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初恋男友

中海建北京总部位于西三环公主坟桥的西南角,整个院子有高墙环绕,院子里的家属区和办公区被一条法国梧桐荫蔽的大道分隔开来。办公主楼前,是一座屹立了几百年的海上长城雕塑。据老人们说,这个院子至少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此前曾一度是戒备森严的海军大院。虽然院子里每座楼都历经无数次翻新、重建,但楼群的大致布局依然保留了一千年前的原貌。如果仔细寻找,在院内某条小路旁的几个水泥井盖上,还能找到五角星图案和“1959”、“1975”等古老的年代标识。

马尔代夫E39深水码头搁浅事故专案调查组将大院里距主楼五百米的一幢五层公寓楼作为临时办公室,调查组成员和涉案人员都吃住在这幢小楼里。从早到晚,总有十几辆警车和黑色商务车停在楼下空地上。

陆婷婷被安排在公寓楼四层的一个套间里休息。她对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中海建是E39深水码头的主承建商,自己又是中方的首席工程师,码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专案组直接进驻中海建进行调查也是情理之中。陆婷婷不满意的,是专案组对待自己的态度——先是以国家利益、政治后果等骇人的说辞强迫自己回北京,然后又中断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家也不让回。难道他们已经内定了,要自己为事故负全责?

不,这不可能是我的错。在调查间隙,陆婷婷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反复告诉自己。设计没问题,莫尼埃尔号进港前的各项检查也没问题。这不是一起责任事故!海上浮尸,还有莫尼埃尔号意外地提前出港,都是无法以常理解释的地方。可调查人员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再明显不过的疑点,反而是揪住陆婷婷的设计责任不放,反复查问整个港口的施工细节。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陆婷婷想不通。她时而无奈地看看窗外的梧桐树。不知道丈夫祁若衡是不是正在家里着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不过,一想到丈夫和家,陆婷婷的心里又是一紧,别提有多难受。

调查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负责与陆婷婷谈话的调查员换了一个人。新来的这一位身材矮胖,穿着米色短袖衬衣和浅褐色卡其布马甲,看上去像个摄影爱好者。

“我叫袁秉新,是专案组请来的顾问。他们都叫我老袁,你也叫我老袁好了,随和些。”

“你好。”陆婷婷敷衍地点了点头,就不再出声。这两天来,她已经说得够多了,汇报材料也写了好几页,但调查组似乎总是不满意。她倒是想看看,这个新来的顾问会提出怎样的解决方案。

“陆工,你受委屈了。”老袁的口气和前两天那些咄咄逼人的调查员截然不同,“调查组的确怀疑这是一起责任事故,也把你列为第一责任人。可我翻了你提供的所有材料,也看了这两天各部门送上来的情况简报。我觉得,E39码头的设计不可能有问题,施工监理也没有纰漏。从总工程师的角度看,工程堪称完美。”

陆婷婷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老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是,你知道的,工程本身的完美,并不能百分百证明这起事故只是个意外,我们还需要更多证据。至少,在具体的搁浅原因确定之前,我们应该……”

“我们应该现在就去现场勘查!”陆婷婷突然发了火,她站起来指着桌子上的工程蓝图、文稿复印件和大堆的空白打印纸厉声说,“这绝不是普通的工程事故!那么大的船搁浅侧倾,海里还有来历不明的尸体。你们不觉得这更像恐怖袭击吗?道理明摆着,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有没有爆炸,有没有人故意破坏?你们倒是有时间在这里像疗养休假一样慢条斯理地调查什么责任事故?有你们这样的专案组吗?”

“陆工,陆工,坐下,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听我慢慢说。”老袁一边挥手示意陆婷婷坐下,一边起身给陆婷婷倒茶。

“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不能因为你们换了人,我还得把昨天的话重复一遍!”

“不,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昨天和专案组的谈话非常好,非常有价值,我看过谈话的全部笔录。你的意见也很对,要立即到现场勘查,立即排查恐怖袭击的可能性……当然了,这些工作都在安排,各有各的负责人,和我们在北京的调查并不矛盾。”

“你不是说,工程堪称完美。完美还调查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陆工。这世间的事情,于情于理是一样,于公于法又是另一样。你硬要公事公办,就可能僵持在那里左右为难;你非得通融私了,那名声体面上也说不过去。真到了进退维谷的时候,也许只有退一步,才能找到两全、两便的路子哩。”

“两全、两便?你什么意思?”只几句话,陆婷婷就感受到老袁身上不加掩饰的圆滑与事故,对这种人,她从小就打心底里厌恶。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从大局考虑。就事论事当然可以,但做得再好也只是局部胜利;学会从全局出发,平衡各方面利益,四平八稳,妥妥贴贴,才是做大事、识大体的法子。”

“对不起,我不懂。”陆婷婷没好气地说。

“这不难懂。这个事故里,至少有四方的关系:你,中海建,咱们国家,还有国际上的经贸伙伴。哪一方的利益顾及不到,都不算上策。你想呀,我们都觉得恐怖袭击的可能性最大,可真要按恐怖袭击定性,那国际上,以后咱们还怎么接项目?连个工程安保都做不好,这国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这,不是在和稀泥吗?”

“话怎么能这么讲呢?”老袁从马甲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把手机塞回马甲,“这叫顾全大局。你坐下,不要急,听我讲完。我觉得,这个事情,最最理想还是要定性成责任事故,当然,不能由你一个人承担责任,这对你不公平。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写个技术报告,从理论上分析一下E39码头的设计风险——没有哪个工程是百分百可靠的么。然后我安排现场调查组也出个对应的报告,把搁浅认定为技术事故,但事故是由极端条件下的不可控因素诱发的。这么一来,你只要担个普通的行政责任,施工部门再分担一下工程实施方面的责任,各部门负责人领个行政警告,国家承担对马尔代夫和科特迪瓦客户方面的赔偿。这样一来,于你,影响最小;于中海建,虽然有影响,但可以克服;于国家,于国际关系,可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看怎么样?”

“无稽之谈!”陆婷婷挥手把茶杯打落在地,腾地站了起来,“你当我是政客,天天琢磨这种和稀泥的东西?我是工程师!我只相信科学原理、技术规律!”

“陆工,陆工,镇静,镇静……”老袁的脑门子上出了一层汗,他端起杯子喝水,又随手脱了马甲搭在椅子上。

“你们走!你们都走!我的设计对得起中海建,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国家!这里面不存在技术责任!你们再把我软禁在这儿编造什么责任事故,我就打报告到国务院!再耽误下去,误了技术勘察的最好时机,你们担当得起吗?”

“陆工,陆工……”

“你们走!”陆婷婷眼睛里闪着怒火。

老袁可能没想到谈话会以这种方式收场,起身离开时,他连椅子上的马甲都忘了拿。陆婷婷跟着老袁冲出了屋子,她再也不愿在这个官僚气十足的小公寓楼里多待一分钟。但走廊里的女安保没有跟她多费口舌,就粗暴地将她架回了屋里。房门随即被紧紧锁了起来。

这是哪门子调查?陆婷婷想不通,自己还不是犯罪嫌疑人,就被剥夺了人身自由。这个专案组到底是怎么回事?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总不能一涉及国际关系,内部调查就无法无天吧?

想到无法无天,陆婷婷又想起刚才老袁那一番虚伪、庸俗的建议——只有混迹官场的老油条,才会像老袁那样面不改色地蔑视科学和常识。

突然,陆婷婷意识到,老袁的马甲还丢在椅子上,马甲里好像有他刚才翻看过的手机!陆婷婷一把抓过马甲,取出手机,直接拨打110。不过,拨了几次都没拨通,这楼里一点儿手机信号都没有,屏蔽得干干净净。

正着急,她看到手机提示有一封未读邮件。打开邮件系统,新邮件的收信人正是袁秉新,发件人是个陌生的名字。邮件正文只有一小段:

“秉新好,陆工一事,还望妥善安排。如能定性为中海建的技术责任最好,但不一定非要和陆工挂钩。一旦有公报出来,国际舆论即可配合炒作。此事关系到鄙公司主导全球港务、航运大局,利益攸关,如能成功,必当厚报。保密,切切。”

邮件落款没有人名,只有一个曾让陆婷婷过目不忘的“M”形标记,和“千年公司”四个小字。

主导全球港务、航运?千年公司?陆婷婷恍然大悟。难道自己被卷进了一起商业阴谋?这个千年公司的“M”形标记,自己不但在海上浮尸的身上看见过,还在莫尼埃尔号黑人船长的衬衣上看到过。这起搁浅事故,一定和神秘的千年公司有关!

不,我要出去!我不能成为商业阴谋的牺牲品,必须让阴谋大白于天下。有了行动目标,陆婷婷的思维又恢复了工程师的严谨。房门紧锁着,专案组中的某些人显然已经被所谓的千年公司买通,家人朋友都不知道自己被软禁在这里,手机也没有信号……

她忽然注意到,手机提示栏里有可用的无线网络图标。她熟练地打开无线网配置界面,看到一个名为中海建总部的加密网络。她知道,这是中海建总部办公区的中控网络,并不能真的连入互联网。尽管有些失落,她还是开始尝试无线网的密码。对中海建常用的几个内部密码,她并不陌生。果然,第三次尝试就成功连入了无线网。此时,唯一可以进入的是中海建办公区的中控界面。她在页面中快速翻找,很快,她的视线停在了消防系统的管控程序上。稍加思索,她果断地按下了开启应急消防系统的按钮。

整个公寓楼的所有房门被同时打开,每个房间和每条走廊的屋顶开始自动喷洒灭火泡沫。陆婷婷抓起外衣罩在头顶,快步冲出房门。

陆婷婷比任何人都熟悉中海建大院里的每一幢楼。她在楼内安保人员反应过来之前,就闪身冲进了左侧的应急楼梯,然后从一楼侧门出来,加速跑过一条碎石小路,直接冲进中海建大院食堂的后门。这时,安保已经从公寓楼里追了出来。

陆婷婷飞也似地跑进食堂厨房,打算穿过用餐区,经食堂正门跑进前面的家属楼。正跑着,一只大手从侧面伸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嘘——别出声,跟我走!”

她惊讶地发现,那声音竟如此熟悉,但匆忙中又想不起是谁。正想仔细看对方的脸,却被那人不由分说地拉进厨房外一条狭窄的过道。她下意识地跟着对方飞奔,只几步就冲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拖着她手臂的人飞起一脚踹在门上,木制门板应声倒地。两个人冲出室外,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草地上。那人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揽着她的腰把她丢进后座。然后上车、打火、挂档,载着她飞驰而去。

惊魂未定的陆婷婷在后座上直起身来,第一反应就是从后视镜里寻找开车人的脸。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额头宽阔、鼻梁高耸、眼神深邃。她不禁惊呼了起来:

“是你?!”

“是我。”开车的年轻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试图把所有与这个年轻人相关的记忆都挖掘出来。那些记忆刻骨铭心,以至于只一刹那的工夫,她的额头上就渗出细密的汗珠。过了好一会儿,陆婷婷才敢于在脑海里默念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李丰城,她的初恋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