一个问号:是谁在浴室镜子上安装了液晶屏?是谁在自己洗澡时播放这些从家里偷拍来的影像?家里什么时候被人偷拍了?丈夫知不知道?
影像还在继续。画面中,丈夫停下了脚步,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似的,快步走向书房。这一来,陆婷婷更是无比惊诧:丈夫并没有走出摄像机的视野,或者,更精确地说,拍摄这段影像的摄像机跟着丈夫进了书房——这根本不是通常意义的偷拍!
听得出,书房里有女人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画面里也只能看见丈夫一个人。祁若衡的情绪好像有点儿激动,挥动着手臂,冲着书房一角低声和那个画面外的女人说话。陆婷婷反手关掉淋浴龙头,侧耳细听,也只断断续续听得出几个片段:
“还好我想到了……还来得及……可我不相信他们……”
“你真这么觉得……”,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会不会……多重标准……可我不觉得这有很大的必要……也许吧……印度人总是……”
“没事儿……先按我说的办吧……我马上去旧金山……”
“其实……”,不知道是女人嗓子哑了,还是摄像采音的问题,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不真实,“他们说……往心里去……你知道……不会……把什么都毁掉的……”
“我……必须有个回信……你好些了吗……要不然……”
镜头忽然晃动起来,像是有人在一边调焦,一边把视角拉远。现在可以看到,书房一角的矮凳上坐着个清瘦的女孩儿,女孩儿眉梢高挑,眼神清澈,只穿了白色的背心和贴身的短裤,瘦削的肩背,溜滑细长的臂膀和一双修长的光腿就这么暴露在画面里的祁若衡和画面外的陆婷婷眼前。
陆婷婷大张着嘴巴,再也听不进影像里的任何声音,本来就局促的浴室愈发憋闷起来。只几秒钟的时间,画面里的视频就播放完毕,梳妆镜上的矩形区域在闪过一道蓝色的荧光后,渐渐暗淡了下去。镜子里重新呈现出陆婷婷满是茫然、错愕的清晰面孔。
愈是不知所措,陆婷婷脑子转得愈快。十几年的工程实践让她具备了在突发情况下快速分析、判断的能力。有人在自己离开北京后拍了丈夫的影像,然后把液晶屏秘密安装在浴室里,专门放给自己看?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全身赤裸,她的脊梁上直冒冷汗,既然偷拍者可以轻易将显示器装进浴室,也一定可以窥探到现在的自己。
她的手在颤抖。她抓起浴巾披在身上,快步走出淋浴房,用眼睛迅速扫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其他异样后,她冲到梳妆镜前,仔细端详刚才的蓝光区域。让她困惑不解的是,梳妆镜还是梳妆镜,镜面光滑,没有任何改装的痕迹。她不甘心,用手使劲拧下固定梳妆镜的螺栓,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七毫米厚的玻璃镜面无可挑剔,镜面后的大理石墙壁上覆盖了一层薄灰,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不,绝不是幻觉。陆婷婷一边把镜子靠在地上,一边提醒自己说。刚才,自己的眼前确实有一面正在播放视频的液晶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于工程师的习惯,她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缺少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一定是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就在这时,陆婷婷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欢快的音乐铃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她迟疑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走出浴室。终于,在铃声第四遍响起的时候,她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安克齐熟悉的声音,这倒让她踏实了不少。
安克齐用英文急促地说:“用过晚餐了吗?司机这就去接你。你得马上赶到码头来。”
“码头?出什么事了?”一想起E39码头,陆婷婷暂时把浴室发生的诡异事件搁在了一边。
“不知道什么原因,莫尼埃尔号突然决定起航,船上的货还没卸完呢。结果,就在快要驶出防波堤的时候,轮船搁浅了。”
“搁浅?”陆婷婷的头像炸开了一样,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不可能,绝不可能!E39深水港进出四十万吨巨轮都没问题。航道是全新的。上周我们刚做过最后一次通过性测试……”
“是的,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我现在就站在防波堤上,莫尼埃尔号就在我眼前一千米左右的地方。船体向左舷侧倾六度,有可能还会加剧。”
“好,我这就到。”
陆婷婷挂了手机,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搁在浴室墙角的梳妆镜。算了,不想了,怪事一件接一件。穿衣服要紧。牛仔裤呢?工具箱,对讲机,还有救生衣。不知道安克齐是不是已经派人去拿了航道的详细施工图……
半小时后,陆婷婷亲眼看到了搁浅在E39码头出口的莫尼埃尔号。更糟的是,船体的侧倾角又增加了四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