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船抵马累

七月上旬的马累并不算热。午后,积雨云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不断变换着体态。马累港新建的E39深水码头旁边,工程师陆婷婷长舒了一口气。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科特迪瓦国家航运公司的二十六万吨集装箱货轮莫尼埃尔号刚刚完成靠泊,新码头的启用仪式看上去完美无缺。

作为E39深水港工程的中方首席工程师,陆婷婷并不像身边的码头工人和政府官员那样兴奋。她几次用不同的借口摆脱了官员和记者的围堵,聪明地从人群中脱身,站在了远离喧嚣,却又能将二十六万吨巨轮全貌纳入眼底的码头一角。

“沧海桑田啊……”和陆婷婷合作了三年多的马尔代夫工程师安克齐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他用苍劲却并不十分熟练的中文感慨说,“这成语是这样用的吧——几百年前,科特迪瓦还只是个贫困、动乱的小国,今天,他们已经垄断了全球航运的百分之七十五。真让人惊讶。时间的力量!”

“是啊。”陆婷婷说,“小时候来马尔代夫旅游时,我还天真地以为,马尔代夫就只有发达的旅游经济。直到上高中才知道,马尔代夫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取代了新加坡,成了泛亚非地区最大的金融中心和中转码头。”

“嗯,其实也就是最近两三百年的事。再早些,古人还都在担心马尔代夫会不会被海水淹没呢。今天,新码头启用,马累的航运博物馆又可以记下一个标志性事件了。”


与此同时,新加坡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87-8000型客机平伸着优雅的双翼,从空中缓缓滑落,对准了修建在人工岛礁上的马累国际机场三号跑道。舷窗边的魏宇同并没有叫醒伏在自己肩头的女友林晓雯,只是轻轻地帮她紧了紧安全带。

就在787主起落架的承重轮即将接地的瞬间,航空杂志封底广告上的一行白字闯入了魏宇同的视线:

“波音公司与全球合作伙伴共同庆祝第十二万架波音787飞机下线!十八个月后,波音公司还将与您共同见证波音787首飞一千周年的美好时刻!”

一千年了,像波音这样的巨头居然就只在老旧的777、787等几个机型里改来改去,没有半点儿推陈出新的意思——哦,不对,应该说,全世界的军用和民用航空市场,在这一千年里,几乎都没有推出创新的机型。作为航空迷,魏宇同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为此困惑不解了。像以前一样,他习惯性地用笔在手腕上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因为是第一次到马尔代夫旅游,刚下飞机的魏宇同和林晓雯显得特别兴奋。两个人手拉手挤在一群皮肤黢黑的斯里兰卡工人中间,几乎是蹦跳着出了海关。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机场出口的泰姬岛度假酒店服务生。

服务生把箱子搬上行李车的时候,林晓雯踮起脚,动作夸张地凑到魏宇同耳边说:“我又想上厕所了。”

“用不着悄悄话,他们听不懂中文的。”魏宇同笑了,“快去吧,左边。”

林晓雯刚走,服务生就用印度腔浓重的英语示意魏宇同先和行李上船:“我在这里等您太太,尽管放心。”

魏宇同没有多想,就随推行李车的小个子船员走出了机场航站楼。蓝天、碧海、码头、快船,天堂样的景色如大幕拉开一般浮现在眼前。魏宇同深深地吸了口气,快步走上木板搭成的简易码头。脚边是澄净透明的海水,还有五彩的珊瑚礁和斑斓的热带鱼。这里,就是他和林晓雯向往已久的千岛之国了。

码头上停靠的双层水翼船通体洁白、线条明快,看上去,是一次浪漫之旅的不错起点。魏宇同按捺住了想跃入大海畅游的冲动,顺从地穿上小个子船员递过来的救生衣,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水翼船的顶层甲板。甲板上,海风吹得脸颊生疼,但魏宇同似乎全无察觉,他完全沉浸在初临天堂的喜悦之中。看见接机的服务生正陪同林晓雯走近水翼船,他禁不住向船下大喊:

“快上来!这儿太赞了!”

不知为什么,林晓雯只是快步走来,并没有抬头冲他微笑。也许是海风太大,她没有听见吧。登船时,她披肩的长发和浅粉色的连衣裙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他看在眼里,既畅快又甜蜜。

不一会儿,服务生走上顶层甲板,一边把冰镇可乐和湿毛巾递到魏宇同手上,一边在海风里大声说:“您太太想在下面舱里小睡一会儿,她说上面的风太大,还说,让您注意安全。”

魏宇同客气地对服务生笑了笑,用英文纠正他说:“不是太太,是女朋友。”

服务生还以更加客气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水翼船飞也似地在蔚蓝色的印度洋上疾驶。大约四十分钟的样子,正前方,泰姬岛上的椰子树和橘红色的水上屋已清晰可辨。魏宇同手扶船舷站在海风里。一千年了,他不禁想,不光是航空技术没有进展,地面和水上旅行的速度也一如既往。这水翼船是哪一年发明的?记不清了,直到现在,还是高速艇的主流船型。很多人幻想过的超音速汽车或快艇呢?唉,在“科技有界论”的断言面前,人类既渺小又无奈。

当然,风景还是看不够的。无数曾被旅行杂志推荐过的美丽海岛,以及连名字都没有的浅滩、礁盘,从船两侧飞快掠过。海面上,醉人的蔚蓝色无边无际,间杂着礁盘区域明快的淡蓝色和浅滩上耀眼的月白色,为数不多的海鸟在浅滩周围相互追逐。视野里,泰姬岛的轮廓越来越大,一座木制栈桥将白色的沙滩和茅草搭建的码头凉亭连接在一起。两位酒店服务生在白衬衣、黑领结的领班带领下,站在凉亭里向水翼船挥手致意。

船停稳后,魏宇同快步下到船舱里。他想在第一时间告诉林晓雯,自己在印度洋海面上迎风飞驰的感觉。可船舱里的情形却出乎他的意料:船长略显疲惫地走下驾驶台;小个子船员殷勤地站在舱口搀扶两位金发碧眼的女士登岸;另一位身材高大,但皮肤更加黝黑的船员正在把自己和晓雯那件超大号的行李箱挪到舱口;三个像是趁便搭船的本地女孩儿挤在船舱尾部,叽叽咯咯笑个不停——除此之外,本来就不大的船舱里再也看不到其他身影,既没有看见晓雯,也没有看见那个一嘴白牙的接机服务生。

豆大的汗珠从魏宇同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把身上的救生衣甩到舱内,用最快的速度在底层船舱和顶层甲板之间跑了两个来回,然后到舱门和扶梯旁反复查看,确认这小船上再没有其他的舱室或通道。两位船员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晓雯呢?明明看见她上了船的。那个接机的服务生呢?他明明在开船前给自己递过饮料的。难道他在开船一刹那下了船?我的女友呢?你们没有看见吗?她说怕风,要在舱里休息一会儿的。怎么,你们没看见?你们说船舱里没有中国面孔的女孩儿?不,不,这不可能!对,没错,我上船时是一个人。可我在甲板上看见我的女友随后也上了船。当然,当然,千真万确。别开玩笑了,老兄,这是我第一次到马尔代夫,你们就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要知道,这可不是好玩儿的。怎么,你们没开玩笑?你们当真没有见过她?不,这绝不可能!你们这里谁负责?

魏宇同跳出舱外,甩开了前来搀扶的服务生,大跨步从船舷踏上码头凉亭,死死拉住黑领结的领班,操着因焦急而颠三倒四的英语,在十秒钟内将女友失踪的离奇事件叙述了一遍。

“您确认你们是两个人?”领班显得很惊讶。

“当然,这还能有错!”

“可我这里的接待名单上,只有一位中国客人的名字——宇同,魏。”

“晓雯,林。我女友叫林晓雯。”

“林?我好像见过这个名字……在预订记录上。”

“没错,我们预订了一间海景房,两个人,是两个人!”

“是两个人,可那是预订记录。你瞧,我这里的接机和接船名单,今天,宇同,来自中国,只有一个。”

“怎么会?订房间的是两个人,你们却只接一个?”宇同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领班的两臂。

“有这样的可能呀!订房间的两个人并不在同一天到达。这也算正常。”

“正常?这和正常不正常没有任何关系!我和晓雯一起乘飞机,一起出海关,可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你管这叫正常?”

“请不要激动,先生。我们会查明事情的原委,并为您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您先平静一下好吗?或者,打一下您女友的手机,看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不。她的手机没有国际漫游,这次出来就没带。她明明上了船,我亲眼看到的。你们的船员居然说从没见过她。”

“我想,我们的船员没有必要说谎,对吗?哦,对了,您看,您的行李只有一件,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说明什么问题?行李只有一件是因为我们两个只打包了一件行李。对了,你们那个接飞机的服务生呢?他陪着她一起上船的。”

“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能先把手松开吗?”领班把自己的臂膀从魏宇同手中挣脱出来,“我们接飞机的服务生常驻机场服务,并不跟船来岛上的。”

“见鬼!那是谁把可乐递给我,是谁告诉我她想在舱里先休息一会儿的?”

“我给您递的可乐。”小个子船员在旁边插话说,“可我从没见过您的女友。”

“不,不,你在撒谎!你瞧,你瞧,他在撒谎!明明不是他递的可乐!”

“先生,先生!”领班扶住身体已经开始颤抖的魏宇同,“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先到房间休息一下好吗?我马上到前台电脑上查一下,看是不是我们弄错了。”

“弄错了?你在说什么胡话?”魏宇同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和她一起出发,一起到达。可现在,她不见了。这就是事实。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先生,先生,您冷静一下。我们立即去调查。”领班招呼刚刚跳下船的大个子船员,“来,把这位先生扶进房间。海景房,206号。”

“别拉我!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别碰我,你这蠢货!”

魏宇同不记得自己在大个子船员身上划出了多少血痕,也不记得栈桥和沙滩上的游客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目送自己被架进了房间。他只记得,房门打开的一刹那,自己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脑子里像爆炸了一样,难以计数的火光和碎片从眼前一闪而过,然后就是死一样的空白。

206号房门打开的一刹那,魏宇同看见——穿着浅粉色连衣裙,长发飘飘的林晓雯正略带娇羞地站在屋里冲自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