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密室
光线。均匀,柔和的光线。
陆婷婷睁开眼,卧室不知何时亮了起来,像是到了白天。周围既没有一盏灯,也没有一扇窗——和节点内的其他房间一样,整间屋都自然而然地充满了光亮,没有一丝阴影。
她的头沉甸甸的,眼睛也肿胀难受。昨天李丰城送她过来时,她一直在质问他,问他为什么要屠杀武器落后的对手,为什么如此冷血。
李丰城一如既往地耐心和坚定。千年的使命是拯救地球,不消灭敌人就无法保证计划的实施,战争与杀戮不过是看问题的不同视角……这些话他反复讲了许多遍,可她越听越迷惑。
一个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厉害?李丰城早已不是大学时那个稚嫩、青春、透明的小伙子了。现在的他,既有成熟男人的缜密和坚韧,也有职业军人的冷静与果决,他的内心却愈发看不透了。陆婷婷无法把自己的初恋男友和迈索尔郊外的残酷杀戮联系在一起,那样太不真实,太不自然。
陆婷婷所在的是节点里一个远离控制中心的套间。李丰城的安排足够周到和仔细,他叫人给她找齐了洗漱用品、睡衣和好几盆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兰花,又亲自教她用声音和手势控制房间里各种看不见的开关,临走前还叮嘱她先不要想太多,一切等睡起来再说。
外面是不是已经天亮了?陆婷婷想,节点修在山体里,当然见不到外面的阳光。她穿着睡衣赤脚走下地,地板凉凉的。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也摆了几盆造型雅致、色泽明润的兰花。客厅的大门是胡桃木的,睡前自己还检查过门是否已关好,门外应该就是昨晚来时经过的透明走廊。会不会有千年的人在外面站岗?她到浴室简单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就穿着睡衣去开那扇胡桃木的大门。
大门开启,外面分明不是记忆里的透明走廊,而是一间大屋,中央有个五米见方的游泳池,泳池周围随意搁着几张沙滩椅,四周的墙壁上是大海、沙滩、椰林的图案,整个屋子里光线明媚,像极了海滩上的阳光,空气中还嗅得到海风的气息。
陆婷婷一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小心地退后几步。客厅除了这扇胡桃木大门以外,就只有通向卧室和浴室的推拉门了。她疑惑地关上大门,海风的气息一下子从空气中消失。她绕着客厅走了一圈,进卧室和浴室看了看,然后又回到客厅,再次拉开胡桃木大门。
这一次,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中式风格的茶屋,墙壁和顶棚全都用绿竹搭建,地上摆着三张红木条案和几只小凳,每张条案上都有全套的茶具。整间屋子光线柔和,有竹叶的香气沁人心脾。
陆婷婷感到心脏在加速跳动,血液在朝头上涌。她快速退回客厅,关上大门,用手捂住心口,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或者,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她又一次环绕客厅,确认没有异常,然后忐忑不安地第三次打开大门。
大门外,宽敞的屋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球和透明的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有悬浮在空气中闪烁的电脑画面和蓝色光影投射出的键盘图案。房间里隐约可以听见轻松、悠闲的背景音乐。
不,这不是幻觉,陆婷婷对自己说,这又是千年节点内的什么古怪。李丰城为什么把自己带到这里?为什么安排自己住在如此古怪的房间里?
“李丰城,李丰城!”陆婷婷关上大门,对着天花板大喊,“你在哪儿?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话音没落,沙发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道蓝色光幕,光幕从模糊到清晰,里面逐渐显出了李丰城的半身影像。
“婷婷,”李丰城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对不起,我还在忙工作,今天没法过去陪你。”
“陪我?我不用你陪。告诉我,我到底在哪儿?怎么出去?”
“对不起,婷婷。夜里没跟你讲清楚。我安排你住在节点内部,这里非常安全,而且,你住的是一套招待贵宾的豪华套房……”
“我该怎么出去?门外……门外是什么地方?”
“你打开门看过了?哦,对不起,忘了告诉你,这是豪华套房的特色。我们专门设计了这个场景客厅,开门出去,有意想不到的几百种不同场景,当然,你也可以在开门前用语音或手势选一个你最喜欢的。”
“可是,我怎么出去?”
“出去?去哪里?住在节点里,体验普通人体验不到的高科技,享受领先一千年的生活方式,怎么,你不喜欢?婷婷,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你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好吗?我忙完工作,就去找你。”
“不,不,让我出去,我宁愿过普通人的生活。”
“对不起,婷婷。在跟你谈一谈之前,我想,你可能还是要多在这里住几天。别着急,吃的、用的每天会自动送到场景客厅里。我叮嘱过他们,要好好招待你。”
“谈一谈?谈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婷婷,你知道,我以前太幼稚,那时的我……配不上你。现在,你虽然未必理解我为之奋斗的事业,但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跟你解释……”
“不,不,我不想听!让我出去,我要去找祁……马……我要去找我丈夫!”
“婷婷,你怎么就不明白?马东野是个破坏者,他的眼里只有权力和野心,只有干扰和破坏。根据我们的调查,他的精神已经有不正常的迹象,他在前夜的一举一动就像个邪教首领。我们迟早会拘捕他,把他送上科学法庭。婷婷,你不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他是我丈夫!”陆婷婷厉声说,“他是我丈夫!”
“婷婷,你听我说,千年现在正在全球范围搜捕前夜的势力。既然他们敢从旧金山对我们发起攻击,以后也会有更大的动作。我们必须清除他们的所有力量。现在,在北京、在旧金山、在奥克兰、在纽约、在开普敦、在苏黎世、在安卡拉……我们的警卫队正一个又一个地清除前夜的活动场所和骨干分子……”
“你是说,你们又在杀人?你们这群暴徒!我丈夫呢?谁也不许碰我丈夫!”
“不会的,不会的。其实,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马东野的下落,真的。但我想……他逃不了多久,很快,这个地球就会恢复本来的宁静。”
“你们找不到他?正因为找不到他,你们才把我骗到这里,把我关在这里,用我做诱饵骗他现身,对不对?李丰城,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画面中的李丰城默默摇了摇头,他用手势示意陆婷婷平静一些,然后又做了个告别的手势,沙发前的蓝色光幕就一下子消失不见了。陆婷婷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应该相信谁、信赖谁。
苏黎世尼德多夫街53号的鞋匠铺里,李玄白第一个攀木梯进入天花板内。那是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密室,只能双膝爬行着向前摸索。华婉灵也攀着梯子把头探进去接应。
“接一下,”李玄白从上面探出头来,“里面就这么一只木箱子。”
魏宇同站到一张凳子上,和华婉灵一起费力地把这只满是灰尘的木箱子接到地上。李玄白拍打着脸上的尘土和蛛网,顺着木梯滑下来,然后向上使劲推木梯,降下来的几块天花板又随着梯子吱呀呀地升了上去。
“电脑,”魏宇同用鞋匠的铁锥撬开箱子,“好老的机器,这是什么型号?”
“苹果II。”李玄白看了一眼说,“1977年发布的,离现在……嗯,一千零三十一年了。”
“电脑里藏有秘密?”
“我来看看。”李玄白把电脑搬到桌上,打开机箱顶盖,“没有显示器,没有电源适配器,八个扩展槽,只插了一块扩展卡,还看不出是什么卡……”
“秘密藏在扩展卡里?”
“不知道,必须把电脑开起来。可是,没有兼容的电源和显示器,这么老的型号,没可能找到了……”
“用这个吧。”华婉灵掏出自己的手机,“千年员工的标配。支持无线交直流供电和虚拟显示,兼容各种数字和模拟电路。”
“不用连接线?”李玄白问。
其实,华婉灵的手机在形状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她只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苹果II主机上方约半米高的地方,就凭空出现了一片绿色的光亮,古老的绿色电脑字符一行行在光亮区域里显示出来,苹果II经典的矩形光标也浮现在大家眼前。
“这手机不错。”李玄白抓了张凳子坐下来,双手快速敲击苹果II机械感十足的打字键盘。
“你还会用这么老的电脑?”魏宇同问。
“这不难用,一千多年前的中小学生都用这个。”李玄白说,“只有标配的操作系统和BASIC语言……看起来,先要加载扩展卡上的程序……对,就是这样,不错,我居然还记得……瞧,扩展卡程序正在启动……哦,不,不……这程序需要一个密码。”
“随便猜一个,那么老的电脑,也许只是虚张声势。”
“好,随便输一个,‘123456’。哦,不,密码错误,我们还有四次机会。”
“四次机会?会是什么样的密码?”
“鞋匠多半知道密码,姑妈应该也知道,可他们都……”华婉灵看了一眼地上鞋匠的尸体。
“既然是你姑妈藏在这里的,也许密码就是她设的?她的生日?”林晓雯问。
“我们只有四次机会。”魏宇同说,“如果是重要的秘密,就不会用生日做密码。”
“那怎么办呢?”华婉灵说,“我也不知道姑妈有什么常用的密码。”
“你说你姑妈主要讲法语?”李玄白突然问。
“她只讲法语——这在苏黎世居民里并不多见。”
“法语的‘前夜’怎么拼?”
“前夜?不,我姑妈肯定不是前夜的人。”
“法语的‘前夜’怎么拼?”李玄白坚持问。
“veille,v-e-i-l-l-e。”华婉灵说。
“好吧,就从这儿开始,”李玄白一边说一边敲键盘,“首字母大写的‘Veille’……嗯,不对。”
“我姑妈怎么会和前夜牵扯在一起?这不合逻辑。”华婉灵搞不懂李玄白在想什么。
“常用的加强密码的方法,比如,把‘i’变成‘1’,那就是‘Ve1lle’……嗯,又不对。”
“你在想什么?这怎么可能?”
“小写的‘l’和‘1’容易混淆,也许要变成大写,就是‘Ve1LLe’……嗯,还是不对。”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魏宇同提醒道。
“我真迟钝!这个词只有六个字母,强度不够。也许……需要……把它重复一遍,对,就是‘Ve1LLeVe1LLe’,没错,就是这样……瞧,成功了!”
虚拟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由绿色字符拼成的窗口界面。让所有人惊讶的是,程序显示出来的标题是中文,只有两个字——“图腾”。
“他们……我姑妈他们……真的是前夜的人?”华婉灵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看来,这鞋匠也是前夜的人。也许,他们刚被警卫队发现,就……”李玄白小心地按下回车键。
虚拟显示屏出现了短暂的沉寂,然后从下方慢慢滚卷上来几段文字:
“我不知道是谁在读这些句子,也许,你并不是我的后代,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将这些话保存得尽可能久——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永远别公开。
“我叫谢吉卿,五十九岁。十六年前,我的创作陷入了枯竭,没有灵感,没有语感,我不知道诗歌该为谁而写,为什么而写——诗歌在我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除此之外,我还要每周为那些可笑的文艺杂志写一篇连自己都觉得可耻的评论文章。这个虚假繁荣的世界里,没有文艺,只有历史;没有创作,只有模仿;没有诗歌,只有乏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但我有预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在东京,我遇到了一位艺伎。从她身上,我找到了久违的激情,但还是没能收获灵感。为了灵感,她带我去地下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探险。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除了这台老旧的苹果电脑。
“她教我操作这台几百年前的电脑。接下来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正在触摸阿拉丁神灯。最重要的是,这是真的——操作这台电脑时,我可以拥有一点点超能力,比如让杯子里的水旋转起来,或者,让玻璃窗变成透镜。后来,花了很多年,她正在北海道大学念书的儿子帮我们找到了答案。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宁。有个叫千年的公司掌握了某种或某几种高科技,并利用它们控制人类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沟通渠道乃至创作过程……这,才是地球上所有诗人灵感枯竭的原因。
“必须阻止他们,必须弄清楚千年到底做了什么,想做什么,以及他们是如何做到的……然后,揭露他们,拘捕他们,审判他们!我不懂计算机网络,我也不懂信息学,可我必须做些什么。这,就是我和山崎治——我的艺伎情人的儿子——一起创立前夜的原因。
“其实,这只是一台被千年遗弃的电脑。据他们说,它的信息场——我一直搞不懂这个词的真正含义——非常弱,可能只是台实验装备,但它却使我们走进千年世界的大门。因此,我请求你们永久地、秘密地保存它,并把它视作前夜的图腾。对了,电脑的扩展卡里有个积木游戏,看上去,那只是个游戏,没有其他用途。
“对,这就是我想写下的一切。我的病很重,接班人已经选好,我可以安心引退了。我爱她,尽管我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了她,离开了日本——这种爱是如此刻骨铭心,丝毫不亚于我对妻子莫妮克·罗贝尔的爱。
“爱你们!
“巴黎,2267年。”
读完整段文字,李玄白回过头,他发现,华婉灵脸色发白,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她突然开口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姓氏,就是罗贝尔,我姑妈的姓氏,也是罗贝尔。”
“所以,这个谢吉卿,是你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华婉灵说。
“山崎治呢?”林晓雯突然说,“宇同你记得吗,铃木说他两年前在东京遇到一个疯子……”
“嗯,”魏宇同说,“那个疯子也姓山崎,他叫山崎昌。”
“无论如何,”李玄白打断大家说,“这是前夜的图腾,谢吉卿是前夜的创始人——无论如何,我们得把这台电脑拿走。”
“拿走?”林晓雯说,“这么大一台主机……再说,这只是前夜的图腾,对我们有什么用?谢吉卿不是讲了,这电脑的信息场很弱,没什么实际用处……”
“不,其中一定有玄机。”李玄白坚持说。
“对,我想也是。”魏宇同补充道,“要不然,华小姐的姑妈也不会在有危险时,先把电脑的秘密藏好。应该把它带上。”
李玄白点了点头。他从屋里翻出一只布袋,裹了电脑背在身上。四个人小心地从后门出来。走在后面的李玄白刚把门掩好,脚下的地面就微微震颤了一下,远处隐约传来密集的爆炸声。
“铃木?铃木出事了?”华婉灵意识到,爆炸声似乎就是从军火库餐厅的方向传来的。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一起沿着利马特河的东岸向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