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一个奇怪的案子,其难度不亚于我生平所办的任何案件,在退休之后落到了我身上,而且可以说就发生在我身边。这件事发生在我退隐苏塞克斯小别墅之后,那时我已经全心全意地过起恬静的田园生活,这正是我多年居住在阴沉的伦敦时经常渴望的[280]。自从退休以来,华生几乎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偶尔来度过一个周末,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281]因此,我只能亲自来记录案情。啊!如果他在场的话,会怎样大肆渲染故事的紧张开端和我终于克服了困难的胜利啊!然而他毕竟不在场,所以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平铺直叙,把探索狮鬃毛之谜的困难道路上的每一个步骤,用我自己的话表现出来。[282]
我的别墅坐落在苏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对着辽阔的海峡。在这个海角,整个海岸都是白垩的峭壁,想要下到海边,只能通过一条狭长而崎岖、陡峭易滑的小路。在小路的尽头,即使涨潮的时候,也有一百米左右布满卵石的海滩。这里到处都有弯曲而凹陷的地点,形成了天然的良好游泳池,每次涨潮都会重新充满了水。在这样一条向两边伸延数英里的海岸上,只有一个小海湾和伏尔沃斯村打断了这条直线。
我的别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283],还有我的蜜蜂,就是这所房子的全部居民。半英里外,就是哈罗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私人学校,三角墙学校。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有几十个为不同职业进行训练的青年学生,还有几名教师。斯泰赫斯特年轻时是有名的校队划船运动员[284],也是一位全能的优秀学生。自从我移居海滨以来,他和我的关系一直很好,也是我唯一可以不经邀请就在晚上互访的好朋友。
在一九○七年七月底,自海峡向海岸刮了一次大风,把海水冲积到了峭壁底[285],退潮后留下了一个大咸水湖。早晨风停了,海滨被冲刷过后,空气异常清新。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待在家里工作实在不可能,于是我就在早餐之前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我沿着峭壁通向海滩的小路散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原来是斯泰赫斯特在挥手欢叫。
“多好的早上,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会看见你的。”
“去游泳,对吧?”
“又来你那套推论了,”他笑道,指了指鼓鼓的衣袋,“没错,麦菲逊一早就出来了,我有可能找到他。”
弗茨罗伊·麦菲逊是教科学的教员,一个健美的青年,但他的生命力被风湿热引发的心脏问题削弱了,即使如此,他依然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在各种不太激烈的运动中都是杰出的。不分寒暑,他都坚持游泳,因为我也爱游泳,所以常常遇上他。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他。他的头从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露了出来,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崖顶,像喝醉了似的摇晃着。突然,他双手上举,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斯泰赫斯特和我马上跑了过去——大概五十米左右——扶着他翻过身。他显然已经不行了,失神下陷的眼睛和可怕的乌青色双颊只能是死亡的征兆。有一瞬间,一线生命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以认真警告的神情说出了两三个字。那声音是连绵含糊的,但我听见他的嘴唇里最后迸出的三个字是“狮鬃毛”。听起来毫无关系、无法理解,但我实在不能把它们读成别的单词。说完之后,他半坐起身子,双手平伸,又侧着倒下了。他死了。
我的同伴被这情景吓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大家想到的那样——每一根神经都警觉了起来。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情况很快证明,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案子。他只穿着巴宝莉[286]雨衣、裤子和没系鞋带的帆布鞋。栽倒的时候,他那匆匆围在肩上的雨衣滑落了下来,露出他的身体。我们大吃一惊。他的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条纹,仿佛被人用极细的鞭子猛抽过一样。造成那种创伤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弹性的,因为他的肩部和肋部也全都是长长的发炎肿胀的鞭痕。他的嘴角向下滴着血,因为他在极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他那痉挛变形的脸表明他承受过巨大痛苦。
我跪在死者身旁,斯泰赫斯特站在旁边。这时,有一个影子罩了过来,原来是伊恩·默多克来到了我们身旁。他是数学教员,一个瘦高而且肤色黝黑的人,由于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没有什么朋友。他似乎生活在高超抽象的无理数和圆锥曲线的世界里,和日常生活毫无交集。他被学生当做怪物,甚至本来可能成为他们嘲弄的对象。然而这个人身上有某种异乡的气质,不仅表现在乌黑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上,还表现在偶尔发作的脾气上,那脾气只能用狂暴二字来形容。有一次,他被麦菲逊的小狗弄烦了,抄起它就扔出了窗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优秀教员的话,就凭这件事,斯泰赫斯特早就请他离开了。这位复杂的怪人来到我们身边,看起来真的被死者的样子惊呆了,尽管小狗事件说明在死者和他之间并没有好感。

突然,他双手上举,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斯泰赫斯特和我马上跑了过去。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我能做些什么?我能帮忙吗?”
“刚才你和他在一起吗?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不在一起,今天我出来晚了,还没到海滨去。我刚从学校出来。我能做些什么?”[287]
“你可以赶快到伏尔沃斯的警察局去,立即报案。”
他二话没说,掉头就以最快速度跑去了。我把侦破这个案子的任务主动承担起来,而吓呆了的斯泰赫斯特还站在死者旁边[288]。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当然是记下谁在海滨。从小径的顶端可以望见整个海滨,没有一个人影,只在极远处有两三个人影向伏尔沃斯移动着。搞清这一点之后,我走下小径。白垩土中混杂着粘土和灰泥岩,我看到小径上有同一个人上行和下行的脚印。今天早上没有别人沿这条路到过海滨。在某个地方,我看到了手按在斜坡上的掌痕,这只能说明可怜的麦菲逊在上坡时跌倒过。还有许多圆形的小坑,说明他不止一次跪下来过。在小径下端,是退潮留下来的咸水湖。麦菲逊曾在湖边脱掉衣服,因为一块岩石上放着他的毛巾。毛巾是叠好而且干燥的,看来他并没有下过水。当我在硬卵石之间搜索的时候,有一两次发现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的脚印。这说明他已经准备下水,虽然干燥的毛巾又说明他实际上并未下水。[289]
问题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可以说是我生平所见最怪异的问题之一。当事人来到海滨最多不过一刻钟,斯泰赫斯特是随后从学校跟来的,因此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去游泳,已经脱掉了衣服,这可以从赤足的脚印来证明。然后他突然披上衣服——完全是凌乱未扣好的——不曾下水或至少不曾擦干就回来了。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受到残酷的鞭打,被折磨到咬破嘴唇的程度,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爬离那里就死了。那么是谁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呢?没错,在峭壁底端有一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阳光直射到洞内,根本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290]远处海滨还有几个人影,但他们离得太远,不可能和案子有关,再说还隔着麦菲逊要游泳的咸水湖,湖水一直延伸冲到峭壁。在海上,有两三只渔船离得不太远,有时间的话可以查问一下船里的人。看起来有几个调查的方向,但没有一个是明确的。
当我终于回到死者身边时,已经有几个人在围观了。斯泰赫斯特[291]当然还在那里,默多克也把安德森——就是村里的警察——找了过来。后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留着黄色胡须、迟钝而结实的苏塞克斯人——这种人往往在笨重无声的外表下掩盖着机智的头脑。他不声不响地倾听着,把我们说的要点都记了下来,最后把我拉到一边。
“福尔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指导。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错,刘易斯[292]的总部就会说话。”
我建议他马上把他的直属上司找来,再找一个医生。在他们到来之前,不要移动现场的任何东西,新的脚印也越少越好。趁此机会,我检查了死者的口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一把大折刀和一个折叠式的名片夹,里边露出一张纸的一角。我把它打开交给警察,上面是女性的潦草笔迹:
我一定来,请放心。
莫迪
看来是情人的约会,但时间和地点不明。警察把纸放回名片夹,和别的东西一起放进巴宝莉雨衣的口袋。由于没有别的情况,在建议彻底搜查峭壁底部之后,我就回家去用早餐了。
一两个小时之后,斯泰赫斯特过来告诉我尸体已经转移到学校,并将在那里进行验尸。他还带来一些明确而重要的消息。正如我预料的,峭壁底部的搜查一无所获。但他检查了麦菲逊的书桌,发现了几封关系密切的信,通信者是伏尔沃斯村的莫德[293]·贝拉密小姐。于是我们找出了死者身上那张字条的作者。
“信被警察拿走了,”他解释说,“我不能把它们拿来。但可以肯定,这是严肃认真的恋爱。不过,我看不出这件事儿和早上的横祸有什么关系,除了那个姑娘跟他订过一个约会。”
“但总不会订在一个你们大家常去的游泳场吧。”我说。
“今天只是出于偶然,那几个学生才没和他一起去。”
“真的是偶然吗?”
斯泰赫斯特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默多克把学生留下了,”他说,“他坚持要在早餐前讲解代数。这个人对今天的惨剧非常难过。”
“但我听说他们两人关系不好。”
“有一段时期的确不太好。但是最近一年以来,他们可以说非常亲近,默多克甚至从没和别人这么亲近过——他的性情不太随和。”
“原来是这样。我似乎记得你和我谈起过关于虐待狗的争吵。”
“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也许留下了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好吧,咱们还要调查那位姑娘的情况。你认识她吗?”
“谁都认识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注意的。我知道麦菲逊追求她,但没想到他们已经发展到了信上的程度。”
“她是什么人?”
“她是老汤姆·贝拉密的女儿。伏尔沃斯的小船和游泳船[294]都是老汤姆的财产。他本来是个渔民,现在已经相当富裕了。他和儿子威廉共同经营企业。”
“咱们要不要去一趟伏尔沃斯,见见他们?”
“找什么借口呢?”
“借口总是能找到的。不管怎么说,死者毕竟不是自虐而死的。一定有人拿着鞭子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了伤口的话。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和他交往的人数有限。如果咱们查遍每一个角落,就一定能够发现某种动机,而动机又会引出罪犯。”
如果不是心情被亲眼看见的悲剧毒化了的话,在这片飘着麝香草味道的草原上散步本来是很愉快的。伏尔沃斯村坐落在海湾周围的半圆地带。在旧式小村后面的山坡上盖了几座时髦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领着我朝其中的一栋房子走去。
“贝拉密所谓的‘港口山庄[295]’,就是这座有角楼和青石瓦的房子。对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已经不算坏了——天哪,看那儿!”
山庄的花园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那高大瘦削、步履蹒跚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数学老师默多克。一分钟后我们在路上和他碰了面。
“嗨!”斯泰赫斯特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点了点头,用古怪的黑眼睛瞟了我们一眼就准备过去。但校长把他拉住了。
“你去那儿做什么?”校长问他。
默多克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先生,我在学校里是你的下属,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义务向你报告我的私人行动。”
斯泰赫斯特的神经在经历了一早上的紧张之后已经变得容易激怒了。平常他是有耐心的,但此刻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气了。
“默多克先生,你这样的回答真是放肆。”
“你的提问也是如此。”
“你一再表现出这样的无礼,我不能再容忍了。请你尽快地另谋高就!”
“我已经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个唯一让我愿意住在你的学校里的人。”
说完这句话,默多克就大踏步离开了,斯泰赫斯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见过这么不像话的人吗?”
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点是,默多克抓住了第一个让自己逃离犯罪事件的机会。我的脑海里开始形成一种模糊的怀疑,也许访问贝拉密家可以进一步搞清这个问题。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来,我们就走了进去。
贝拉密先生是一个中年人,留着通红的大胡子。他似乎正在生气,不一会儿脸也变得通红了。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什么细节。我儿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里一个身强力壮、脸色阴沉的小伙子,“和我都认为麦菲逊先生对莫德的追求是一种侮辱。先生,他从来没说过关于结婚的话,但是情书、约会一大堆,还有许多我们都不赞成的做法。她没有母亲,我们是她唯一的保护人。我们决心——”
但是女孩进来了,他就没再说下去。不能否认,她走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会带来光彩。谁能想象,这样一朵鲜花竟然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这样的家庭中呢?对我这个人来说,女性从来不是一种吸引,因为我的头脑总是控制着心灵,但是当我看到她那充满草原的青春活力、完美而清晰的脸时,我相信任何一个青年都会拜倒在她面前[296]。就是这样一位少女推门走了进来,忽闪着紧张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已经知道弗茨罗伊死了。”她说,“请不要顾虑,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是另外那位先生把消息告诉我们的。”她的父亲解释说。
“没有必要把我妹妹牵扯到这件事里去!”那位小伙子咆哮道。
他的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威廉,请你让我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从现有情况来看,这是犯罪行为。如果我能帮助你们找出罪犯,那我就为死者尽了最微小的心意。”
她听我的同伴简单叙述了情况。她那镇静而专注的表情让我感到她不仅有特殊的美貌,还有坚强的性格。莫德·贝拉密在我的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完美而杰出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出了我的外貌,并向我转过脸:“福尔摩斯先生,请找出罪犯,并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管他们是谁,你都会得到我的同情和协助。”我仿佛觉得她一边说一边挑战地向她父亲和哥哥瞟了一眼。
“谢谢你,”我说,“我很重视一个女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直觉。你刚才提到‘他们’,你是否认为此案牵涉到不止一个人?”
“我很了解麦菲逊先生,他是个勇敢且强壮的人,单独一个人伤害不了他。”
“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莫德,”她的父亲生气地喊道,“我告诉你不要牵扯到这件事里去!”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能做些什么呢?”
“很快全世界都会知道事实了,所以我们在这里讨论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说,“我本来想和你单独谈,但如果你父亲不允许,也只好让他一起参加讨论。”然后我谈到死者衣袋里发现的字条。
“这张字条在验尸的时候一定会公布。你能不能作些解释?”
“这没什么可保密的,”她回答,“我们已经订了婚约。之所以没有宣布,只是因为弗茨罗伊年老将死的叔叔可能会取消他的继承权——如果他不按照叔叔的愿望结婚的话。没有任何别的理由。”
“你应该告诉我们!”贝拉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表现出哪怕一点同情,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不赞成我的女儿跟社会地位不相当的人打交道。”
“正是因为你对他的偏见才让我们无法告诉你的。至于那次约会,”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字条,“是我给这张字条写的回信。”
亲爱的:
星期二太阳落山时在海滨老地方,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来的时间。
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来我今晚是要去见他的。”
我翻过来看那张字条:“这不是邮寄来的。你是怎么拿到它的呢?”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和你调查的案子完全没有关系。一切有关的问题我保证据实回答。”
她的确这样做了,但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情况。她不认为她的未婚夫有隐蔽的敌人,但她承认自己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问一句,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吗?”
她的脸红了,而且显出慌乱的样子。
“曾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他是。但当他知道我和弗茨罗伊的关系之后,情况就全改变了。”
笼罩在这个怪人头上的疑团变得更清楚了。必须调查他的档案,必须私下搜查他的房间。斯泰赫斯特自愿协助我,因为在他的脑子里也形成了怀疑。就这样,我们从港口山庄回来了,并感到这团乱麻至少有一端已经掌握在了我们手中。
一个星期过去了。验尸没有提供什么线索,案子只好暂停审理,寻求新的证据。斯泰赫斯特对他的下属进行了谨慎的调查,也简单地查看了他的房间,但都没有结果。我又把整个现场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有得出新的结论。读者会看到,在我们的探案纪录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案子令我如此无能为力,就连我的想象力也无法设计出一个解决方案。后来发生了狗的事件。
是我的老管家首先从奇妙的无线电里听到的,人们就是通过它来收集乡村新闻的。
“先生,悲惨的消息,麦菲逊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说道。
我一般是不鼓励这种谈话的,但麦菲逊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麦菲逊的狗怎么了?”
“死了,先生,因为对主人的悲痛所以死了。”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大家都在谈这事儿。那只狗非常激动,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的两个学生发现它死了——就在海滨,它的主人死去的那个地方。”
“就在那个地方”这几个字在我的记忆中非常突出。我的脑海里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肯定是重要的问题。狗死了,这倒合乎狗善良忠实的本性。但“在那个地方”!为什么这个荒凉的海滨会对狗有危险?难道它也是仇人的牺牲品?难道……是的,感觉还模糊,但在我心中已经形成了一种想法。几分钟后我就到学校去了,并在斯泰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应我的要求,他把那两个发现狗的学生——萨德伯里和布朗特——找了过来。
“是的,那只狗就躺在湖边上。”其中一个学生说,“它一定是循着主人的足迹去的。”
后来我去看了那条忠实的小狗,它是艾尔戴尔猎犬[297],躺在大厅里的席子上。尸体僵硬,两眼凸出,四肢痉挛,处处都是痛苦的表现。
我从学校一路走到那个湖。太阳已经下山,峭壁的黑影笼罩着湖面,湖水闪着暗光,犹如一块铅板。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只水鸟在天空中盘旋鸣叫。在渐渐变暗的光线下,我依稀看出印在沙滩上的小狗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周围。四面的影子越来越暗了,我站在那里,头脑中思绪万千。你们一定经验过那种噩梦式的苦思,明知你所搜寻的是关键,也明知它就在你的脑子里,但就是想不出来。那天晚上我独自站在那个死亡之地时的精神状态正是如此。后来我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
我走到小径顶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就像闪电一般,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个刚刚苦思冥想的东西。读者都知道,如果华生没有白白描写我的话,我的头脑中装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知识,毫无科学系统性,但这些知识对我的业务帮助很大。我的脑子就像一间贮藏室,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数量之多,即使我本人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298]我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一样东西对这个案子意义重大。它还是模糊不清的,但我至少明白应该怎样把它搞清楚。它是离奇的,难以置信的,但至少是说得通的。我要进行一次彻底的验证。
我家里有一个顶楼,装满了图书。我一回到家就钻进那个房间,折腾了一个小时,然后捧着一本咖啡色印着银字的书走了出来。我焦急地找到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个不着边际且不太可能的想法,但我必须弄清楚,否则无法安心。我睡得非常晚,迫切期待着第二天的工作。
但是工作遇到了烦人的干扰。我刚刚匆忙咽下自己的早茶,想要起身到海滨去,苏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就来了。他是一个沉着稳健、迟钝但拥有一双深思熟虑的眼睛的人,他非常困惑地看着我。
“先生,我知道你的经验十分丰富。今天我来,是非正式的拜访,也不用多说什么。我对这个麦菲逊案的确是没有办法了。问题在于,我应该逮捕,还是不应该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吗?”
“是的。想来想去,根本没有别的嫌疑人。这是地处偏僻的优点,我们能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缩到最小。如果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你有控告他的证据吗?”
他搜集情况的路线与我之前的设想相同。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和他这个人的神秘性,他那偶发的——比如在小狗事件中——火爆脾气,他曾和麦菲逊吵过架的事实,以及他可能怨恨麦菲逊对贝拉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了我已知的全部要点,也没有新东西,只除了一点——默多克似乎正准备离去。
“既然有这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如果放走了他,会把我置于什么境地呢?”这位粗壮迟钝的警官确实很苦恼。[299]
“请想一想,”我回答,“你的设想有一些重要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有不在场证明。他和学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一刻。麦菲逊出现之后几分钟他就从后面那条路走来碰到了我们。另外不要忘记,他不可能单独一人给一个和他同样强壮的人留下如此可怕的伤痕。最后,还有凶器的问题”[300]
“除了软鞭子还能是什么?”
“你研究伤痕了吗?”
“我看见了,医生[301]也看见了。”
“但我用放大镜非常仔细地观察过了。有很特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福尔摩斯先生?”
我走到桌前取出一张放大的照片:“这是我处理这类案子的方法。”[302]
“福尔摩斯先生,你做事确实很彻底。”
“不然我也不会得到现在的名声了。咱们来研究一下这条绕着右肩的伤痕。你能看出特别的地方吗?”
“我看不出。”
“这条伤痕的深度显然不是平均的。这儿有一个渗血点,那儿有一个渗血点。这里的伤痕也一样。你觉得这提示了什么?”
“我想不出来。你认为呢?”
“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也许我很快就能得到更明确的答案。凡是能解释这些渗血点的证据都能大大有助于找出凶手。”[303]
“我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警官说,“如果把一张烧红的网放在背上,渗血点就表示网线交叉的地方。”
“这是个很巧妙的想法。[304]或者我们可以更恰当地说,是那种有九根皮条的鞭子,上面有许多硬疙瘩?”
“对极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得很对。”
“但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原因,巴德尔先生。[305]不管怎么说,你逮捕的证据不足。另外,还有死者临终时说的话——‘狮鬃毛’呢。”
“我曾猜想‘狮’是不是‘伊恩’[306]——”
“我也考虑过这一点了。但是第二个字完全不像‘默多克’。他是尖叫出来的,我肯定他喊的是‘狮鬃毛’。”
“你有别的设想吗,福尔摩斯先生?”
“也许有,但在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不打算讨论它。”
“什么时候能找到证据呢?”
“一个小时之后——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
警官摸着下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希望能理解你脑子里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是那些渔船?”
“不,那些船离得太远了。”
“那是不是贝拉密和他那个强壮的儿子?他们对麦菲逊可完全没有好感。他们会不会整他一下?”
“不,在准备就绪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我笑着回答。“警官先生,咱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如果你能中午来这里——”
这时我们突然受到了可怕的干扰,这也是本案结束的起点。
外屋的门突然被撞开,过道里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伊恩·默多克踉踉跄跄闯进屋来,面无血色,头发松散,衣着零乱,必须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才能勉强站住。“白兰地!白兰地!”他气喘吁吁地说,说完就呻吟着倒在沙发上了。
他不是单独一个人。在他身后进来的是斯泰赫斯特[307],没戴帽子,几乎和他一样衣衫不整。
“快拿白兰地来!”斯泰赫斯特也喊道,“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把他弄到这儿来,在路上他昏过去了两次。”
半杯烈酒之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默多克用一只手撑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来。“快,拿油来,吗啡,吗啡!”他喊道,“什么都行,快治治这无法忍受的痛苦啊!”
一见到他背上的伤,我和警官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在他的肩膀上,纵横交错着网状的红肿伤痕,和麦菲逊的致死创伤一模一样。
那痛苦显然是非常恐怖的,而且绝不是局部症状,因为他的呼吸不时停止,脸色转青,两手抓着胸口喘气,额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随时可能死去。我们不断地给他灌白兰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复苏。用棉花蘸菜油涂伤口[308],这似乎减轻了他的疼痛。最后,他的头沉重地倒在垫子上。仅剩的一丝精力也耗尽了,他筋疲力尽地睡过去了。他处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中,但至少解除了痛苦。
向他询问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情况稍定之后,斯泰赫斯特转向我。[309]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他的?”
“在海滨,就是麦菲逊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脏也像麦菲逊那样弱,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两次我都觉得他不行了。去学校太远,我们就到你这儿来了。”
“你看见他在海滨吗?”
“听见他的叫声时,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径上。他站在水边,摇晃得像一个醉汉。我立刻跑下去,给他披上衣服,把他扶上来。啊,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想想办法为这里除害吧,这地方简直没办法居住了。难道连你这么有名望的人都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我想我还是有办法的。斯泰赫斯特,跟我来!还有你,警官,一起来!我倒要看我能不能捉住凶手。”
我们把昏迷的病人交给管家照顾,然后来到那致命的咸水湖。在石头上有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缓缓地绕着水边走着,我的同伴跟在后面鱼贯而行。湖水的大部分地方都很浅,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弯进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这是游泳者必然要来的地方,绿波清莹,好似水晶。在峭壁底部有一排石头,我沿着石头走去,仔细观查水的深处。就在最深最静的地方,我的眼睛终于找到了想要搜寻的东西,我胜利地大叫起来。
“霞水母!”我[310]喊道,“霞水母!快来看狮鬃毛!”
这东西确实很像从狮鬃上扯下来的一团毛。它长在水下三英尺的礁石上面,是一个随波浪漂动的怪动物,黄色的触须上有许多银色的条纹。它缓慢而沉重地收张运动着。
“这东西造够了孽,该结果它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帮我一把,处决了这个凶手!”[311]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块大石头,我们用力去推,它哗的一声落入水中。水面平静下来之后,我们看见大石头压在礁石上,边缘露出黄色的黏膜,说明水母被压在下面了。一股浓浓的油质粘液从石头下面流了出来,把水染成了一片,又慢慢升上水面。[312]
“嘿,这东西算是把我难住了!”警官喊道,“福尔摩斯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我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但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不是苏塞克斯的动物。”
“没有它更好,”我回答,“也许是西南风把它吹来的。二位请跟我回家,我给你们读一个人的可怕经历,他永远都忘不了在海上遇到的这样一次危险。”
回到书房,我们发现默多克已经恢复到可以坐起来的程度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并因一阵阵疼痛而痉挛不已。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感到浑身极度疼痛,拼尽最大力气才上了岸。
“这里有一本书,”我说,“第一次阐明了这个也许永远搞不清楚的问题。[313]书名是《户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观测者J.G.伍德。[314]有一次,他碰到这种动物,几乎丧命,他运用丰富的知识详细叙述了它。这种有害动物毒性不亚于眼镜蛇,而造成的痛苦更大得多。[315]我来读一点摘要:
当游泳者看到一团蓬松圆形的褐色粘膜和纤维,如同一大把狮鬃毛和银纸时,可要非常警惕,因为这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霞水母。[316]
“你看,这描述还不清楚吗?
“接下来,他讲述自己有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碰上这种动物的经验。他发现,这动物能伸出一种几乎看不见的丝状体,长达五十英尺,凡是触到丝状体的人都有死亡的危险。尽管只是在远处触及,伍德也几乎丧命。
无数的丝状体使皮肤出现红条纹,细看则是细斑或小疱,每一处斑点都像一块烧红的细针扎向神经。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是整个难言痛苦中最轻微的那一部分。
剧痛向整个胸部放射,使我像中了枪一样扑倒。心跳突然停止,然后是六七次狂跳,犹如心脏要冲出胸腔。
“他几乎丧生,尽管他只是在水波流动的大海中触及毒丝,还不是在静止有限的湖中。他说,中毒后他连自己的面目都认不出来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布满皱纹、憔悴变形。他猛喝白兰地,灌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还。警官先生,[317]我把这本书交给你,它充分描述了麦菲逊的悲剧。[318]”
“同时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插话道,“我不怪你,警官先生,也不怪你,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们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我认为,我只是因为分享了自己可怜朋友的命运,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默多克先生。我已经在着手破这个案子了。如果我按预期计划早一点到海滨去,就可能避免你遇到的灾难。”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一个乱读杂书的人,脑子里有很多杂七杂八的知识。‘狮鬃毛’这几个字始终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我在什么古怪的记录上读到过它。你们都看到了,这几个字的确能描述那个怪动物。我相信,麦菲逊看见它的时候,它一定是在水面上浮着,而这几个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名称,来警告我们。”
“那么,至少我是找回清白了[319],”默多克讽刺地笑了一下,“不过我还有两句话要解释,因为我知道你们调查过我的事儿。我确实爱过这个姑娘,但自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菲逊那天起,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她获得幸福。我心甘情愿躲到一边做他们的联系人,并经常给他们送信。因为我是他们的知心朋友,对我来说她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我才急忙赶去向她报告我朋友的死讯,唯恐别人抢在我前面用突然而冷酷的方式通知她。她不愿意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是怕你责备我而让我吃亏。好了,请原谅,我必须回学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说:“前两天咱们的神经都紧张过度了,默多克。请你不要记恨过去的误会,将来咱们会更好地彼此了解。”说完,他们两个人就友好地拉着手走了出去。警官没有走,睁大了牛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哎呀,你可真行啊!”最后他喊道,“我以前读过你的事迹,但我从来不相信。你可真行啊!”
我摇了摇头,如果接受这种恭维,那等于降低我的水准。
“一开始我很迟钝——可以说是有罪地迟钝。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会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可怜的麦菲逊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所以我以为他没下过水。真的,这正是我犯错误的地方。警官先生[320],过去我时常打趣你们,这一次霞水母几乎给警察厅报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