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从那不勒斯到安达露西亚
那不勒斯,一只黑犬
那不勒斯是最令我震惊的欧洲城市,它和别的城市都不一样,有时它会让你觉得自己身处南美或者印度,那种混乱或者活力,都是衰老的欧洲所罕见的。
从罗马坐火车到那不勒斯,驶近火车站,视线从远方环抱似的维苏威火山移到下面密匝匝的矮楼房,靠铁轨的阳台上会突然冒出一个冷眼的大妈和你对视。出了火车站,拐进轰鸣的地铁(其间你可能被自动售票机吞掉了你的硬币而无从投诉),这是我坐过最高和最具噪音的地铁——完全就是一列火车,你发现周围全是冷眼大妈一样的面孔,和你紧紧相挨。
为了方便逛南意最大的国家考古博物馆,我选择了它附近一个街区的B&B旅馆入住,走出地铁站没有发现和“考古”、“博物”这些文化气息甚浓的词汇相关的景象,只发现蔓延四周的垃圾:在地上漂泊的,在垃圾桶漫溢出来的。人们或端坐在垃圾间大声聊天,或疾走,这一景象我只有在重庆、大同和哈尔滨的某些街区见识过——当然原因不一样,南意的垃圾处理业被黑帮垄断,已经不止一次造成环境危机了;但同时我也感觉到一股热力在流涌,这里的人在如此真切地活着,即使你是一个过客也能目睹和接触他们的生活,甚至被劫掠入其中。

小时候因为习画,知道了一种颜色叫那不勒斯黄,并且非常喜欢使用这种清浅透亮得晃眼的明黄,它固定了我心目中对那不勒斯的想象:清朗的、轻轻飘扬的。但后来我又知道了一个词叫做黑手党,也和那不勒斯有关,于是我的那不勒斯黄混合了铅黑色渐渐凝重起来,最后它的颜色就是我现在身处真正的那不勒斯看见的颜色:黄褐色,就像好友马骅的诗写的:“有点鲜艳,有点脏。”
也许因为挨近地中海正中,那不勒斯的天气变幻比北部意大利更加无常,雨水时刻倾盆而下,把这种黄褐色洗染得更脏,有的地方你能感到黑色和灰色迫不及待地弥漫出来,盘绕不去。但是在这种略带阴郁的背景前面却是无比繁盛的人潮,这里的男人飙车、角力、自顾自唱歌,时刻摆出水手或资深流氓的姿势以便显得酷酷;这里的女人叉腰、挺胸、浓妆,仿佛随时要来一段花腔女高音;这里的小孩十岁就骑小型摩托以最高速横越街区,身后还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弟,他们对你的镜头吐舌,对日本人说NI HAO,对华人说KONG NI CHIWA,但都以最阴阳怪气的语调,他们会控球扭过马路,也会突然一脚把球向你猛踢过来。所有这一切都很彪悍、很张扬,只有老头们无所事事且低调,各各占据路旁水泥墩看报纸,都像野鸽,都像退休教父,能够从帮会里每月领到自己的养老金就很知足了,背部的刺青,就让它随岁月渐渐萎缩、褪色去吧。
四周的老那不勒斯建筑皆俯首沉默,唯有罗马大街VIA ROMA但丁广场上矗立的但丁雕像俯视这一切——生于佛罗伦萨、死于拉文纳的但丁似乎和那不勒斯无关?只记得他老老师荷马在史诗里把那不勒斯西郊外一个地方比作地狱的入口,如此看来,但丁广场正是纪念诗人的预言家角色。在旅游指南上暗示的地狱就是附近的“西班牙区”,均说危险勿进,我走过它的每一个街口,只记得阳台上随风飘的床单如旧蒸汽客轮上的万国旗,无端高挂的铁皮小丑忧伤起舞应和密布的涂鸦——那不勒斯的涂鸦是我见过意大利城市涂鸦水平最高的,西班牙区的又几乎是那不勒斯最高水平,笔触老练、想象力自由、内容辛辣,所以说涂鸦是来源于最草根混乱中滋长的恶之花此言不差,温文尔雅的威尼斯的涂鸦也最文艺腔。西班牙区并不可怕,火车站加里波第广场PIAZZA GARIBALDI西边的类似贫民窟的街区才真正把我镇住了,房子们架床叠屋、捉襟见肘,小贩们见缝插针、螺蛳壳里摆道场,这是魔幻现实主义横行的南美巴拉圭,还是香港庙街、哈尔滨老道外?我的镜头固然热爱这现实繁复如另一朵恶之花,但是我仍然替这里天天上教堂告解、天天给黑社会交保护费、天天看电视听总理贝尔斯科尼吹牛的老百姓悲伤,他们在现世中唯一的出路就是那号称全球最高额的乐透彩票。
少年们的出路也许只有足球,我又看见他、他、他带球扭花躲过虚拟的敌手向前冲刺,我深深祝愿他们能挨近虚拟的禁区争取一个点球。当然还有另一个那不勒斯,比如在大学前的波希米亚区和林立的书店,有那不勒斯当代诗选和安那其运动指南;比如我们入住的旅馆,没有前台,从来没有管理者或打扫的人出现,最后连收钱的人也没有出现;比如我们每天吃的比萨心软、边韧,是全意大利最好吃的;当然还有码头挤满的游艇、游轮,广场上的林宝坚尼,谁也不知道主人是谁。
然而我还迷恋着一个超然其上的那不勒斯,那是远处维苏威火山发散的静力所致。维苏威火山的气势酷似富士山,纵然没有后者的优雅悠远,但威严和古朴均不亚之,关键是处处能见,就如浮世绘《富岳三十六景》,一个城市再如何堕落,只要有这么一座山镇着,就有忏悔的可能性,更何况它是一座活火山,曾经毁灭过辉煌如庞贝那样的大城。当维苏威火山的巨大阴影横亘过蚁群般聚拥的白屋,喧闹的那不勒斯仿佛刹那间安静下来——然后又是暴雨降至,淋漓如天使唱诗。与此同时,越过诺沃古堡CASTAL NUOVO,海湾里我感到大海在撤离,地中海仿佛急于离开此处,没有留下一个海滩给它,只留下历史考古博物馆和庞贝古城里壁画的水幻境,一个消逝的古那不勒斯在里面载浮载沉。而同时,壁画里还藏着春宫、潘神和生殖崇拜,提示着现实生机勃勃的那不勒斯之存在。


那不勒斯的大海送给我们一个意外的礼物,就在它的离岛上。“离岛”在那不勒斯显得特别的“离”,不是那著名的卡布里岛CAPRI和貌似传说的伊色佳岛ISCHIA,而是群岛最小的一个普罗茨达岛PROCIDA。周日午,那不勒斯仿佛雨暂歇,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暂时离开这繁盛得令人窒息的城区,就选择了最少游客的普罗茨达,乘快船前往。岛上也是烈风暴雨刚过,旅游书上说那些高低错落的多彩房子依稀都褪色了,我径直登上高处,烈风又起,我急于寻找一个海滩,然而路遇的老人如神仙指路,坚持要我去另一边的峭岩下,说那边风光更好,更BELLA。
穿过一簇簇倚岩次第而下的小房子,到得一溜窄岸,是个小港。雨点又细碎地落下,我走进第一家酒馆外的阳伞下避雨,身边是一辆老式自行车,破铃上还束着白花,顿时觉得这个意象似曾相识——这是一辆我见过的自行车?雨越下越大,我走进酒馆里靠墙坐下,一抬头看墙上照片——那不是诗人聂鲁达吗?他就在一个酷似这小酒馆的门口,俯身向一个瘦高年轻人殷殷教导——《邮差》!我差点叫了出来。一下子电影仿佛在脑中回放:那枯干长长的下山路、那鳞次栉比的渔人屋、那丁零作响的破自行车、写着“VINO E CUCINA”(酒与食物)的木头牌子……向女酒保求证,的确,这里就是电影《邮差》的拍摄地,这伶仃小岛,曾承载了那么蜜又含苦的关于爱情或者诗歌的故事。聂鲁达的 《裸体》手抄本挂在墙上,这首诗使电影中的邮差得到了爱情,更多的诗写不下他为抗争而牺牲的生命。
邮差在古时叫信使,在世间传递幸福或者不幸的消息。那不勒斯,或者普罗茨达,你要向我传递什么消息?地中海沉默着,维苏威火山宽容地接纳一切。浪渐大又渐息,夕光中回到那不勒斯港MOLOBEVERELLO,再去到诺沃古堡门前,博物馆闭馆了,凯旋门半掩着,我们在门上发现了一颗破碎的心——应该是“二战”时盟军的炮火所伤,在青铜门上恰恰形成了一个心的形状,披露着后面的木石嶙峋。就在这时我仿佛明白了那不勒斯人的自暴自弃,生活在这座貌似被意大利、被“西方”遗弃的城市,自暴自弃是一个悲伤的立场,营造出那不勒斯的游离之姿,简单地说,它游离了欧洲那一套浪漫美学。
一个孤绝的老头博尔赫斯会喜欢这个那不勒斯的。这些脏水洼和斑驳的墙、增生僭建的建筑、神秘的社会关系,催生另一种野蛮但是魔幻的南意大利美学?而这些色调、气味和剧烈的爱恨就像庞贝废墟的一切残缺,随着时间而圆融。这是拿波里NAPOLI,不是那不勒斯NAPLES!一天早上我为它写了一首诗《拿波里黑童话》,第一句“泥雨连夕,拿波里的一只黑犬/彳亍在托勒多大街”被Google翻译成:Mud rain even before, Naples, a black dog/ Walk slowly in the Toledo Avenue,拿波里,就真的成了一只黑犬,潜行黑夜酸雨中,自由奔突无所畏惧。
光泽,无意慰人
——追念策兰与阿西西
翁布里亚的夜。
翁布里亚的夜有寺钟和橄榄叶的银色。
翁布里亚的夜有你搬来的石头。
翁布里亚的夜带着石头。
无声,生命中飘升的,无声。
装进罐子吧。
从意大利回国,打开一个月前离开家时正在阅读的《策兰诗选》(孟明译),惊讶地发现德语犹太裔诗人策兰(Paul Celan)在一九五四年写过这么一首《阿西西》,这是开头的两段,一下子把我带回我逗留最久的翁布里亚大省、我最后一个造访的小城阿西西。
挨近傍晚,翁布里亚的教堂都会钟声阵阵不绝,而阿西西的最动听、悠远。也许是因为那砌成整个小城的粉色石头的缘故,提供了最细腻的回声效果,声音在石头的细纹上蔓延;但也许就因为阿西西是圣方>济(S. Francesco)和圣嘉勒(S. Chiara)之城,这一对倡导彻底清贫的圣者洗礼过的空气分外纯净,钟声熠熠如夕阳的光波荡漾,带着橄榄叶的银色。


而那飘升于生命中的无声,是什么呢?答案要在圣方济和他的追随者身上寻找,城外追逐金钱的人只拥有喧嚣。圣方济大教堂就在小城尽头的一个小坡上,方济的遗愿,是死后将自己埋葬在阿西西一个最为人所轻蔑的地方,那地方被称为“幽冥之丘”,原是罪犯遭处决的地方。封圣后的方济遗体迁葬于此,这里则改称为“天堂之山”。教堂外部是淡玫瑰色与白色相间的素朴,里面却是令人屏息的瑰丽——不能说华丽,它与梵蒂冈、威尼斯的教堂里的奢华远远不一样,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连一个的内拱,花边集结着颇带东方色彩甚至迷幻的勾连纹样,包裹的却是一片一片纯粹的蓝,因为光线的关系,这蓝愈往里愈深,最里处演变成古奥的圣像壁画,壁画下面沿窄梯再下一层就是圣方济之墓。
嘘,静极。修士、朝圣者和游客都自觉凛然。圣方济之墓是绝对的简陋,一如他青年时代悟道、脱去身上所有华丽衣物一丝不挂地离开家庭,此时他亦是如此彻底地回归到石头之中,石棺外围围着石廓,再围以黑铁。我和妻向来都是无神论者,但我们对圣方济却充满好感,我甚至觉得圣方济的出现使得中世纪日益腐败的天主教得到更新的唯一希望。他倡导彻底贫穷、修士不占有任何财产,仅领粗布连帽长衫一袭,云游化缘四方,就如中国托钵僧一样。其实我们早在电影《玫瑰之名》中见过方济会修士便是如此形象,教皇的使节自辩自己的奢华是为了在世上显示天国的荣耀,修士也不反驳,只默守其贫,是亦君子固穷也——这是“无声,生命中飘升的,无声。”
穿过圣方济路直走向市中心,那里仿佛又回到了更远古的阿西西——基督之前的阿西西,罗马时期的大浴池废墟、罗马帝国守护女神明内瓦的神殿残存的立面,而我们不事稍留,继续向阿西西之巅,罗卡城堡走去。罗卡城堡是当年要塞,如今冷落,并无进去的必要,但城堡四周却是俯瞰翁布里亚平野之渺茫最佳位置,四野的景物聚拢而来。策兰的诗后段有谓:
陶罐。
陶罐,上面嵌着陶工的手。
陶罐,被一个影子的手永远封了口。
陶罐,打上了影子的戳记。
石头,不管你往哪里看,石头。
让那匹灰兽进来吧。
稍加联想,刹那明朗。这坐落于意大利绿色心脏之中心的阿西西古城,莫不像这个陶罐?它与四周山野的关系,就像另一首著名的诗,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坛子轶事》(陈东飙译)所写:


荒野向它升起,
在周围蔓生,不再荒野。
坛子在地面上浑圆
高大,如空气中的一个港口。
此时,即使废墟如罗卡城堡,悲风如平野上游荡之猎猎,也恍惚在古城自身的存在中获得了存在的秩序。更遑论中世纪阿西西那一段血腥历史(它因为效忠教皇而与邻近城邦争战不休),也在这个陶罐中封缄了。而这头“灰兽”也许就象征了这些悲伤的历史——它同样反复发生在策兰的生命中,他二十二岁时父母便死于纳粹集中营、三十四岁时儿子夭折、五十岁时自沉于巴黎塞纳河——它渴求着沉静、安然的石头的接纳。
山坡的另一面不远处,就是和圣方济大教堂一样淡红夹白的圣嘉勒教堂。它和圣方济大教堂的对应,不但是方位和外貌上的,更是感情上的。S. Chiara圣嘉勒——这是官方译名,其实我更愿意译她为圣奇娅拉。我在来阿西西之前写诗一首,里面有句:“悲伤属于马背上的琴格,喷泉属于百合/我属于奇娅拉:风蹓跶于细瓦。”此时风正蹓跶于圣嘉勒教堂的细瓦上。圣奇娅拉原本是一位贵族之女,一二二二年邂逅已出家的圣方济,为之感动而追随他走向清贫修行之路,创立“贫穷修女会”,死后被封为圣女。教堂里存其遗像,状甚温婉、雅静,教堂地下是她的墓葬,比圣方济之墓稍多装饰,而她的遗衣如圣方济的遗衣,上面也结缀着补丁,但是比圣方济的缝得好看——毕竟是女孩子。后世墨客编写的戏剧中,说奇娅拉原本倾心圣方济,后来把对他的爱情升华为宗教之情。固然这带着浪漫主义的一厢情愿,但要这样理解亦无不可,大爱完全应该容纳小爱,因此爱才能“驱动日月星辰”(但丁诗)。
跑不动的兽。
跑不动的兽,在最裸的手播撒的雪中。
跑不动的兽,在一个砰然关闭的词面前。
跑不动的兽,来吃手里的睡眠。
策兰接下来写。令我回想那天站在罗卡城堡俯视白色、玫瑰色的圣嘉勒教堂等等,岂不像点点薄雪遍洒于春野?而这最裸的手也就是最贫穷、不占有的手,是方济和奇娅拉之手,阿西西的大街上有出售玻璃球,球中是雪中的圣方济大教堂,修士们在雪中嬉戏,摇一摇,雪花就遍布了玻璃球里翁布里亚的天空。雪安慰了清贫苦修中的孩子们,雪也安慰了古老的阿西西——跑不动的兽?
但是策兰最后说:
光泽,无意去慰人,光泽。
死者——他们仍在行乞,弗兰茨。
弗兰茨是策兰第一个孩子的德语名字,孩子于出生次日夭折。在西文中,弗兰茨读音与圣方济之名相近。本诗作于一九五四年初,策兰丧子不久。雪的光泽无意安慰人,人却能够从中乞取些微的安慰吗?在最裸的手播撒的雪中,我们仍然寻问着,策兰、阿西西都安慰了我们。而策兰呢?他一生都如灰色的兽在寻问,最后跑不动了,终能在这神秘的手中吃下永恒的睡眠。
他们谈论东方时谈论的是什么
在意大利游历两个月,想不到在最后一站米兰频频遭遇“东方”,但那是一个中国缺席的东方。在米兰的最后一天上午,我们去到当代艺术博物馆,正好是莫奈的《睡莲》特展。“睡莲”二字很东方,但是它的英文名是water lily,既不睡也不莲,更不东方——我迷失在一屋子莫奈的色彩氤氲中,开始琢磨东方问题。莫奈的小睡莲池中仿佛显了世上一切的氤氲,但是氤氲二字亦然非常东方甚至中国,莫奈是偶然在自然中琢磨它出来的。都知道莫奈受日本浮世绘影响甚大,米兰的展览也特意点出这一点,从入口的枯山水到与“睡莲”油画一幅幅并列展出的歌川广重、葛饰北斋的浮世绘,然而浮世绘并不氤氲,它们清朗或者稍带点曲折,幽然甚至诡异,没有中国山水中的氤氲。
莫奈却有,他的世界不断从明媚中回归混沌——这是意大利或者日本都不解的混沌,浮世绘依赖构图和线条,明确如前现代主义摄影,而在莫奈的绘画中,微细笔触和色彩间的过渡已经构成更复杂的构图,这一点,黄宾虹明白!当代欧洲人倒不明白。那暂停的一刻,东方叫做桥,莫奈也倾心于此,西方的桥是用来过的,日本的桥是用来看的,中国的桥却是让人走到桥中央,一时回首不辨南北的。


因此此桥也取消了它沟通的隐喻。在米兰的中午,我们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意大利自由撰稿人,他一直写关于东方艺术的评论,知道我们要来米兰,故约一见。他递上名片,上面竟然有日文片假名注音的他的名字。针对我香港人的身份,他特意点出“國”字在日语里写作“国”,认为这是日本文化清简的一个形象表现,我们告诉他中国简体字也是这样写的,他稍稍吃惊,他肯定不会因此认为如今喧哗的中国文化也崇尚清简。我们谈到日本艺术,他如数家珍,断言我定喜欢荒木经惟,但他不喜欢荒木,因为他“如传统日本人,看而不触摸,荒木则是触摸而不看”。谈及中国,他只赞美中国的饮食,他认为真正的中国在日本;谈及香港,他知道kungtung opera和dem xim(粤剧与点心),并且念念不忘荷里活道的关帝庙。但有一点,他很当代中国,午饭进行到一半,他就突然提出:我们不如合作点什么吧?
不知道为什么斯文如我者,竟被意大利人联想到荒木,也许他并不知道可供比喻的中国摄影师。晚上我们就遇上了荒木。米兰南郊一个电车总站旁的画廊举办了日本当代摄影展,里面有东松照明、杉本博司、森山大道等等日本摄影大师,而展出作品最多的当然是荒木经惟。由一张他和阳子的结婚照开始,展出了他的成名作《感伤之旅》和九十年代的《冬日之旅》,分别是关于和阳子的蜜月旅行以及阳子临死前的记录。看过电影《东京日和》的人都知道,这是荒木最充满爱的两组作品,前者拍摄阳子在小舟上昼眠的一幅,后者拍摄荒木手执阳子插满输液管的手的一幅,都是诠释摄影师与被摄者关系的经典作。而这次展出的最后一幅,荒木和阳子的猫在大雪的阳台上跳跃,摄于阳子葬礼后一日,无比凄清寂寞,所谓“物哀”洋溢其中。策展者没有选择荒木震撼西方人的那些虐恋、性工作者题材,而选择了这么含蓄的两组私摄影,明显地是倾向于肯定“传统日本人,看而不触摸”的那一面。
意料之中的,细江英公刻画唯美与尚武混杂精神(所谓菊花与剑)的《蔷薇刑》、森山大道捕捉日本人阴郁一面的《东京剧场写真帖》等都没有遗漏地占了重要位置。意料不到的,是中国并没有在如此日本的一个展览中缺席,我赫然碰见了宫本隆司拍摄的香港九龙城寨及其废墟,这个香港长期的灰色地带,三教九流混居其中,无论建筑乱象还是社会结构都繁杂如迷宫,没有多少香港摄影师和西方摄影师从艺术角度关注过它,唯有宫本隆司拍摄出了它生如废墟、死如森林的矛盾意象,并从中暗示出广东人那种异常的生命力。
我在当天日记中只记下这一句:“想不到在米兰遇见宫本隆司拍摄的九龙城寨,艺术属于日本,展览场地属于意大利,只有废墟属于香港。”当他们谈论东方,关于我们,他们也只能说废墟属于中国吗?我们在废墟中埋藏的奇异种子,也许在他们和我们都全然遗忘的时候才能结果——关于中国文化在西方的被忽略,如果要自我安慰,恐怕只能作如是观。
罗马的无题剧照
到底哪一个罗马才是罗马?在神像的脸上明明是有着凡人的爱欲甚至悲伤,在斗兽场的看客脸上明明有带着众神操纵命运时的任性和漠然,在地铁站里一闪而过,残留在我底片上的少年影像,却属于贝尼尼天使队列中堕落的一员。
然而罗马并不拒绝摄影,相反地,她可能是世界上最乐意被拍摄的一个城市,废墟们固然已经经历数亿次的显影,隐秘的现在也毫不介意在异乡人的镜头中重新构图。罗马人也是最习惯面对镜头的人,不知有意无意,他们即使被“偷拍”也总能摆出最酷的POSE,在地铁门上随意一倚的男人就是一个执政院卫士的优雅,匆匆从电梯上回首一笑的女人是圣火贞女的自傲。
在罗马我继续拍摄我的“无题剧照”,这些来自最世俗的人物仿佛自荐般在我的电影里出演着神奇的角色,“这些高贵浪漫的面孔突然在一个冬日早晨出现了,如往常一样都是在嘉年华会之前。他们出现在屋子前面、咖啡馆的窗口、广场上、火车站里,目光穿透过我们,只要我们去看他们,他们就会活过来。这是神赐予我们这混沌被遗忘的村落的礼物”。费里尼在和乔瓦尼的对话录里说的这段话,正好是这些无题剧照的注脚。



曾经有三个人引导着我对巴黎的想象:波德莱尔、莫迪亚诺、戈达尔。如今是三个人引导着我对意大利的想象:费里尼、安东尼奥尼、卡尔维诺。费里尼的意大利,在欲望中鼓舞着超脱的快感,在雾中琢磨着温暖的滋味,在马戏团的膨胀大梦中,总有一个小丑皮埃罗醉语诵诗。安东尼奥尼的意大利,犹如在荒凉中捡拾金子,旋转中全不辨世人的去处,最后抬首在夜的无尽迷宫深处,发现明月皓洁如初。卡尔维诺的意大利在层层虚构之中最为真实,文字如古堡的石砖永远难以磨损,然而每个过路人的手印都为它增加了一道神秘的花纹。
当我第二次来到罗马的时候,正是罗马机场的子夜,我在候机楼里迷梦片刻,得到了这样的诗句:“四分一秒的梦远航了四十海里/长发泛滥如浪而世界依然碎语/我和费里尼瓜分了旧机场里的浓雨/留下一个老天使,陪伴安东尼奥尼。”这个老天使和我一样游荡在圣俗之间,无意在梦中拉醒罗马那一千个教堂钟的声音。

意大利诗抄(九首)
罗马
七万个天使白天拉升罗马
不让它堕入夜;夜里移动罗马
不让它停息于月光的静波、和钟声中。
钟声中,七万个过路罗马的人在做爱。
魔鬼的爱遁形于帕拉蒂尼山,
今天只是废墟恣肆,阳光野爱。
罗马!我不能为你写一首彼得拉克十四行。
路在散开,罗马行猫步。她在新移民
的脸上重新找到罗马:特鲁米尼
卖短裙的温州姑娘、特莱维喷泉外
卖肥皂泡的开罗人——他下班就脱去法老金装。
我知道他们是克娄巴特拉的遗孤、
神秘守护:九座方尖碑白天钉住了罗马
施加诅咒;夜里涂鸦着罗马
篡改地图,让凌晨的天使找不到掉落的羽毛。
罗马!我只思念着我荒诞的歌队
他们到此追随着斯巴达而亡。
星星的口涎不能止渴,罗马!整整一夜
我只思念着,那个乳下有伤疤的人。
二○○九年五月九日于罗马一至五月十二日佩鲁贾
梵蒂冈
我听见一个托钵僧和另一个托钵僧讨价还价
讨论梵蒂冈能否抵押一个里拉
那天我是圣彼得广场上唯一一个喝醉的人
鸽子博士偷偷替我安上了发条翅膀。
我哭泣,我是终生不能站上柱顶的犹大
市声鼎沸,荆棘混同了色拉的罗勒
彼得光滑的铜趾上传来幽香
鸡鸣三响,我终于未能认出你道别时的模样。
二○○九年五月八日梵蒂冈至五月十二日佩鲁贾
佛罗伦萨
在但丁之国远离但丁,佛罗伦萨最远。
繁花吃掉了圣母,广场上百鬼夜行。
俾德丽采不是唐婉,不知道沈园——
我们也来说一声莫莫莫(AmoAmoAmo)
我爱我爱我爱。百鬼夜行,汇聚于亚平宁
的地狱。但丁敛翼,捂住肺腑:一块翡翠。
他宴请我在维奇奥桥阳光下吃雨,
用他五脏典当所得。那旋转寰宇的热和冷
仅售四欧罗。千层面仅有九层。
俾德丽采也不知道我,秘密为她多写一行。
天堂就是错错错(CiaoCiaoCiao),
翻译过来就是你好,再见,再见。
二○○九年五月十六日佛罗伦萨至波隆那火车上
威尼斯
这欧洲的客厅,客人早已太多。
海鸥诅咒,教堂打花伞在海面散步,
商人们仍要放高利,如今赌的不只是心。
我有自创的十四行体,圣马可之麻布。
疼痛地卧进勃朗峰的乳沟、伦巴第
的腹地、异母的错位子宫。
牡蛎壳规程、刮伤我不肯说拉丁文的血管,
其上是一座桥逃离着另一座,
足足四○九座:所有的遗忘足以淹没
威尼斯。我是最短的福音,叹息一声。
二○○九年五月十九日凌晨威尼斯至
巴黎夜车
奇娅拉
——给CHIARA
“一十一月四日”广场,阴影属于基里柯,
失忆症属于马可波罗。鸽子属于上帝,
我属于奇娅拉:无云而颤动的天穹。
奇娅拉是方块字的奇娅拉,
她记得,我姓氏中的十四个笔画
翩翩斜下左右,远胜拱扶垛。
我感谢我是CINESE:匈奴色。
看不见的佩鲁贾属于大梦的可汗,
悲伤属于马背上的琴格,喷泉属于百合,
我属于奇娅拉:风蹓跶于细瓦。
二○○九年五月二十六日意大利佩鲁贾


石头城里听《石头记》
深院内旧梦复浮沉
——达明一派《石头记》
这些小石头神仙也波动、挪移
从我口中唱的,它们都记住。
光熠熠世界也堆雪成灰,灰中懵懂
裴路迦是雕版金陵,金陵
是黑浪渺渺拓印石头城。
我在石头里述梦,我是石头梦中青鱼,

一轮下弦月升起在我水底的村庄——
借镜身、鳝男子、莲花心。
谁嚼艳黄的莲子壳、连丝苦梗?
小沙弥名叫呼咪者,夜夜在我醒来前
敲门化缘:石头神、石头神、睡小云,
奏孤单钟当当,饮芭蕉露茫茫。
二○○九年八月二十二日裴路迦(佩鲁贾)至波隆那火车上
但丁墓前
浓阴下没有地狱,天堂
也像松针尖上的泡影。
一个蓝裙子中年管理员弯身
是你的全部:俾德丽采或背脸的神。
我们理所当然饰演鬼魅一角、
你镜中残余,汲汲于烈日中喜剧,
在自己的呼息中一吹而散
如西罗马废帝,梦见马赛克中流水、
铄金。字被编进黛色的山冈、
银色的星辰、黄金小花茎,
血不成墨,你有一块凝聚石纹的写板
也凝聚了橄榄树梢的晨霜。
它承受了左手的左,承不住右手的右:
一支笔在云上阶梯假装歇息
笔杆的羽毛来自不存在的天使
存在的她摸摸蓝裙子上绽露的线头
一小片夜色安慰着她全部的炼狱。
二○○九年八月二十一日拉文纳但丁墓,
八月二十二日作于费拉拉失眠之晨
费拉拉
——寻安东尼奥尼不遇
有了波河平原的芥末雾
就有了费拉拉盐渍的石头夜路
有了人在石头海里开门关门
有了你最后在赤裸沙漠里的不言语。
现实如猫,在不现实的死者之间兜圈子
我们不再在中国寻找中国
你也不再在夜中寻找夜
不在腐蚀中寻找这个世界的富尔马林液。
而我们竟不再在爱中寻找恋人
不在恋人中寻找哭笑、台词
石头浪拍打干燥的空气,钻石宫的尖防垛
模仿钻石,我们不溺于威尼斯,溺于费拉拉。
你是墓地里的不失者,也许在草丛中
烧火夜猎。每一个死者都有一条蜥蝎
尾巴扫去面孔。每一条蜥蝎
都有一个死者,唯我独无。

无城中狂欢节的彩衣魔笛手
无我们满世界的浪荡儿
无人在石头海里开门关门
无你驾灵车带我往雾中、辣出闪电来。
二○○九年八月二十三日费拉拉墓地里寻安东尼奥尼墓不获
八月二十六日侵晨作
拿波里黑童话
泥雨连夕,拿波里的一只黑犬
彳亍在托勒多大街,
脸上戴着出土面具、非哭非笑。
它时而走上人行道,
最终还是回到车道的边缘
纸皮、烟头和塑料袋的堆积处,
在那里碎步、龇牙、如雷殷殷。
泥雨连夕,拿波里的一个老妇
在圣塞维罗教堂里转圈。
她时而抬头,用邪眼打量
游客的镜头,时而默默诅咒,
最终她还是隐身在名为“谦卑”的女像
尖翘乳房的阴影下,
在那里碎步、龇牙、如雷殷殷。

泥雨连夕,拿波里的一个教父
已经退休,三间比萨店
是他的所有,他的刀疤在鼻梁上,
刺青在干洗店,一个肝留在
巴勒莫的黑医院。晚上他化身蚊子
在邻居的旅馆流连,亲吻着青年的大腿
在那里碎步、龇牙、如雷殷殷。

泥雨连夕,拿波里的一个旅馆
漂流了三天,是谁按下这冲水阀?
是谁站在但丁广场的柱头
不断把闪电拧灭拧亮?
拿波里卡在地狱的排水口,被黑暗
罗勒所缠,在一刹那他身披睡衣
冒充但丁,把庞贝描述为天堂篇,
然后在那里碎步、龇牙、如雷殷殷。
二○○九年九月十五日晨拿波里
巴塞罗那变形记
在乔治·奥威尔荡气回肠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一书的开头,他写道:“我参军前一天,在巴塞罗那的列宁军营里,我看到一个意大利民兵……”列宁军营,这个词的出现突兀而巧妙,我读之会心一笑,因为去年我在巴塞罗那遭遇的第一个词,也是列宁。
飞机从米兰旁边的贝伽莫出发,绕过安第斯山脉沿着地中海的西北角转弯,夕阳迎面,第一眼看见的西班牙地貌是绵绵清远的,又似比意大利更雄壮。从吉罗讷机场坐车去到巴塞罗那北站,再背着大包走到预定的Hostal Plaza所在地址,竟然是一栋废楼,我俩正恍惚之际,耳边传来西班牙语发音的一个中国人名字,原来是在叫我们——一个帅气的西班牙少年二话不说把我们拉上一辆出租车,把我们劫持到了列宁旅馆!
Hostal Plaza是列宁旅馆的钓鱼网站?我一度怀疑,但看见那极其 “早古”的大门旁边写着Hostal Lenin,我不禁笑而释然,好吧,我承认我有十月革命情意结。正如奥威尔的列宁营,这里呆的也是杂牌军,接待处的老小伙子粗壮而神气,应该是个加泰罗尼亚人,用不算蹩脚的英语向我们解释了这次绑架行动,安排我们入住楼梯旁的房间,木头窗户开向幽深的大门天井,床头是一幅东正教小圣像,我们几乎马上爱上了这里。

在列宁旅馆
你不是冬妮娅,我也不是阿廖沙
但昨夜,国际纵队狂欢如革命之夜
只有那中国同志醒来,为这晨光一哭
加泰罗尼亚的晨光
六只鸽子死在六条廉价航线上
加泰罗尼亚的晨光
海边的亚洲姑娘仍在叫卖苦味的海洋
我在列宁旅馆,梦见了阿拉木图
无人雪橇在漫长雪线上流亡
我梦见了沃罗涅日,蜡烛仍在风中摇晃
北京的晨光,撞向了爱之行刑队的长枪
在列宁旅馆,我出租着我二十岁的心
给胡安或让娜,阿廖沙或冬妮娅
给每一片尖声吹口哨的橄榄树叶
给木楼梯上黑皮靴喀嗒的黑夜!
那采摘罂粟的手,也采摘了拭血的云
那挥舞黑旗的手,也驱驶了白色的灵车
当安那其们都醉在列宁旅馆
列宁一人在晨光中打扫这苦味的海洋
加泰罗尼亚的晨光
六只鸽子的尸体好像六段新芒
加泰罗尼亚的晨光
海边的亚洲姑娘仍在叫卖她苦味的乳房
这是我最后一天从列宁旅馆醒来的时候写的诗《列宁旅馆歌谣》,这之前的几个晚上,我们偷偷探索了列宁旅馆的每个角落,发现了它无处不在的木头小猪和俄罗斯列宾画院风格的少女肖像;在它后院露台上数着那些八角形的老玻璃窗喝啤酒;当然还有那些旧得不能再旧的家具和再也没有人读的俄文书……我突发奇想,这里是不是一九三○年代那些占领巴塞罗那的共和国战士们的后裔所建?他们曾经相信列宁和国际纵队会改变其时腐朽不公的西班牙。
上网查找列宁旅馆,看到它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镜像:“我在苏克海雅斯基大街附近一家叫做‘列宁旅馆’的地方住下。那幢老楼有着沉重巨大的木门和亢啷作响的电梯,在俄国大革命前,这里曾是有钱人家的高档公寓;大革命时期,这些人作鸟兽状四散而去,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满地都是来不及带着走的信笺、书籍和关于过去生活的印记。”那是在莫斯科,另一个让人缅怀虚构的革命情怀的地方。
岁月恍惚,我在很苏维埃风格的白棉布大沙发中抬起头,只裹着一条大浴巾的法国女孩蹬蹬跑过,长走廊尽头是酒杯相碰和电子乐,提醒我这里是巴塞罗那,一个更相信安那其的狂欢,而不是列宁的冷峻的城市。列宁和革命,只不过是它在二十世纪一系列摩登变形的一环。
走出列宁旅馆,向左向右,都是迷梦般变形建筑:左边是巴特罗之家(Casa Batllo),右边是米拉之家(Casa Milá),作者都是同一个:安东尼奥·高迪(Antonio Gaudi)。高迪是人类在建筑上幻想的极致——二十年前还是中学生的我就这样想,并且发誓长大后一定到巴塞罗那朝圣去!现在高迪的艺术品就近在咫尺,奇丽如深海老贝、长满了珍宝的残骸,我却失语近乎墨鱼睁目结舌。更何况关于高迪的描述和抒情汗牛充栋,我又夫复何言呢?文字的华丽衬不住这些比洛可可还洛可可的细节,而关键的是它们并不是人力能为的洛可可,而是生长的自然本身,自然,自然即奇迹。
但是我还是想记下几个我所窥见的瞬间,它们记下了巴塞罗那的变幻。阴霾的浓云下,米拉之家的烟囱骑士们仿佛卷紧了御寒毛毯的凉山彝人,这又让我想起了奥威尔孤绝困守于阿拉贡高地上的战士,“我们阵地上的大约一百人,总共只有十二件厚外套,这些外套必须在岗位上相互传递,大多数人只有一条毯子。”云影仿佛佛朗哥的炮弹不断落在他们身上,但转瞬间阳光乍现,原本灰沉的盔甲突然闪现虹彩——但是旋归昏暗,正如奥威尔的同代人夸西莫多所写:
每个人
孤单地偎依着大地的心
裸露于一线阳光
瞬息间是夜晚
而在巴特罗之家的电梯间,我们如水底游鱼,让光穿透厚薄不一的大琉璃带领我们上升;又如鲸鱼肚子里的乔纳或皮诺曹,点烛,生活于一个神兽的内部——那旋转的天花板岂不是它的肚脐眼?甚至这是一朵浪花的内部,我们可以看到水滴的背面。我在巴特罗之家的留言本写下了一个朋友的俳句:
海进城,一浪一浪,进得慢
高迪的想象就如恣意的大海涌进开放的巴塞罗那城,巴特罗之家是前端的浪头,米拉之家是安静下来的潮汐,海带轻摇,古尔公园(Park Güell)是弥漫的一片漩涡,圣家族大教堂则是海面上陡然耸起的龙卷风!

在古尔公园,那条著名的变色龙正是象征物中的象征物,象征了巴塞罗那的变形,蜿蜒流动于众多色彩之中,历史上罗马人、哥特人、摩尔人、法国人、阿拉贡人都统治过巴塞罗那,后来又经历过保皇党、左翼政府、无政府主义者、佛朗哥等,巴塞罗那似乎都能严守自身的加泰罗尼亚气质:有点疯狂、有点怪诞、有点严肃、又有点唯美,就像我们在加泰罗尼亚博物馆看到的圣迹画一样,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之美,又消弭在尘世生活本身的韵律之中。
这种矛盾气质也见于高迪身上,古尔公园中有高迪故居,他的床是最令人惊讶的展品:极其朴素简单,仅能容一人躺卧——然而这一张窄床上却有人做了弥天大梦:他梦见了圣家族大教堂的繁花盛苒种种!关于高迪圣徒般的晚年(实际上他死后也获得了教会封圣)有许多传说:吃住在大教堂工地;遇车祸时衣衫褴褛所以没人救治;被送往贫民医院后来却不肯迁出,说我要和穷人在一起……不知是否可信,却折射了一般人对一个天才的期许:天才是要有曲折逸闻的。但我更相信高迪和塞尚一样是个刻苦的艺匠而非宗教狂人,否则他无法承受重现一场大梦的耐心和压力。
所以我相信圣家族大教堂东立面耶稣诞生图这组巨大的浮雕中,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个匠人就是高迪自己的写照,这是一个沉静少年,眉目低垂,左手紧执铁锥,右手举起了锤子,身前是坚固的车床,但他的头发在风中起伏,随时要融入肩上上百只腾飞于石柱之间的鸽子!这是沉重的梦,也是盛大的梦,最后这些人类的忧伤与热望、痛苦与脆弱、蛮横与夭折,统统在石头梦的漩涡中上升上升,甚至越过耶稣的受难与加冕,到达一棵静谧之树的树冠上。然后,众天使吹号了。
其余,关于圣家族大教堂这个也许是人要向神靠近的最伟大尝试,我无言。高迪之大海在此风云变幻,高峰突起,仿佛要把人世一切掏空送上天空中去,我也只是龙卷风中不能自持的一粒种子。
也许最终收纳这大海的,是巴塞罗那城一端的“海之圣母大教堂”,这座护佑海员的老教堂,原来也许就靠着海边,就像它在东方的镜像“天后庙”一样。环柱丛丛,在高空结聚一个个华盖,却如它的灰墙一般谦卑、不摇晃,和高迪的生生不息相反,它们不生不灭;中心的圣母抱子像是明显的加泰罗尼亚风格——一个拙如村妇的圣母,褴褛而凝重,一如毕加索蓝色时期画作中那些穷人(高迪最终与之同归的穷人),小小地亍立在石头海的中央,却让人心安稳得像她怀中婴儿。我的爱人在她面前哭泣了,但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
巴塞罗那真正的海就在不远处,海岸线上一字排开,都是忧郁地眺望海洋的人:
他有个肥皂的舌头,
洗掉他的话又闭了口。
大陆平坦,大海起伏,
千百颗星星和他的船舶。
他见过教皇的回廊,
古巴姑娘的金黄的乳房。
他对着海凝望。
洛尔迦的《两个水手在岸上》我熟稔在胸,陪我沉吟着踱步在海边的黑沙上,地中海上日将沉,巴塞罗那到此应该不再变了吧?即使远处是一九九二年奥运会留下的后现代建筑和雕塑。迎面走来一东方女性,神秘地微笑着和海滩上的白人推销什么——
不安的少女,你卖的什么,
要把你的乳房耸起?
——先生,我卖的是
大海的水。
这是洛尔迦的《海水谣》。来自安达露西亚的长风猎猎,海滩上的男女跌撞如醉汉,夕光中、铁箱子塔(Homenatge a la Barceloneta)下面,沉默的一群黑人在踢球,明显他们不是皇家马德里的风格,有人从大海归来,捡到上世纪的一只酒瓶,有人抱着婴儿站在黑浪中,有人在玩耍他手上的玻璃球,像个魔术师,抛起又接住旋转那永远不会跌落的玻璃球……巴塞罗那也在此晚夏的微热中醉去了。夜迟迟不愿意降临,年青的涂鸦手在加泰罗尼亚博物馆的柱子上写下CATALONIA ISNOT SPAIN,那要等明天早起的我才能看见。
鞍囊里还有青果
——从哥尔多巴到塞维拉
还没有去哥尔多巴,二十年前我就对这座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小城充满向往。中学时代的我,在一本戴望舒的译诗集里碰见这个洛尔迦的哥尔多巴城:
哥尔多巴城。
辽远又孤零。
黑小马,大月亮,
鞍囊里还有青果。
我再也到不了哥尔多巴,
尽管我认得路。
穿过平原,穿过风,
黑小马,红月亮。
死在盼望我
从哥尔多巴的塔上
……
这首貌似童谣的诗里却充满了荒凉又不祥的意象,却因此有了一种神秘的魅力——来自命运、死亡。最美丽的一句是:“黑小马,大月亮,鞍囊里还有青果。”二十年后我庆幸戴望舒把西文的Aceitunas翻译为“青果”而不是橄榄,除了因为在意象上它呼应了小马的黑色和月亮的红色——就像一幅米罗的画一般,还因为它改写了我对橄榄顽固的童年记忆。
从小爱吃橄榄——当然只有机会吃中国的那种:无论是腌制的咸中发甘的橄榄果,还是广东特有的“榄士”,在物质贫乏的七十年代末均属佳品,尤其是后者,黑色的橄榄干被水一蒸,油光闪亮,放在浓稠的潮州式白粥上一对比,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都特别开胃。八十年代,听到齐豫的《橄榄树》,看到三毛的西班牙流浪记,歌声与文字中出现的“橄榄”,读者如我在脑海里出现的与之相配的意象都只能是童年的饥饿。
这种饥饿也是情感上的饥饿,齐豫和三毛的浪漫怎能和我面前的一枚橄榄联机?两个四海漂泊的女性形象怎能和一个粤西小镇少年无法餍足的想象力联机?所以日后洛尔迦的骑士一下子打动了我,令我绝望:“我再也到不了哥尔多巴,尽管我认得路。”直到九十年代在必胜客才遇见哥尔多巴/地中海的Aceitunas零星几粒镶嵌在毫不地道的比萨上,原来它真的是青色的,咀嚼间脆且软、微咸微酸,裹在芝士中与后者的肥腻对抗。
又直到今年去到意大利翁布里亚,吃到地道的意大利色拉——完全没有什么色拉酱千岛酱统一你的味蕾,有的只是纯粹的地中海橄榄油和小橄榄Olive在罗勒菜Basilico背后散发清幽。然后,我们从翁布里亚启程,到米兰转机到巴塞隆那坐小飞机,到格林纳达,最后坐四五个小时的汽车去到“辽远又孤零”的哥尔多巴城!
在安达露西亚平原昏昏欲睡的午后,摇摇晃晃的汽车上,我写了一首《安达露西亚路上谣》,开头就是:“从格林纳达到哥尔多巴/四亿株橄榄树伫立这旷野/四亿朵郁卒的云!”因为举目所及,漫山遍野都是橄榄树、橄榄树,就像一场大梦,绿树和黄土间错有致如棋盘,平原低坡缓缓升降,风也缓缓吹过,安达露西亚白亮的阳光在碎叶间颤抖。过了瓜达基维河,原来哥尔多巴已经是一个时尚大城,商业街上空横拉着布幅为下面来往的衣香鬓影降温,入夜后广场和街角都站满了把酒闲谈的男女,辽远又孤零的只是瓜达基维河对岸的塔楼,以及我的少年梦。
犹幸哥尔多巴密密麻麻的白房子街区包围中,大清真寺Mezquita肃静依旧。多兴奋的游客走进它那千根石柱组成的森林里都会噤声,如抬头环视那一个接一个跨向无限的红白相间马蹄拱,那就只有叹息——叹息美是如此超越尘寰的想象。从Mezquita出来,人是无法接受现实的,因为完美秩序带来的神秘让人眩晕。我们觅得一家小酒吧落座,又点了一份Tapas套餐。Tapas就是安达露西亚的特色,可以叫点心,也可以说是下酒菜,因为它源自把一片面包或肉盖在雪莉酒上,以防户外用餐时甜酒味招来的苍蝇。Tapas,本来自西语的“盖子”。现在Tapas已经成为游客,也是我们在西班牙一路上的主食,它花样繁多,有的酒吧在门口竖牌炫耀自己拥有的一百种搭配。但我最喜欢的只是其中最朴素的一种小菜:来自Andujar的橄榄用大蒜、牛至、胡椒和醋混合浸泡而成,Aceitunas夹在被我们戏称为西班牙花卷的白面包里吃,味道被中和,食时五味杂混,食罢嘴中仅余清香。
橄榄之于西班牙人,犹像槟榔之于台湾人一样吧,所以洛尔迦的骑士,他的鞍囊里一定要带上“青果”(Aceitunas),就像台南的司机在驾驶座旁放一包槟榔,它不断提醒骑士路途的消耗,鞍囊里的青果吃完时,也就是哥尔多巴城楼上的死神看见你的时分。我路过了哥尔多巴,解鞍少驻初程,第三天就坐火车去了弗拉明戈舞之乡塞维拉,在那里我写了一首《依莎贝舞弗拉明戈行》,中间有句:
他的吉他吃了一枚青果
他的右手连拨着我的琵琶
写的是伊莎贝的吉他手Mariano Campall的琴声如诉,如不是经年常啖青橄榄之味的男人,是弹不出这如许低回苦涩的旋律的,个中滋味,也许只有洛尔伽那位骑着消瘦黑马怅望红月、伸手在囊中摸索最后一枚青果的骑士知道。九月七日夜于塞维拉观Isabel Lopez跳弗拉明戈舞,觉得她有公孙大娘舞剑器之势,歌者Jesu Corbach的唱腔竟也令我想起西北秦腔,然低回处过之。于是在这诗中我同时幻想了一个唐朝青年与一个安达露西亚骑士的冒险。冒险就是弗拉明戈舞,也是安达露西亚精神的特征。
“塞维拉,一座/潜伏着悠扬节奏的城/并使这些节奏/盘旋成迷宫/宛似燃烧的葡萄藤。”洛尔迦这样写道。在塞维拉,找葡萄藤般的小路到大教堂,大教堂顺理成章就是一大串葡萄,充满了细节和丰满多汁的故事。这又是一个被层层篡建的历史见证,关于它怎样从清真寺、宣礼塔演变成今天的大教堂和吉拉若达钟楼,张承志的《鲜花的废墟》已经讲了很多。教堂内部的纵横石纹令我们想到一个巨大的冰皮月饼——这可爱的想象多少冲淡了历史的重压,即使我们看见王子雕像的长矛下,穿刺着一枚石榴——石榴曾经是摩尔人的安达露西亚的象征,我们也只是为这意象的赤裸裸而失笑。
吉拉若达钟楼非常娟秀挺拔,也早已成为塞维拉的地标,洛尔迦索性说:“塞维拉是一座塔楼/布满细心的弓箭手”,被射中的恐怕就是迷恋上塞维拉的弗拉明戈舞者的孤独骑手,死亡也就成为冒险的必然代价,从而变得光荣和迷人。塞维拉人绝对懂得这点,在大教堂里陈列的基督头像、受难像等夸耀着血腥的暴力美学,同时这里也是斗牛之都,大教堂不远处就是古老的斗牛场和斗牛博物馆,无遮无拦的白炽阳光中,镶着鲜黄边的白建筑似乎压抑着一声凄厉的叫喊——午后,四周一片死寂,我仿佛听到公牛剧烈的心脏在我胸中跳动。

能够中和塞维拉的暴烈的,只有它残余的阿拉伯色彩。这样的超然的阿拉伯抒情诗,平行于那样强烈的西班牙悲剧,两者的美,均不由得你选择,因为这就是安达露西亚矛盾的魅力所源来,正如洛尔迦所说:“安达露西亚的心灵/在寻找昔日的针芒。”
安达露西亚谣曲集(五首)
格林纳达小夜曲
格林纳达,格林纳达
谁是夜半对歌者?
费德里卡与索丽妲,海兔子与夜莺
酒醉的格林纳达说
我看见橘子与阴影组成旗的三色
我看见月亮与城垛组成死的翅膀
酒醉的格林纳达说
深歌的人在小酒馆的花槽
埋下三把匕首
深歌的人在阿罕巴拉的喷泉
放生了星星的鲤鱼
格林纳达,格林纳达
谁是她深歌中注定别离的人?
吉诃德与桑丘,橘子与疯牛
十四岁的格林纳达,跳着最痛的舞
二○○九年九月四日晨格林纳达

安达露西亚路上谣
从格林纳达到哥尔多巴
四亿株橄榄树伫立这旷野
四亿朵郁卒的云!
四个摩尔人饮马,被剑麻所伤
四个马首骷髅,是四个方向
我的剑佩夹杂着别扭
我的桑丘搂着邪眼的女奴
一首砚秋深歌,叫做荒山泪
一滴就动荡,安达露西亚如静海
一城接一城的白啊
一城接一城,大梦升降,木屋悄悄开花了
二○○九年九月四日从格林纳达到哥尔多巴路上

阿兰布拉宫绝句
一册色盲图中,我做着斑马梦
梦见我溜达在巴依老爷的梦中
阿凡提在我的鬃毛上编织遗忘的算式
我轻声告诉他宇宙将废,如阿兰布拉宫
二○○九年九月三日至五日格林纳达—哥尔多巴

哥尔多巴城

哥尔多巴城
大海漂着风信鸡
一只风信鸡
飘在荒凉星的大海上
它被太空的黑风
吹得东摇西碰
瓜尔基维河的恋人们
亲吻它如一个小伤心
瓜尔基维河的畸人们
安慰它如一段未了缘
我在瓜尔基维河岸边
数点着声音仅余的零钱
一只风信鸡
飘在汉语的沉默上
哥尔多巴城
乘除又加减
二○○九年九月五日于哥尔多巴

依莎贝舞弗拉明戈行
塞维拉一夜,你危险地孑立
我的长安和他的瓜达基维河岸
你不知危险,策马犹低接扇
你不知危险,脱衣犹临碎镜
那汉子空中摩掌,要把我拉回
烈酒洒过的斗牛场,用哑嗓的鞭
另一个汉子奏乐,六柄尖刀轮流
探索我腰间哀鸣的河流
我听到你这死亡的马蹄踏踏
洛尔卡跑过的世上最好的路程
他的吉他吃了一枚青果
他的右手连拨着我的琵琶
塞维拉一夜,你危险地喘息
惊起我四蹄下一百只白鸟
它们盘旋在瓜达基维河岸
我如猎手,被爱情的影子所伤
我的安达路西亚如长安西行路
被祁连山的影子所伤
你这炽热的马蹄踏踏
跑过我深幽厉寒的河流
二○○九年九月七日夜于塞维拉观Isabel Lopez跳弗拉明戈舞,九月十日诗成于佩鲁贾。

跋影的告别
“在支离的树影上,我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前行。他的两肩宽阔,腰板坚直,像穿了宇宙船驾驶员的制服,遨游于一九九一年,不知道宇宙将凝结为一浑浊磨花的玻璃球、众星压叠如湿重的枯叶。
“他摆动双臂仿佛有阿童木的猛力,把十多年的淤泥哗啦啦拨开,如剑鱼劈开血海,他劈开一九九三年的囚狱、一九九七年的流放、一九九九年的疯癫、二○○三年的窒息、二○○五年的二○○八年的二○一○年的死亡。他一握若脆的手腕,竟绑了一艘油轮的驽重。
“树影划过那些轧轧作响的骨骼,黑暗为我们身边一切蒙上一张巨大的驴皮,冰凉且腥。我们在全然看不见对方的时候握手道别,我为他点了一根烟,顺势把他背上全部的负荷挟为己有。在如银河一样熄灭的火雨之路上,他有他的、我有我的一叶舟。”
我和一个骑着马骸的孩子说了这个寓言,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寓言,踢着我的头骨,他又邀四周的小鸮们开始了新的游戏。
二○一○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