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姑妈
清晨,班加罗尔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旅客并不算少。大厅尽头的印度餐吧挤满了吃早餐的人,另一头的免税品商店也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闲逛。林晓雯跟在魏宇同身后朝登机口方向走,越走越觉得心口突突地跳。每当有陌生人擦肩而过,她的心就咯噔一声。新换的这套衬衫、仔裤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别扭?墙角那两个印度警察眼神迷离,不知在寻思什么。长椅上的几个旅客不约而同地把脸埋在报纸后面——他们是在交头接耳?右手边常旅客休息室门外的侍者,为什么一看见我们就扭头往屋里走?
远远地看见李玄白和铃木庆臣早已等在登机口旁,林晓雯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铃木换了一套休闲衣裤,还戴了顶黑色棒球帽。李玄白穿着干净的T恤和仔裤。看起来,印度军官安排得不错。除了李玄白眼里掩饰不住的失落外,没人看得出大家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铃木探身递过来几份报纸,示意他们看报上的大标题:“迈索尔6.7级强震!”“迈索尔近郊强震!”“迈索尔地震!损失惨重!”……每份报纸的头版都被类似的粗体字占据,标题下的配图也大同小异,不是连片倒塌的民房,就是拥挤在道路上等待撤离的灾民。
“可是……”林晓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普通人来说,真相只有一个。”铃木又用手指了指旁边正在播放早间新闻的电视屏幕,“迈索尔只不过发生了一次强震,损失惨重,军方正配合当地警察救灾……”
“可是……”
“可是,”魏宇同抢着说,“明明有那么多军人、平民目睹战事,这才离开迈索尔不到两百公里,就没人知道真相了?”
“‘真相’是什么?‘知道真相’又意味着什么?”铃木说,“‘真’或‘假’,都不过是信息层面的东西。没有传播,就没有信息,没有信息,也就无所谓真假。”
“千年用跨界效应控制信息传播?”
“用不着控制,信息场足够强时,你就是信息,信息就是你。”
“这一千年来……”林晓雯快速翻看手中的报纸,“科技停滞不前,其实是因为……信息早已不是本来的样子……”
“有星际网络,有最强的信息场,有无所不在的科学法庭……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你学习的,你感知的,你体验的一切,其实,都是别人的安排,别人的恩赐,这,才是真正的恐怖。”李玄白说。
“我们得做些什么……做些……”林晓雯突然看着李玄白说,“就不能在网络上告诉大家真相?”
“能传播出去吗?会有人相信吗?所有人都相信‘假’的时候,捧着真相到处炫耀的,只会被人当成疯子。”李玄白苦笑着。
“要登机了,走吧。”华婉灵穿着蓝色短裤,戴着墨镜从远处走来,“少议论千年的事。我确认过了,警卫队暂时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这一路要飞七八个小时,愿上帝保佑我们平安。”
刚上飞机,林晓雯就睡着了。梦里,她看见父亲正坐在身边,跟自己讲韩湘子得道成仙和韩愈“雪拥蓝关马不前”的传说。她咯咯咯地笑韩愈太迂腐,竟然不相信韩湘子可以学道成功,直到在蓝关被大雪所阻,才幡然醒悟。父亲一边讲,一边慈祥地摸自己的头,尽由着自己傻笑。
然后,天上就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来,只一会儿,地上便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四面张望,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林晓雯急得直哭,伸手在空中乱抓。那些雪花抓在手里竟不融化,用泪眼看时,一片片居然都是花体的字母和数字。
她试着用雪花字母拼出父亲的名字,却怎么也拼不成,然后就看见李玄白从前面走过来,居然不是一个,而是一左一右两个李玄白,他们走路的动作正好相反,像隔了面镜子,互相成的像。
左边的李玄白伸右手去抓雪花,右边的李玄白同时伸出左手。分不出哪边是真实,哪边是镜像。左边的李玄白摊开手掌,用左手将雪花字母拼成一串,但掌心里的字母都是反的,看不清是什么单词。再看右边的李玄白,摊开的掌心里清楚地摆着“XIAOWEN”的字样。
她止住眼泪,好奇地同时去抓左右两个李玄白的手。就在四掌相碰的一刹那,四周的雪花突然幻化成一道道橙黄色的强光,刺得她紧闭双眼。等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已是空客A380飞机的客舱,四周的旅客正纷纷起身,拿行李准备下机。
苏黎世比班加罗尔凉爽很多。正午的阳光里,被小山包围的城市如园林般雅致,南面的苏黎世湖静静地点缀在城市边缘。从机场出发的火车将五个人带到熙熙攘攘的中央车站,在那里,换乘历史悠久的有轨电车,不到十分钟就抵达了市中心的阅兵广场。
李玄白的沮丧似乎也传染给了华婉灵,她一路上很少说话,墨镜下隐约看得见几道泪痕。下了有轨电车,她示意大家在车站等候,自己快步走向路南的史宾利巧克力店。好一会儿,她才拿着两盒深棕色包装的巧克力回到车站。
“我这个远房姑妈是地道的法国人,却只喜欢住在苏黎世。她叫克劳蒂娅,在这家巧克力店工作了一辈子。”华婉灵一边给大家分巧克力一边说。
“她在店里?”魏宇同问。
“没在。他们说,她去给广场对面的餐馆送巧克力去了。”
“你们经常见面?她能帮我们什么?”
“我不知道。”华婉灵摇头道,“其实我们很少联系,外人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么个姑妈。所以我才带你们来这里——至少不容易被千年追踪。我们可以在她这里躲躲,然后再想办法。”
“我们在这儿等她?”
“或者……我们去餐馆找她好了,顺便吃午饭。那是家德国餐馆,名字叫军火库。小时候来苏黎世,姑妈带我去他们家吃过肘子。”
军火库餐厅名副其实地堆满了军火。一进门,就能看到门廊左侧的弹药箱和炮弹,上面还挂着“严禁碰撞”的小牌子。奇怪的是,今天门廊里不但没有说德语的领班,也没有一位顾客——平日的中午,这里可是要排队等座的。
走在前面的华婉灵轻推开门廊内侧的两扇门,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接近两百平米的餐厅里竟空无一人,大部分的桌椅码放整齐,只有几张桌子上摆着吃剩下的餐盘、啤酒杯和用过的餐巾。靠近门口的地面上飘散着几张德文报纸,报上的大幅照片仍是迈索尔“地震”灾区的惨状。空荡荡的屋子四周,店主刻意摆放的中世纪冷兵器和两次世界大战时的枪炮愈发显得寒气逼人。对面墙上的壁龛里,一门60毫米迫击炮的炮口正对着大门,似乎随时都会致人死命。
“怎么回事?”李玄白说。
华婉灵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她从墙边冷兵器架上拿起一柄短剑,慢慢走近屋子一头通向厨房的门。那扇门虚掩着,门缝下面有暗红色的液体淌出来。华婉灵摆手让大家退后。铃木从身边抄起一杆毛瑟步枪,当棍子横握在手里,大步走到华婉灵身边。华婉灵冲铃木点点头,伸手推开厨房门。
门扇吱呀呀地打开,铃木和华婉灵一齐退后了一步。厨房地上俯卧着两具尸体,靠近门口的是个高大的男尸,冰箱旁边是具略胖的女尸。两具尸体都面朝地板,背后有好几个冒血的弹孔,身下各有一滩仍在流动的血。
“姑妈?”华婉灵快步跑到冰箱旁边,摘掉墨镜,俯身去看女尸的脸。
“您的姑妈?”铃木小声问。
虽然许多年没见,华婉灵还是认出了克劳蒂娅的样子。她摸着姑妈的脸,手臂有些颤抖,眼眶发红。
铃木提着毛瑟枪,仔细检查厨房里的每个角落。魏宇同也机警地到餐馆外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异常才回来。李玄白则俯身查看另一具尸体。
“他是餐厅领班。”李玄白指着尸身上穿的侍者制服说。
“现场没有其他人?”铃木疑惑地说,“一小时前杀手闯进来开枪杀人。吃饭的客人去哪里了?厨子去哪里了?其他侍者呢?没有人报警?”
“门外有块暂停营业的牌子,翻倒在地上——所以我们进来时没留意。”魏宇同说。
“地板上是巧克力?”李玄白看见,克劳蒂娅尸身一侧的地板上,散放着十几粒巧克力,大多数巧克力上都沾上了血迹。
“姑妈就是来送巧克力的。”华婉灵擦了擦眼角,从地上站起来,“店里说,她出来没多久……”
“她捧着巧克力时背后中枪,巧克力撒了一地?”魏宇同也围了过来。
“不,这不像自由撒落。”李玄白指着地上的巧克力说,“你们看,这些巧克力拼的是什么图案?”
刚才,华婉灵和魏宇同已经注意到,散落的巧克力旁有沾血的手指划过的痕迹。经李玄白一提醒,大家才发现,这十几粒巧克力虽然相互间隔很远,但还是大致连成了一个“M”形的标志。
“千年公司?怎么会?”华婉灵吃惊地说。
“你姑妈知道千年公司?”魏宇同问。
“不,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千年?她又是怎么知道千年公司的?”
“她也是千年的人?或者,是千年的人下的毒手?她临死前看见了杀手身上的‘M’形标记,才用巧克力摆出这个图案?”
“第一次见到一个图案,就能在垂死时用巧克力拼出来,这不大容易。”铃木说。
“所以,这位远房姑妈应该早就知道千年公司,她临死前认出杀手是千年的人,才用这种方式通知别人。”魏宇同说。
“通知什么?她想告诉我们什么?”华婉灵的脑子有些混乱,“这怎么可能?她就是个讲法语的老太太,是普普通通的巧克力店店员……”
“只有巧克力,没有巧克力盒子?”因为害怕而躲在一旁多时的林晓雯突然插话道。
果然,大家重新在地上和厨房里找了一遍,竟没有发现巧克力的盒子或包装袋。铃木摘下棒球帽,摸着头顶的棕色头发出了会儿神,他突然走到克劳蒂娅尸身前的冰箱旁边,伸手拉开冷藏室的门。
冰箱里堆满了蔬菜、水果和饮料。铃木把手伸进蔬菜堆里,好一会儿,摸出了一只一半金色、一半黑色,写有阿拉伯数字“1”的巧克力盒子。
“姑妈知道杀手要来,情急之中把盒子藏在冰箱里?”华婉灵说。
“盒子里有什么?”林晓雯问。
“也许,她来这里送巧克力只是借口,其实是想把巧克力盒子藏到冰箱里?谁知刚藏好盒子,杀手就到了。”铃木边说边打开盒子。
盒子里空无一物,盒底用铅笔写着一行法文。铃木不认得法文,只好把盒底递给华婉灵。
“鞋匠,53。”华婉灵读出法文的内容。
“鞋匠,53?”李玄白说,“这是代号,密码,还是一个人?”
“她是想把这条信息藏在冰箱里,还是要转交给餐馆里的什么人?”铃木翻来覆去地看手上的巧克力盒子。
“附近有个鞋匠,年龄53岁?”林晓雯刚说完,自己就摇了摇头,随即又接着说,“不对,不对,也许是……附近有个鞋匠,住在某条街的53号?”
铃木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里查找:“苏黎世阅兵广场附近的鞋匠……嗯,结果出来了,有好几个鞋匠铺:拉米尔大街101号,佐尔林登大街12号,布兰德施恩克大街27号,尼德多夫街53号……”
“尼德多夫街53号!”林晓雯说,“就是这里!”
“我们去找鞋匠!”华婉灵把短剑放回兵器架,转身就想出门。
“去找鞋匠做什么?”李玄白突然发问,“我们还能做什么?就算这和千年有关……我们能试的都试过了……”
“既然姑妈的死和千年有关,既然姑妈死前把这条信息藏在餐馆冰箱里,我们得去看个究竟。”华婉灵坚定地说。
“玄白,”林晓雯走到李玄白面前说,“你技术最强,对千年的网络了解最深。那天在大篷……在印度,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是独行侠吗?”
“是啊,李兄,”魏宇同也支持把事情查清楚,“就算在迈索尔满盘皆输,为什么不能从头查起。既然有新线索,也许有新的机会?”
“对,”铃木说,“也许能发现什么。李兄,这里不能久留。你们几个先去找鞋匠。我留下来报警。警察来了,既可以处理好尸体,也可以让千年的人有所顾忌。一小时后,我们在苏黎世湖边码头上见。”
“那你自己小心。”李玄白似乎还是没能从迈索尔失败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快去吧,尼德多夫街53号。从这里往北走,过利马特河,对岸不远就是。”
向南流入苏黎世湖的利马特河将城市分为东西两半。从横跨利马特河的桥梁上向两边望,可以看见古老的教堂、街市、作坊和民居。尼德多夫街在利马特河的东侧,街上商铺云集。四个人要找的鞋匠铺子只是一间很小的门脸,顶多有十几平米大。不巧的是,鞋匠铺大门紧锁,锁头上方贴了张德文字条。华婉灵操着生硬的德语读了一遍,然后告诉大家,铺子主人不在,今天歇业。
李玄白若有所思地站在街边,看着街对面的橱窗出神。林晓雯和魏宇同趴在鞋匠铺窗外,费力地朝里面张望。小屋有一半的面积被阴影覆盖,看不清楚。另一半光亮处,看得见修鞋用的补鞋机,散乱堆放的皮革、胶水和各种形状的锤子、钳子。靠墙的木架上码放着几排做好的鞋子。
林晓雯眼尖,突然隔着玻璃叫道:“阴影里有只人脚!”
“是地上的一只皮靴?”魏宇同说。
“不是,是人的腿。”
“我们得进去。”华婉灵带着大家转到铺子后门,看两边没人,一脚向门上踹去。
门应声而开。华婉灵示意李玄白在街头守望,自己先闪进门内,林晓雯和魏宇同随后跟进来。屋内的阴影区域很暗,两三秒后,三个人才看清楚,地上确实有个男人面朝下趴着,男人背后有几个弹洞,伤口里的血已经凝固。
“外面很安静,没人注意到我们。”李玄白也闪了进来,随手掩好门。
“鞋匠死了。”华婉灵快速查看了一下地上的尸身,男人的右手里还握着一把修鞋用的胡桃钳子。
“也是千年下的毒手?”林晓雯问。
“姑妈的巧克力盒子里写了鞋匠的地址,她又把盒子送到军火库餐厅。现在,鞋匠,军火库餐厅的领班,还有姑妈都被枪杀……而且还和千年有关……”
“鞋匠家里藏了什么秘密,千年要杀人灭口?”
“可千年在餐馆并没找到盒子,似乎也没有搜查房间的举动,这里同样没有翻找的痕迹。”魏宇同说,“你看,架子上的鞋都码放得好好的。”
“所以,千年只是要杀人,并不知道这里藏着秘密。”李玄白说,“这三个人肯定预感到危险,才在巧克力盒里留下地址,然后把盒子藏起来……”
“地址?留给谁看?总不是留给我们……”魏宇同说。
“留给他们的同伴。他们知道凶多吉少,但秘密一定要保全。这三个人……也许隶属于……某个……类似前夜的组织。”
“不会,”华婉灵说,“虽然和姑妈不常见面,可感觉……她不像是有秘密的人。”
“别管那么多。先找找看,到底这里藏了什么。”李玄白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活力,眼神也坚定了起来。
魏宇同在窗边观察,其他三个人在小屋各个角落翻找。林晓雯拿起墙边架子上的皮鞋一只一只地看。鞋子的颜色不多,但样式有很多种。看了几十只鞋,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林晓雯皱起了眉头,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扶着鞋架。
“架子最顶上的鞋……”李玄白冲林晓雯努了努嘴。
“都翻了好几十只了。”林晓雯有些不耐烦。
“鞋匠是做鞋的,如果有蹊跷,去鞋里找总不会错。”李玄白走过来,伸手去抓鞋架顶上的一只深棕色皮鞋。
“咦?这只是粘在架子上的。”林晓雯看见,李玄白的手晃了几晃,竟没能把鞋拿下来。
她赶紧去翻架顶的其他鞋子。很多鞋轻易就可以取下来,少数几只却牢牢地粘在架顶。两个人数了数,架顶剩下的鞋子共有八只。奇怪的是,这八只粘在架顶的鞋子虽然颜色不同,但都是左脚鞋子,而且鞋尖全都朝向墙壁。
“这是什么玄虚?”林晓雯问。
李玄白没说话,踮起脚仔细检查鞋子和鞋架。他用手使劲摇晃其中一只,无论如何都拿不下来。再晃两下,鞋子竟在架顶旋转了一个角度。他试着让鞋子继续旋转,当鞋跟指向墙壁的时候,架顶响起轻微的咔嗒声。林晓雯用另一只鞋试了试,果然,不但可以旋转,还可以轻轻锁定在鞋跟向里的方向。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事情发生。
“八只鞋子,正反两个方向……”李玄白小声嘀咕。
“一个八位的二进制数?”魏宇同在窗口回头问。
“什么数?”正在墙角翻找的华婉灵也直起了身。
“53!”林晓雯说,“我猜,写在巧克力盒子里的数,不仅是门牌号,也是这里的密码。”
“二进制的53是00110101。”李玄白想也没想就报出了数字。
“鞋尖朝哪面是0,哪面是1?”魏宇同问。
“刚才所有鞋尖都朝里,那个方向是0。”
李玄白迅速旋转鞋子。八只鞋子全部就位的一瞬间,房顶咔嚓一声巨响,扑簌簌掉下大团的粉尘。林晓雯使劲揉着被迷住的眼睛,勉强看见几块天花板吱呀呀地沉降下来,四个人面前出现的是一架垂直向上的木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