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跨界

“你是工程师,这件事解释起来可能会容易些,”李丰城示意陆婷婷坐下,“因为我们可以从技术原理开始讲起。”

“技术原理?”

陆婷婷坐下来,警惕地扫视四周。因为还没到晚餐时间,餐厅里除了他们两个,只有一对情侣坐在远处靠窗的座位。

“我们很安全。没有人在追踪调查你,也没有什么专案组。”李丰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里面装着一大把硬币,“刚才说过,那些都是假的。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真相。”

“为什么要从一千年前说起?轮船搁浅,这,怎么会和一千年前有关?”

“不,不是轮船搁浅的真相。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类命运的真相。”

陆婷婷直视李丰城,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既熟悉又陌生。

“别紧张,每个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人都是一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不过没关系,从纯技术角度来说,这事儿并不复杂。”

“纯技术角度?”

“我们来做个实验。”李丰城抬手招呼服务员,要了两只大玻璃杯和一罐冰水,“这原本是个应该写入所有初中物理课本的简单实验。不过,因为你即将知道的原因,我们不得不向所有人保守这个秘密。”

“秘密?”

“你是工程师,所以你一定知道数学常数e,对吗?”

“2.71828。”陆婷婷毫不犹豫地说。

“对,近似等于2.71828。这个数有很多奇妙的性质……”

“我当然知道。我是工程师。”陆婷婷打断了李丰城的话。

“不见得。你一定不知道这个数还有下面这个有趣的性质。其实,用2.71828来表示常数e并不完美,更完美的表示方法是用二进制。”

“二进制?”

“对。从某种意义上说,常数e的二进制表示更自然,也更好记。它近似等于10.1011011111100001……”

“不,这并不好记。”

“那是因为,你不习惯于用硬币来计数。假定硬币的一面是0,另一面是1。现在,我在左边杯子里放一摞硬币,大概有二十几枚吧,没有特定顺序。然后,我在右边的杯子里也放一摞硬币,不过这一摞硬币恰好排列成二进制的常数e。瞧,就像这样:正面,反面,正面,反面,正面,正面……慢慢地放,一枚枚对齐,不要有一点偏差……对,就是这样……现在从下往上读,这个由硬币构成的数字恰好是二进制的e……硬币越多,位数就越多,也越接近常数e。”

“然后呢?”

李丰城没有答话,而是拿起冰水罐,慢慢向左边的杯子里注水。水面渐渐升高,二十几枚硬币依次没入水中,没有任何异常。李丰城看了陆婷婷一眼,又接着向右边的杯子里注水。

“注水要慢,要用零度左右的冰水,不要让已经对齐的硬币被水流干扰,慢慢地……对,就是这样,让水慢慢没过大多数硬币;或者说,让水慢慢没过数学常数e。现在,请注意杯底……”

陆婷婷惊讶地看见,随着冰水的注入,右边杯子里的硬币在水中缓缓悬浮了起来。最下面的那枚硬币离开杯底虽然只有两三毫米,但和左边那一摞静静沉在杯底的硬币对比起来看,已经足够明显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陆婷婷疑惑地看着李丰城。

“不是我,是自然规律。”

“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怎么会和硬币的排列有关?”

“不愧是工程师,你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在这个悬浮模型里,硬币的受力可以简化成……”

“浮力和重力。接触杯底的话,还有杯子的支撑力。”

“对。从本质上说,是引力场和电磁场综合作用的结果。但这个结果受到了硬币排列方式的影响。”

“这是不可能的。”陆婷婷说。

“一千年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只是硬币的排列方式不同……”

“排列方式只是表象。硬币可以表示0和1的二进制,是一种不错的载体。这一摞硬币排成什么样的二进制序列,意味着它们承载了什么样的……”

“信息。”陆婷婷脱口而出。

“对,信息。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些硬币的特殊排列方式决定了它们周围存在着与众不同的信息场。”

“信息场?”

“没错,信息场。和引力场、电磁场一样,信息场也通过它自己的场方程,与这个世界的物质和能量发生相互作用。”

“不,这不可能……”陆婷婷表情僵硬地看着杯中的硬币,“你是说,信息场类似于引力场或电磁场,也会对其中的物质产生作用力?”

“太对了,这正是我要说的要点。大约一千年前,一位名叫郑益彬的华裔科学家首先揭示了信息场与物质世界、能量世界相互作用的基本规律,给出了二进制规约下的信息场方程。为方便起见,郑益彬将信息场及其携带的信息统称为‘信息界’,而将物质、能量世界统称为‘物理界’,并把信息界与物理界之间在特定情况下可以相互作用的效应称为跨界效应。”

也许是李丰城讲的故事太离奇,也许是眼前的硬币悬浮实验远超常人的想象能力,陆婷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问:“跨界效应?你的意思是说,仅仅通过信息本身的排列组织,不借助任何物理手段,就能对这个物理世界产生可见的作用力?”

“非常准确。这里说的跨界效应,可不是用电脑的输出端口去控制音箱、打印机——那种自动控制在本质上仍属于电磁场效应。跨界效应只来自信息本身的特定组织方式。虽然这种影响在大多数时候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在特定情况下,跨界效应足以让我们周围的物理世界发生显著变化。”

“比如让这些硬币在水中悬浮?”

“远不止于此。最早懂得跨界效应的科学家们曾秘密做过一个实验。他们耗时一百多天,算出了信息场方程的一个近似解,成功地将一块可以存储10TB信息的硬盘变成了一部远程挖掘机,仅仅靠改变硬盘上的数据组合,就在金星表面挖出了一条深五十米,宽一百米,长达四五公里的峡谷。当然,这样的实验要消耗大量的计算能力,同时也要依托于一个强大的信息场……”

“这不可能。如果一千年前就有人发现了这个规律,为什么今天的科技界里,没人懂得跨界效应?所有科学家都相信的‘科技有界论’又该如何解释?还有,那个无处不在的科学法庭,难道,只是个幻觉?”

“嗯,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李丰城用手指着远处窗边那对情侣,“就像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正用手机拍照,每张照片其实都是存储卡上的一段二进制信息序列。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如果手机拍到的一处场景产生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二进制序列,恰巧对应于信息场方程的一个收敛的解——当然,现实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他们身边的空气也许会因为跨界效应发生大爆炸,他们自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这时,你会鼓励他们去拍那张照片,还是想办法把拍摄对象藏起来,不让他们知道?”

“你这是在打比方?不,我不明白。你其实是想说,跨界效应本身就会给地球带来伤害,必须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不让大家知道?这怎么可能?”

“是的,这听上去不合逻辑,”李丰城苦笑道,“但真相的确如此。”

“不,不。就算真如你所说,信息本身可以影响这个宇宙,但如果这是宇宙的基本规律,我们是否保守这个秘密又有什么关系?怎么会与地球、人类的命运有关?”

“你忘了一点:信息既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场,也是由我们的大脑识别和解读的知识内容。”

“不,这不可能。你是说,人类越思考,信息场就越强大,跨界效应的危害也就越大?”

“不完全准确,但意思差不多。一千年前,那位名叫郑益彬的华裔科学家发现,他的信息场方程存在一个奇异的解:当某个时空范围内的信息熵降低到某个极小值,也就是某个时空范围内的信息高度有序化之后,跨界效应将引起这个时空范围内的热力学熵急剧增加——换句话说,信息的高度有序化将直接导致相关时空内所有物质、能量陷入混乱。”

“信息熵?就是美国人香农定义的那个信息熵?”

“没错,香农给出了信息熵的定义,但没有揭示出信息熵与跨界效应之间的数学关系。郑益彬将香农的信息熵公式扩展成了某个时空区域里的积分形式,然后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信息场方程。但不幸的是,这一重大发现竟指向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接受的结果……”

“也就是说,如果知识不断积累,信息表达和记录不断优化,人类总体上掌握的信息越多、越高级,地球离毁灭就越近?这听上去……像危言耸听……”

“很不幸,从郑益彬的信息场方程来看,确实如此。”


大约一千年前,公元2007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四十二岁的计算物理学家郑益彬博士用颤抖的手指按下鼠标,从笔记本电脑上发出了一封注定要改变人类命运的电子邮件。邮件的收件人是英国《自然》杂志的副主编,邮件附上的是一份LaTeX格式编排的论文手稿,论文标题是《论信息场和能量场在边界条件下的物理学效应》。

这已经是郑益彬第十七次通过电子邮件发送这份论文手稿了。之前的每次投稿都被国内外的权威物理学杂志婉言谢绝。理论物理学界的编辑们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数学出身的自大狂会异想天开地用一堆信息学公式来挑战宇宙中最基本的力学规律。

论文饱受冷落,郑益彬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委屈。早在2005年夏天,实验首次证实跨界效应的存在时,他就预感到,普通人绝不会在第一时间接受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科学发现。那一年,郑益彬以模型计算专家的身份随中海油勘探组参加西太平洋深海平原地质结构调查。他在一次对地质模型的计算中发现,自己控制的并行计算机中有一段神奇的电脑程序,可以在反复运行时让海底一处锰结核发生化学反应。他凭着敏锐的直觉,反复比对计算机内存中的信息变化和锰结核析出的铁离子数量之间的关系。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当时所作的数学分析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定量观察和记录跨界效应。

把一篇论述跨界效应的论文寄给《自然》杂志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在郑益彬眼里,这似乎并不是一篇严肃的理论物理学论文的最好出路。但面对其他专业杂志的闭门羹,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但愿以“跨学科”自居的《自然》杂志编辑们能慧眼识珠,发现这篇“跨界”论文的价值。

三个月的等待,郑益彬等来的是一封来自美国海军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工作邀请函。《自然》杂志的副主编并没有批发郑益彬的论文,而是直接将论文转发给了位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美国海军人工智能实验室——那位副主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急于得到科研经费,开展更多跨界效应研究的郑益彬没有多想就打点行装,飞赴大洋彼岸。只有拥有雄厚的资金支持,才能迅速廓清信息场的变化与作用规律,建立完善的场方程。但场方程的成功建立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从场方程导出的骇人结果让郑益彬对当初自己的草率决定懊悔不已。

郑益彬无法接受自己的计算结果:信息的高度有序化将直接导致相关时空内所有物质、能量陷入混乱?如果所有研究都正确无误,这个结果看上去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无法避免。可这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宇宙中的所有智慧生命又意味着什么?难道,智慧的不断进步只是自掘坟墓?难道人类对信息化的追求彻头彻尾是个错误?

最让郑益彬无法接受的是,因为研究结果是在美国海军的监控下做出的,美国军方迅速以世界安全为借口,将所有相关材料列为军事机密。这意味着,郑益彬不但在事实上失去了人身自由,他的所有研究资料和成果也被牢牢控制在美国军方手中。


“不,我不能相信你。”陆婷婷看着李丰城的眼睛说,“我是个工程师。我不能因为仅看见了一个硬币悬浮实验就相信你说的一切。我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或者亲自做实验验证。当然,不妨暂时假定你说的都是真相,如果地球真的会因为智慧进步和信息有序化而毁灭,那么,有办法阻止它吗?”

“有,这个地球上的一小群人已经为此努力了一千年。”

“千年公司?”

“没错,是千年公司。2008年,由美国军方牵头,各主要军事大国秘密注资参加,成立了以新能源研究开发为使命的千年石油公司——当然,石油公司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机构名叫千年公司,它的使命是阻止信息熵的减少,拯救地球。”

“阻止信息熵减少?这可能吗?”

“局部来讲,当然不可能。但要是考虑整个地球这个相对较大的尺度,还是有可能将有序信息控制在某个范围内的。”

“可是……信息本质上是人类对知识的积累和组织。防止信息有序化,不就是防止人们用科学的方式思考问题吗?”

“不,并不需要停止每个个体的思考过程,只要有办法遏制整个人类的科技进步就行……”

“这么说,这一千年里人类科技止步不前,并不是因为他们说的什么‘科技有界论’,而是因为……千年公司的干预?”

“对。这一千年来,科技止步不前,这只是绝大多数人看到的表象罢了。‘科技有界论’也只是千年公司故意抛给普通人的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阻止科学家们探索新的领域,阻止工程师们发明新的技术?”

“这当然很难。但如果存在科技代差,就是另一回事了。举个例子,如果一个懂得计算机技术的现代人,想阻止生活在明清时代的数学家获知二进制的奥秘,他总能找到无数种方法,无论是用虚假信息诱骗,还是进行有选择的信息屏蔽,当然,还有道德和法律层面的控制。”

“你是说……科学法庭?千年公司用最新的科技成果阻止他人发展科技,还建立了科学法庭来威慑和审判异己?”

“听上去有些残酷,不是吗?但这是为了整个地球不被毁灭。毕竟,千年公司少数人对新一代科技的掌握,不足以改变整个地球范围的信息熵,不足以导致地球毁灭。”

“可这剥夺了普通人的知情权……”

“知情权也是信息有序化的一种,也会造成信息熵的减少。为了避免更坏的结果,我想,如果让人类对此做全民公决的话,结果也是一样。”

“可是……”陆婷婷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头。

“大局观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命形式的重要特征之一,不是吗?当我们考虑到整个人类的长远利益,而不是仅仅盯着某个人、某个群体的个别利益时,这种看似残酷的决定其实是最合理的,不是吗?”

“可是……难道就没有人对此不满?难道就没有人出来挑战千年公司对信息的控制?”

“当然有,而且,只是极少数人。他们并不懂得顾全大局的思维方式,考虑的也不是整个人类的长远利益,而是用各种方式挑战‘科技有界论’的权威。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被送上了科学法庭,但仍有一群人游离于法律之外。这些人创建了一个名叫‘前夜’的地下组织,目标是突破千年公司的管控,对所有人公开科技发展的真相——尽管他们可能已经知道,这种公开本身会给地球带来灾难。”

“前夜组织?”

“对。前夜组织存在了至少七百年。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屡屡给千年公司制造麻烦。千年公司不得不联合各国军警,秘密搜捕并控制前夜组织成员,尽量减少他们带来的危害。说到前夜组织,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前夜组织今天的领导人,其实就是你最熟悉的人。”

“我最熟悉的人?”陆婷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名字叫马东野,我们都叫他‘野马东’,九年前加入前夜组织,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成为了该组织的领导人。就在彻底掌控前夜组织领导权的那一年,他被卷入了厦门一起投资案,并因此认识了一个出色的女工程师,两人于当年完婚。在日常生活中,他使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他是成功的投资经理,生活优越的金领人士,还有一个书卷气十足的名字——祁若衡。”

“不,这不可能!”

没等李丰城说完,陆婷婷就因为恐惧而浑身战栗。她无法想象,如果李丰城的话的确是事实真相,她该怎么面对身边的一切。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惶恐和无助。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李丰城在许多年前还是自己最亲密的恋人,可现在,她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她宁愿这些天经历的所有离奇、诡异都是一场终将会醒来的噩梦。

“婷婷,你怎么啦?”李丰城看到陆婷婷目光呆滞、身体摇晃,伸手去扶她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不要管我!我不相信你!”陆婷婷突然站起身,甩开李丰城的手,抓起自己的衣服疾奔而去。正从餐厅门外向里走的一群女生惊讶地看见,快步跑出餐厅的陆婷婷满脸都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