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真相
李丰城比陆婷婷小五岁。当年,这段持续了两年半的姐弟恋是校园里流传甚广的佳话。和大多数姐弟恋不同的是,初次坠入爱河的陆婷婷并没有显示出年龄带给自己的成熟稳重,反而像个遇见知心大哥哥的小丫头一样好奇、疯癫、顽皮、敏感、黏人,硬是把这段感情变成了虽甜蜜却注定没有结局的青春剧。
拜这段没有结局的爱情所赐,陆婷婷变得比常人更成熟也更理性。后来,在认识现在的丈夫祁若衡之前,她还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除此之外,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和工作上,连业余时间的兴趣爱好,也尽是些机械、工艺、自动控制之类——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当工程师的了。
随后的很多年里,陆婷婷一直刻意避免和李丰城联系。每每想起李丰城年轻、高大、俊朗的身形,她都会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并不是她不喜欢那种内心里小鹿乱撞的感觉,而是她害怕幼稚和冲动带来的刺痛。
“你……怎么是你?”直到李丰城的越野车驶出了中海建大院,陆婷婷才惊魂未定地说。
“好久不见。”李丰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你……你怎么在这里?”车开得飞快,陆婷婷在摇晃中勉强系好后座的安全带。
“要不是我,你可跑不出来。”路上车多,李丰城干脆拉响了警笛,原来这是一辆警用越野车。
“他们……他们凭什么把我关在里面,凭什么隔离审查我?他们还讲不讲法律?”
“不是他们,是我们。”李丰城第三次回头看了看陆婷婷,“我也是专案组的。不过,我是警察。专案组调我过来负责安保。要不是我开着警车,咱们别想离开大院。”
“警察?你怎么当了警察?”
“怎么?不像?当年学什么专业,和当不当警察,没太大关系吧?”
“你负责专案组的安保?那……你就这样带我跑出来?”
“嗯,算是监守自盗,外加擅离职守吧。”李丰城关上警笛,警车已然驶上了长安街,正一路向东飞驰,“我第一天就认出是你。一直纳闷,你怎么卷到这么大的事情里。后来发现对你的调查越来越不对头。今天那个老袁跟你吵起来时,我在监控录像里都看到了。”
“这里面有阴谋!”陆婷婷想起,自己手上还紧紧攥着老袁的手机。
“嗯,这里面有阴谋。否则我也不会顶着擅离职守的罪名把你带出来。”
“得调查清楚!我要举报他们!”
“对。不过我们得快点儿。祸已经闯下,动作慢了,我们就都成通缉犯了。”
“通缉犯?”陆婷婷一愣,她完全没有想到,从中海建大院跑出来的结果会这么糟。
“嗯,差不多吧。不过别担心,”李丰城笑了,“有我在呢,他们暂时还奈何不了你。好,现在去哪儿?”
“去哪儿?”陆婷婷犹豫了一下,“先回家!我要回家!”
“你家不在大院里?”
“不。我家住朝阳北路。”
陆婷婷上次回到北京的家,还是四个多月以前的事情。那是一套位于中央商务区的独栋住宅。虽然不像郊外别墅那样有大片的私人绿地,但依然有绿篱环绕。门厅外是一个微型的喷水池。白墙红瓦的小楼,算上阁楼共有三层。每层的面积不大,但室内布局合理,装潢考究。丈夫祁若衡管理的基金在最近几年里一直业绩斐然,夫妻二人似乎从不需要为生活品质发愁。唯一遗憾的是,陆婷婷整日在海外工作,能回家享受生活的时间少之又少。
因为情况紧急,她似乎没意识到,把前男友带回家是件多么敏感的事。她让李丰城把车停进自家的地下车库,然后示意他在车里等候,就从车库电梯直接上到了一层客厅。
从车库出来的时候,陆婷婷分明看见,丈夫那辆奔驰轿跑车不见了踪影,停在车位上的是一辆米黄色的捷豹敞篷跑车,但她并没有多心。直到走进自家客厅,并在第一时间看见一个清瘦女孩儿穿着吊带睡衣坐在沙发上,她才条件反射似地想起,车库里的陌生跑车应该就是眼前这个陌生女孩儿的座驾。
“你是谁?”
话一出口,陆婷婷立即想起,在马尔代夫那段诡异的录像中,与祁若衡对话的女人,不就是眼前这个身穿吊带睡衣,有着清秀眼眉和细长臂膀的女孩儿吗?
“啊——你是谁?怎么不敲门就进来?”清瘦女孩儿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我的家!”陆婷婷喊道,“你到底是谁?”
“哦——”女孩儿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就是陆婷婷?东野跟我说起过你。”
“你到底是谁?东野又是谁?”陆婷婷使劲按捺着自己的情绪。
“啊,你看我,”女孩儿弯腰剧烈咳嗽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是若衡,是若衡跟我说起过你。很高兴见到你。”
“你到底是谁?你跟祁若衡什么关系?”
“嗯,我是谁,这很重要吗?”女孩儿又咳嗽了几下,转而用一种幽幽的语调说,“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在你家里。我比你年轻,或许还比你漂亮些。可我不是坏人,我可没有抢夺东野……哦,不,抢夺若衡的意思。况且,若衡说过,和你在一起很幸福。”
“你……祁若衡在哪里?”陆婷婷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他不在,我暂时也联系不上他,他没带手机。”
“你到底是谁?他去哪儿了?”
“他没在北京。我联系不上他,谁都联系不上他。可能,要十几天才回来吧。”
“你们……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婷婷一边强忍住泪水,一边颤抖着拿出老袁的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打祁若衡的号码。
“你知道吗,”女孩儿理了理头发,顺势半跪在沙发上,那样子就像是在和熟识的朋友聊天,“他和你结婚前,很多年以前,曾是个寡言少语、内向、木讷的人。但他那时很执着。他可以为了一杯苦茶、一句禅机,一个人跑到五台山里转上七八天。你了解那个时候的他吗?”
陆婷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一遍又一遍地拨着祁若衡的号码,手机里传来的尽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后来,他变了,”女孩儿一边咳嗽一边继续说道,“变得成熟起来。他逐渐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如何感染他人,如何吸引女孩子,当然,他也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适合婚姻,什么样的女人适合爱情……”
“你早就认识他?”
“嗯,”女孩儿点了点头,“年轻时,他有过许多女人,漂亮的、浓艳的、单纯的、爱做梦的……但没一个是适合婚姻的。直到……他遇上了你。你知道吗?你也挺漂亮的,真的,只不过,跟我不是一种类型。”
“你……你们……你们还在继续?”
“继续?哈哈哈……你真觉得他会被婚姻束缚?你真傻。他这种人,怎么会被一种形式上的东西束缚起来呢?他的心太高,高得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这样的人,婚姻对他有好处,但绝不是他的全部。”
“你……你就一直住在这儿,我不在的时候?谁允许你住在我的房子里?”
“一直?不,我只是偶尔才过来看看他。”
“你走!你走!不,不,我走!我现在就走!”
陆婷婷本想在第三者面前多少展示出一个女人的尊严,但她实在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没转过身,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跑出门厅,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房中,飞奔上楼,在卧室里好一通乱翻,把衣服、被子、枕头丢了一地。她拿了两件衣服下楼。客厅里,清瘦女孩儿仍半跪在沙发上,正睁大了眼睛看她。她愤愤地哼了一声,噙着眼泪跑出房间,发疯似地推开院门。门外,安静的马路上只有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她猛地想起,李丰城还在车库里等她,于是,只好抽泣着转身往回跑。
李丰城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帮陆婷婷止住哭泣,宽阔的肩膀早被她的泪水湿透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两人坐在三里屯那里花园三楼的一家西班牙餐厅里。李丰城帮陆婷婷要了杯咖啡,外加一份巧克力芝士蛋糕,自己什么都没要。
“越是三里屯这样热闹的地方,他们越不容易猜到我们在这里。”李丰城一边用手帕给陆婷婷擦眼泪一边说。
“他们是谁?你早就知道他们的阴谋?”
“刚才怎么回事?你回家时,到底怎么回事?你爱人不在家?谁在家里?”李丰城并没有回答陆婷婷的问题。
陆婷婷摇了摇头,说:“你别问了。他不在家。我找不到他,现在也不想找他。”
“那……那我们接着谈专案组的事?你说那是个阴谋,所以,你已经知道千年公司的事了?”
陆婷婷点了点头,迅即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多少?你是怎么发现的?”李丰城问。
“那晚我在海上看见了尸体,尸体穿的衣服上有千年公司的标志。”陆婷婷边说边把老袁的手机递到李丰城面前,让他看千年公司发给老袁的邮件,“在莫尼埃尔号船长的身上,我也看到了同样的标志。后来……后来就看见了这封邮件。”
“你是对的。”李丰城轻轻拍了拍陆婷婷的手,“这是个阴谋。我调查千年公司有一段时间了。这次鬼使神差,专案组居然找我来负责安保。他们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知道真相。其实,整个专案调查都是在千年公司的干预下进行的。”
“干预?专案组不是外交部和安全总局牵头的吗?千年公司有那么大的神通?”
“嗯。”李丰城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比你想的还要严重。千年是一家跨国公司,但又不仅仅是一家跨国公司。他们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几乎所有经济大国的政府高层。为了牟取暴利,他们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纯商业领域。”
“可……我以前从没听过……”
“但你一定听过千年石油公司。不过,这些关系太复杂,说来话长,还是回到搁浅这个案子吧。那天,我一进专案组就明白了,搁浅这个案子不简单。不论当时搁浅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千年公司都在幕后操纵着事故调查。你也看到了,你的报告、签字对他们很关键。”
“为什么是我?我是个做技术的。难道,我违心地承认这是一起技术事故,是设计失误,千年公司就能大赚一笔?”
“嗯,差不多吧,不过也没那么简单。他们已经有能力对主要经济大国施加影响。但为了控制全球航运,他们还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李丰城在说话间隙习惯性地抬左手看表。陆婷婷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的是一块经典款式的帝玛飞行腕表。
“所以,这次搁浅只是他们需要的一个借口?还是说,搁浅事故根本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莫尼埃尔号船长其实就是千年公司的人——其实,是千年公司安排莫尼埃尔号提前离港的,对吗?可是,又该如何解释那些海上浮尸呢?”
“这个,我也不确定。人为制造事故,千年公司也许做得出,但政治风险也大。没有足够证据前,很难下结论。我只知道,他们目前的想法很简单——说服你签字并以此证明搁浅是一起技术事故,然后用事故做借口,彻底毁掉中国企业在港务建设中的声誉,为他们掌控全球港务、航运铺平道路。”
“那我们该怎么办?用这部手机,用发给老袁的电子邮件揭露他们的阴谋?”
“也许可以,但……把握不大。毕竟,千年公司的势力无所不在。这点儿旁枝末节的小证据,只会打草惊蛇。”
“就没有其他方法了?”
“本来是有的。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可是……今天你回家后……这条路也许走不通了。”
“什么路?和我有关?”陆婷婷看着李丰城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和我丈夫有关?”
“嗯。”李丰城点了点头,“我盯千年公司的案子有一段时间了。上个月我们才知道,你爱人祁若衡管理的基金里,有一只基金和千年公司在全球范围洗钱关系密切。千年公司的来往资金、账目,只要经过了这只基金,你爱人就应该很清楚。那些资金流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用来向各国政要行贿的。我本想直接找你,可上个月你还远在马尔代夫……这次在专案组见到你,我又想到了这条路:如果你爱人肯帮我们调查千年公司的账务,那一定可以找到突破口……但是……”
“但是……祁若衡他……我真的找不到他……”听说要找祁若衡,陆婷婷又想起了刚才在家中的一幕,她心头一酸,再次哭出声来。
“没事,没事,别哭,我不该提这个事情。”李丰臣安慰陆婷婷道,“没事,我们总会有其他办法。不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联系不上他了?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陆婷婷使劲摇头,眼泪不住地滚出眼眶:“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先擦擦眼泪,别把眼睛都哭肿了。”李丰城把手帕递给陆婷婷。
陆婷婷接过手帕,起身到卫生间洗脸、补妆。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她又哭了好一会儿。看着因为焦虑而憔悴的脸,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她下意识地拿起李丰城刚才递过来的手帕,突然心头一沉——手帕的一角有一个用丝线绣出的暗花,拿到灯下细看,那暗花的图案分明就是千年公司的“M”形标志。
这是怎么回事?陆婷婷的脑袋嗡地一声。李丰城到底是不是警察?难道他也是千年公司的人?这个神秘的千年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一套,难道也是欺骗?他为什么要把自己从中海建大院救出来?
她想尽快逃走,远离这些天纠缠着自己的离奇事件。她从卫生间门口远远望了望李丰城的背影,犹豫了一两分钟,还是放弃了逃走的念头,拿着手帕走回李丰城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陆婷婷把手帕丢给李丰城,“你也是千年公司的人?你到底是不是警察?”
李丰城一愣,随即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婷婷,我刚才说的,不是真的。不过,请相信我,这都是为你好。”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李丰城啊。我确实当过警察,不过,你已经知道了,我现在是千年公司的员工。”
“你为什么要骗我?既然要骗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出来?”
“婷婷,你听我解释。我刚才说的,千年公司要垄断航运、牟取暴利之类的话都是假的。老袁手机上的电子邮件,也是故意编造出来骗你的。我先把你救出来,然后让你相信千年公司正在搞阴谋,骗取你的信任,再借口调查千年的账务,找到你丈夫祁若衡——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你好。如果能尽快找到祁若衡,那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找我丈夫?找他做什么?现在,连我都找不到他……”
“嗯,他不在家,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了。实话实说,我们一直在找他。不过,请相信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当然,也是为了你丈夫好。更进一步讲,是为了整个地球、整个人类能免遭厄运。”
“地球?人类?厄运?”陆婷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没错。不过说来话长……大概……要从一千年前说起。”
“一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