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缺席审判

这几天,被软禁在地下节点套间里的陆婷婷平静得有些反常。那天和李丰城通过话,她的脑海里似乎有很多疑问,但稍一转念,就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偶尔,她也会有砸墙、喊救命的冲动,但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自己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她不恨李丰城,但她知道,上大学时一看见李丰城就心跳加速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她也不恨马东野——其实,她已经倾向于尽快从心底里把祁若衡的名字忘掉。她宁愿相信,这些天自己看到的一切——信息场、跨界效应、战争、警卫队、叛乱、前夜……都不是真的。她宁愿扑倒在床上,用枕头埋住脑袋,认真回忆读研究生时彻夜钻研工程数学问题时的细节,然后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李丰城不时站在套间隔壁的房间里,通过数字监控设备,静静地看套间里的陆婷婷从焦虑变为麻木,再从麻木变成倦怠。他犹豫了好几次,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走进套间,与陆婷婷好好谈一谈。他开始厌恶内心深处的感情波动,一阵阵剧烈的反胃让他弯下腰干咳起来。

桌上的日历簿用蓝色光芒提示着下一个日程安排。半小时后,陆婷婷连同她所居住的套间都会被秘密转移到东京节点。

通过数字隧道,以超过七千公里的时速转运建筑单元、人员、物资,这种事对千年警卫队来说司空见惯。李丰城并不担心转运途中的安全,他只是按捺不住心头的纠葛——虽然情报显示,马东野可能已潜入东京活动,但如此不加掩饰地把陆婷婷送往东京来诱马东野现身,还是让他内心极度不安。

“零号场站呼叫天琴座,零号场站呼叫天琴座!”李丰城身上的对讲系统鸣响起来。

零号场站?这是科学法庭的呼号。法庭联系我做什么?李丰城想。他迟疑了几秒钟,从眼前出现的虚拟显示屏上看到了标注有“紧急”和“强制参加”字样的指示。

“该死的!那些装神弄鬼的大法官!”他一边低声诅咒,一边迅速走出房间,向门外的几个警卫队员吩咐道,“你,还有你和你,全程陪同转运,记住,一定全程陪同。途中别打扰客人休息,尽量不让她察觉到。我得去趟科学法庭,也许……两小时后,我们东京见。对,我这就去科学法庭,他们要我出庭作证。”


没人知道科学法庭的具体位置,连警卫队的人也不知道。

因为科学法庭无处不在。

不要说大的科学发现,哪怕在实验室里取得一丁点儿数据层面的进展,只要被千年遍布全球的科学监控系统发现,你的隔壁房间也许一夜之间就会变成戒备森严的法庭,法官、陪审团、检察官、法警一应俱全。

在科学法庭上,你是不是会被宣判为思想或行为严重出轨的科学犯,往往并不取决于你的犯罪事实和自我辩护,而是取决于隐藏在大法官、陪审团和检察官背后的利益诉求——如果千年需要向公众展示信息管控的合法性和威慑力,他们就会宣判并公示更多的科学犯;反之,如果千年需要执法层面的自由度,他们就更倾向于让警卫队去秘密追踪、控制甚至消灭嫌疑人。

千年的创始人之一,美国海军出身的军官西蒙曾形象地概括科学法庭的职能:如果你想阻止一个小孩子接触家里的危险物品,比如烧开的水壶,简单的喝止和打骂是不行的,那只会进一步激起小孩子的好奇心;最好的方法是烫他一下,让他得到教训,同时,更重要的,一定要告诉他和其他孩子,水壶会烫伤皮肤的道理。对科技异端也一样,警卫队的作用在于惩戒,而只有科学法庭才能为这种惩戒赋予一种合乎法理的解释,让法庭判例成为震慑大众、预防犯罪的有效手段。

不过,李丰城和多数警卫队员并不相信科学法庭的威慑力量;相比之下,他们更愿意相信武力——对那些可能引发信息熵剧变,将地球带入毁灭边缘的异端分子,道理是讲不通的,再缜密周详的法律也只具有纸面上的效力,还不如简单地进行人身控制或肉体消灭。

“纯属浪费时间!”李丰城发着牢骚走过通体透明的长廊,推开右侧的小门,两位来自科学法庭的法警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法庭大厅是一个纯白色的椭圆形空间,除了供法官、陪审员、公诉人和被告就坐的简单桌椅,旁听者都挤站在大厅一侧。李丰城此前很少参与庭审,如果不是这次的通知里带了“强制”字样,他也许仍会像以往那样找个借口推辞掉。

大法官正在用极慢的语速宣讲着什么,不少旁听者在下面交头接耳。李丰城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大法官两次提到了“缺席审判”四个字。

这是一次缺席审判?李丰城发现,被告席上并不像以往那样坐了真实的人犯,而是由计算机投影出一高一矮两个人的虚拟三维影像。

李丰城认得其中一个影像,是千年警卫队追踪多年的头号目标,前夜领导人马东野。另一个影像是个戴无框眼睛、相貌平平的小伙子——李丰城大致猜得出,那应该就是警卫队最近才注意到的年轻黑客李玄白。

“缺席?可……他们还没有归案……”李丰城此前只是听说有缺席审判这么回事,今天亲临现场,竟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他们对星际网络的威胁已远远超出了普通科学犯。”公诉人是一位嗓音粗重的中年检察官,他似乎猜到了李丰城的心思,在发表公诉意见时特别强调说,“检察署有必要提前对他们提起公诉。星际网络节点升级在即,千年公司的千禧年庆典也即将到来。时间紧迫,两人须并案处理。如前所述,我们已经收集到足够的证据,现要求法庭宣判他们的反科学罪行,以遏制事态恶化,警示普通民众。”

“遏制?”李丰城脱口而出,“提前宣判可以遏制未来的犯罪?开什么玩笑?负责遏制犯罪的是我们千年警卫队!”

“不,不,你们只知道动武……”公诉人试图打断李丰城的话。

大法官摆手示意公诉人冷静:“崔检察官,请您原谅,这位来自警卫队的证人似乎不熟悉缺席审判的流程,也未必知道科学法庭在预防犯罪方面的效力。”

李丰城和崔姓检察官都没再说话。

这间白色房间里的人到底要玩弄什么玄虚?他们叫我来能证明什么?他们说的预防犯罪是什么意思?李丰城用眼神扫视法庭上的每一个人。

检方宣布的犯罪事实大多是警卫队此前侦察到的情报。马东野已经与千年警卫队周旋了好几年,前夜若干次活动的详情,千年都有记录。马东野本人的行踪,其实大半也处在警卫队的监视之下。几天前,马东野领导前夜武装进攻旧金山节点,这理所当然地被检方视作重点情节。

关于李玄白,千年掌握的信息并不多,只知道这个年轻的黑客曾潜伏在马尔代夫节点附近,并在最近几天潜入瑞士,又与几个科学异端一道,在苏黎世湖离奇消失。尽管如此,崔姓检察官还是在陈述中将李玄白的破坏倾向与马东野逐一对比,似乎是在暗示,两人间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我们有理由认为,”崔姓检察官在总结陈词中说,“新近发现的危险人物李玄白和前夜领导人马东野有犯罪学层面的内在关联。二人的威胁等级相似,未来风险指数趋同,从时间拟合分析结果上看,如果不尽快量刑,并根据犯罪学预测采取强制措施,李玄白有成为第二个马东野的可能。”

“未来风险?时间拟合?犯罪学预测?科学法庭到底还尊重不尊重科学规律?”李丰城高声问道,浑然不觉自己正身处气氛肃杀的法庭。

身披白色大氅的法官冲李丰城摇了摇头,让他少安毋躁。

两个法警走到法庭中央,在手持电脑上简单操作了几下。被告席对面瞬间出现了一道水样透明的悬幕,从房顶直通到地。被告席上,马东野和李玄白的虚拟影像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透明悬幕,同时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认识你身边这位年轻人吗?”法官向马东野的虚拟影像提问。

“不,不认识。”虚拟的马东野回答说。

“那,一年之后,你认识他吗?”

“一年后?”虚拟的马东野犹豫了一下,随即肯定地说,“认识。”

旁听席一片哗然。缺席审判并不多见,即便千年内部的人,也不容易理解如此饱含玄机的法庭问答。

陪审团席上,十几位科学家身份的陪审员像雕塑一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你认识身边这个人吗?”法官又用同样的问题问李玄白的虚拟影像。

“我认识曾经存在过的所有人。”虚拟的李玄白冷面如霜,话语轻缓。

“好……那……开始吧。”法官向一名法警点头示意。

法警揿下某个开关。透明的悬幕上浮现出蓝色的光点和清晰的人形。虚拟的马东野和李玄白一愣,随即发现,悬幕上显现出的仍是自己的身影,就像面对一面大镜子,里面也有一个马东野、一个李玄白。

镜像效果稍纵即逝,悬幕里的马东野和李玄白分别开始了一段出人意料的表演。整个房间瞬间变幻出不同的场景,像是在配合悬幕里的角色,营造最真实、震撼的视听体验。

左边的马东野单膝跪地,形容痛苦。身后,枝繁叶茂的大树稀疏地分布在遍布火山石的荒原上,万千宿鸟惊飞,滚滚黑云压境。他突然跳起来,惊恐地撕扯自己的头发,躁动地挥舞手臂,冲天空呼号。

右边的李玄白似乎深陷一处肮脏、逼仄、盘曲的管道内部。他费力地支撑身体,向前爬行。从狭小的管道缝隙望出去,远处似乎有火光在不停闪烁。

大多数旁听者从未目睹过这样的场景。甚至,连被告席上虚拟的马东野和李玄白也一团错愕,不知该如何面对悬幕里另一个虚拟的自己。

悬幕中的马东野双膝跪倒,顶着风雨,用烦躁的嗓音大声诵读:“这世界起于黑暗/这星球止于凶残/如雾/如我/如倾听你如风的声音/从指尖迷失/从天穹退散/只有爆裂的表象/才担得起生命的回旋。”

随着他双手举过头顶,四周交织起无数放射状的闪光,荒原上升腾起上百朵可怖的蘑菇云,虚拟的荒原在剧烈摇晃,地面出现一道道巨大的裂痕,滚烫的岩浆腾空而起,整个悬幕被照得通红……

李丰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虚拟的被告席,悬幕中的虚拟人物,还有虚拟的荒原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嫌疑人的心理剖析,还是对未来的预测?

他注意到,整个房间里,只有陪审团席上那些所谓的科学顾问最安静,莫非他们也是计算机虚拟出的三维影像?

红光消褪,大家才清楚地看见,悬幕中的李玄白终于爬出了地面,他看见了马东野,以及马东野刚刚制造的核灾难。他向马东野伸出一只手。马东野目光呆滞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画面定格,屋内暂归沉寂,时间似已停滞。

“地球不应这样毁灭。”被告席上,虚拟的李玄白对虚拟的马东野说。

虚拟的马东野回答说:“我们不是在预测未来,我们是在评估过去。生机勃勃的地球早已不存在了。”

“科学仍在发展,只是被禁锢在千年的牢笼内。”李玄白反驳说。

“是的,我们都曾幼稚地认为,只要坚持,只要努力冲破禁锢……”马东野看了看法庭的天花板,“殊不知,这种执着才是最大的禁锢。”

“执着?你在担心,信息熵减少导致地球毁灭的理论也许真的成立?”

“不,我在反思。”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发现了星际网络入口,控制了星际网络,就可以重新验证当年郑益彬的所有计算,所有历史都可以重来,所有真相都可以公开……”

“不,不,都没有用!你可以控制星际网络,但你控制不了信息规律,你永远也无法解答,这世界该如何重建才能趋向稳定——因为你脑子里的任何构思都是信息的流转,都会对未来产生不可预知的干扰。”

“这不像前夜领袖的回答。”

“因为我终于明白,”马东野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你曾声嘶力竭反对过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另一面镜子中的你自己。”

“你变了。”李玄白说。

“是的,我变了。也许,前夜还有理由继续存在,但,只作为悖论的一方而存在。千年不应消灭前夜,前夜也不应颠覆千年,唯其如此,信息熵才会趋于稳定。我想,你比我更胜任在新的前夜中担任领袖。”

马东野的声音渐渐低沉。被告席上的两个虚拟影像愈发模糊起来,直至无影无踪。不远处的透明悬幕在一片蓝色光点的闪动中消失殆尽。

人们面面相觑,许久回不过神来。陪审员们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木雕泥塑般的姿态。

“证人请上前来。”大法官对李丰城说,“计算机基于时间纠缠方程,模拟了犯罪学意义上的未来场景。马东野和李玄白下一步可能的行动计划,你刚才都看到了。你来自警卫队,对第一线情报掌握最多。你觉得,计算机的评估和预测是否合理?”

“预测?要我判断计算机是否合理?”李丰城反问道,“不是叫我来作证么?我只会对已发生的事实发表评论。尚未发生的预言?恕我直言,我不认为有评论的必要。”

“预言?”大法官笑了,“未来在你看来,就那么虚幻,那么不值一提?你知道吗,时间只是一根简单的轴线,依附在轴线上的事情,更早的,不会有多么真,更晚的,也不会有多么假。”

李丰城一时语塞,旋即说道:“请原谅。在我看来,这种……缺席审判……似乎是……巫术。我从没想过要出席一个靠巫术来彰显正义的法庭。”

“巫术?什么是巫术?什么又是科学?从一千年前算起,当头脑中的信息可以左右物质运动,当电磁和引力可以反过来影响智慧生命的思考,巫术和科学间的分界线早已模糊不清……”

“可……按照计算机的预言,马东野有可能因失望铤而走险,用核爆炸破坏整个世界,李玄白则通过秘密潜入节点来控制星际网络,还可能接管前夜的领导权……我想确认的是,法庭请我来作证的目的,就是要我帮忙评估这些猜测的准确度?”

“或者更准确地说,”法官补充道,“根据你对嫌疑人行为特征的了解,来评估计算机所建模型的准确度。与此同时,也烦请你和警卫队采取行动,防止马东野即将进行的大破坏,阻止李玄白潜入节点。”

“不,我无法评估计算机的行为,警卫队也无法根据计算机的预测采取行动。这很荒谬。”

法官转头看了看在场的陪审员:“好吧,我明白了,谢谢李先生。你的证言可以帮助陪审团制定更好的犯罪预防计划,但没有你的证言,陪审团一样可以做出独立的判断。”

李丰城摇摇头,不愿再多说什么。

陪审团离席会商。科学顾问们一个个站起身来,佝偻着腰鱼贯而出——刚才的木雕泥塑似乎被注入了些许生机。

没必要耽搁下去了,李丰城想。接下来,他们会宣布马东野和李玄白的罪行?会通过各大媒体昭示天下?会强迫警卫队按计算机的预言有所行动?真荒谬,这与警卫队的职责毫不相干。警卫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错,要尽快赶到东京,借陆婷婷来诱捕马东野。

一想到陆婷婷,李丰城又是心里一紧。他振作精神,快步走过法庭外的长廊。前面不远处就是节点内的交通枢纽大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