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福尔摩斯经历过的冒险,再也没有比这次更突然、更富戏剧性的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有什么活动。这天早上他谈兴不错,不过,他刚让我坐在壁炉一边的旧沙发上,自己衔着烟斗坐在对面,就进来了一个人。如果我说进来的是一头发狂的公牛,也许能给大家一个更清楚的印象。
门呼的一声被冲开了,闯进来一个体型巨大的黑人。如果不是面目狰狞,他简直像是一个漫画人物,穿着一身醒目的灰格西装,系着一条鲑鱼肉色的领带。他的宽脸庞和扁鼻子用力伸向前方,两只阴沉的黑眼睛冒出抑制不住的怒火,并轮流打量着我们两人。
“你们两个谁叫福尔摩斯?”他问道。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举了一下烟斗。
“哈,原来就是你吗?”这位来访者以一种令人不快的鬼祟步伐绕过桌子,“你听着,福尔摩斯,你的手伸得太长了。不要多管闲事,明白吗?”
“说下去,”福尔摩斯回答,“很有意思。”
“哈,你觉得有意思,是不是?”这个野蛮人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顿,你就不觉得有意思了。我对付过你这种人,收拾过之后你们就老实了。看看这个,福尔摩斯!”
他伸出一只巨大的拳头在福尔摩斯鼻子底下晃了晃。福尔摩斯兴致盎然地观察着他的拳头:“你是生来就这样的吗?还是慢慢练出来的呢?”
不知是因为我朋友那冰冷的镇静,还是因为我抄起了拨火棍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位访客的态度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你听着,福尔摩斯,你的手伸得太长了。不要多管闲事,明白吗?”
“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119]那边的事有兴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明白吗?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如果你多管闲事,我就不客气。别忘了。”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福尔摩斯说,“我不请你坐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个拳击手吗?”
“这正是我的名字,如果你说话不客气我就收拾你。”
“那倒用不着,”福尔摩斯盯着这位客人奇丑无比的嘴巴,“不过你在荷尔本酒吧[120]门外杀死小伙子珀金斯的事——哎呀你怎么要走啊?”
这个黑人一下子退缩了,面如死灰。“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他说,“我跟珀金斯有什么相干?这小子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伯明翰[121]斗牛场[122]训练。”
“没错,你可以对法官这么说,斯蒂夫,”福尔摩斯回答,“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尼·斯托克代尔的勾当——”
“老天保佑!福尔摩斯先生——”
“行了,这个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时候再说。”
“那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会计较今天我上这里来的事吧?”
“除非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那还用问吗,福尔摩斯先生,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是谁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跟我说:‘斯蒂夫,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就说如果他去哈罗就有生命危险。’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的都是实话。”还没来得及问别的,这位客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跟来的时候一样快。福尔摩斯一边暗笑,一边磕去烟斗里的灰。
“华生,幸亏你没敲破他那结实的脑袋[123],我看见你拿拨火棍的动作了。其实他没什么,别看浑身是肌肉,他只是个放空炮的笨小子,很容易把他镇住,就像刚才那样。他是斯宾塞·约翰流氓集团的成员,最近也参加了一些卑鄙的勾当,等我腾出手来再处理它们。他的顶头上司巴尼倒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们专干袭击、威胁,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要知道的是,在这次事件里,他们背后是什么人?”
“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呢?”
“就是这个哈罗森林[124]案件。这下反倒让我决定调查这个案子了,既然有这么多人大动干戈,那肯定是有点来头的。”
“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我刚要对你说这件事儿,就发生了这场闹剧。这是麦伯利太太的来信。如果你同意和我走一趟的话,咱们就给她拍一个电报,立刻动身。”
信上写的是:
福尔摩斯先生: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怪事,都和我的住宅有关,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如您明日前来,我将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罗车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麦伯利是您的早期顾客之一。
玛丽·麦伯利谨启
地址是“三角墙山庄,哈罗森林”。
“你瞧,就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经过一段短途的火车和马车旅程之后,我们到达了这座住宅。这是一座砖瓦木料的别墅,周围有一英亩未经修整的草地。上层窗户的上方有三垛尖形的小山墙,算是“三角墙山庄”这个名称的来历。屋后有一丛还没长大的阴郁松树,总而言之,这个地方的整体印象是不景气和不畅快。但室内的家具非常考究,接待我们的也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谈吐举止无不显示出教养和文化。
“我对您丈夫的印象还很清楚,”福尔摩斯说,“虽然那只是多年前我替他办的一件小事。”
“也许您对我儿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为熟悉。”
福尔摩斯非常感兴趣地注视着她。
“什么!您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吗?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当然了,伦敦谁不认识他呢,那时候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啊!现在他在哪里呢?”
“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驻罗马的专员[125],上个月患肺炎死在了那里。”
“太可惜了。谁也不会把他这样一个人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我从没见过一个像他那样精力充沛的人。他生活在热情之中,他的每一寸身体都燃烧着热情!”
“热情得太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正是这热情毁了他。在你的印象里,他总是潇洒倜傥的样子,但你没见过他变得抑郁寡言时的样子。他的心被伤透了,几乎在一个月之间,我就眼看着我出色的孩子变成一个疲惫的愤世嫉俗之徒了。”
“是恋爱——为了一个女人吗?”
“一个魔鬼。不过,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谈我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
“华生和我都在听您的吩咐,请说吧。”
“最近发生了一些极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这栋房子已经一年多了,因为我想闭门谢客,过清静日子,所以一直不怎么与邻居来往。三天前我遇到了一个自称是房地产商人的来访者。他说这座宅子被他的一个主顾看中了,如果我愿意转手,价钱不是问题。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附近有好几座同样条件的房产都在出售;不过自然,我对他的提议还是感兴趣的。于是我提出了一个价钱,比我买房子的价钱高出五百镑,结果立刻就成交了。但他又说他的主顾也要买家具,问我是否也能给一个价钱。这里有些家具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你可以看出是极上等的家具,于是我就要了一个相当合算的高价。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来就打算到国外走一走,而这次交易是非常赚钱的,看来我之后的日子将非常富裕,不会成问题了。
“昨天这个人把写好的合同带来了。幸亏我把合同给我的律师、同样住在哈罗的苏特罗先生看了看。他对我说:‘这是一份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没有,如果你签了字,你就没有合法权利把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当天晚上那个人来的时候,我指出了这一点,并告诉他我只卖家具。
“‘不,不是家具,而是一切。’他说。
“‘那我的衣服和我的首饰怎么办?’
“‘当然,当然会照顾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品不经检查不得带出屋外。我的主顾是一个非常慷慨的人,但他有自己的爱好和特殊习惯。对他来说,要不就全买,要不就不买。’
“‘既然如此,那就别买。’我回答。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但它实在非常古怪,我恐怕——”
说到这里,突然出了一件意外的干扰。
福尔摩斯举起手来止住了她的话,然后大步抢到房间另一端,呼地把门一开,揪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抓住了她的肩膀。这个女人死命挣扎着被揪进了屋,就像一只被抓出鸡笼的小鸡一样扯着嗓子乱嚷。
“放开我!你要干吗?”她尖叫道。
“是苏珊!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我正要进来问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饭,这个人就扑上来了。”
“我已经听见她躲在门外有五分钟了,但我没有打断您有趣的叙述。苏珊,你有点气喘,对不对?你干这种工作有点困难。”
苏珊恼怒而吃惊地转向捉住她的那个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抓着我?”
“我只是想当着你的面问一个问题。麦伯利太太,您对什么人说过要给我写信或找我帮忙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谁发的信?”
“苏珊。”
“这就没错了。苏珊,你给谁写信或捎信儿说你的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胡说,我才没报信。”
“苏珊,气喘的人可能会短命的。说谎没有好结果,你到底对谁说了?”
“苏珊!”女主人大声说道,“我看你是个狡猾的坏女人。我想起来了,你曾在篱边对着一个男人说话。”
“那是我的私事。”苏珊绷着脸说。
“如果我告诉你,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巴尼,怎么样?”
“既然你知道,还问什么?”
“我本来不能肯定,但现在肯定了。好吧,苏珊,如果你告诉我巴尼背后是什么人,就值得给你十英镑。”
“你出一镑,那个人可以出一千镑。”
“这么说,是一个富有的男人?不对,你笑了,那就一定是个富有的女人。到此为止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你还不如说出名字来挣这现成的十镑。”
“我宁可先看你下地狱!”
“什么话,苏珊!”麦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干了。我对你们都受够了。我会叫人明天来取我的箱子。”说完她径直走出门去。
“再见,苏珊,别忘了用樟脑鸦片酊[126]……那么,”门刚一关上,福尔摩斯立刻从打趣转入严肃,“这个集团是要认真干一场的。您看他们的行动是多么迅速。您给我的信上是上午十点的邮戳,苏珊立刻向巴尼报信。巴尼毫不耽搁就去找他的主人请示;而他,或她——我倾向于是女主人,因为刚才苏珊认为我说错时笑了——制订了行动计划。他们找来黑人斯蒂夫,次日上午十一点时我已经受到了警告。您看,这是极其紧凑的行动[127]。”
“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在您之前是谁住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军上校,姓弗格森。”
“这个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没听说过。”
“本来我怀疑是不是他埋了什么。当然,现在人们都把金子埋在邮政银行[128]里,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疯癫的怪人。如果没有这种人,世界岂不是太单调了吗?一开始我的确设想过埋珍宝的可能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要您的家具干什么呢?您该不会有什么拉斐尔原作或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129]而自己不知道吧?”
“没有,除了一套王冠德比[130]茶具之外,再也没有更值钱的珍品了。”
“这种茶具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神秘行动。另外,他们为什么不公开说明想要的东西呢?如果他们要您的茶具,直接出高价买茶具就是了,何必买您的全部东西,就连锅子和碗柜都不放过?不对,依我看,您家里有什么您自己还不知道的东西,而如果知道的话您是决不会放手的。”
“这也是我的想法。”我附和道。
“华生都同意了,那就肯定是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什么呢?”
“好,咱们来看看单纯的逻辑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个最小的范围里。您在这里住了一年了。”
“快两年了。”
“那更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人向您索要什么东西。突然,在这三四天之内,您遇到了急切的需求者。您看这说明什么呢?”
“只能说明,”我插嘴道,“不管被需求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刚刚进入房子里的。”
“肯定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那么,麦伯利太太,最近新来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今年我什么新东西都没买。”
“是吗?那可真奇怪了。好吧,我想还是静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以便取得足够的资料吧。您的律师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吗?”
“苏特罗先生能力很强。”
“您还有女仆吗?刚才摔门的苏珊是唯一的女仆吗?”
“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
“您需要请苏特罗在房子里留宿一两夜。您可能需要保护。”
“危险从何而来呢?”
“谁知道呢?这个案子的确很不明朗。既然搞不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就必须从另一头入手,找到主谋。这个自称房地产经纪商的人留下住址了吗?”
“只留下了了名片和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商兼估价商。”
“看样子在名录[131]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绝不会隐瞒营业的地址。好,如果发生新的情况,请通知我。我已经接办您的案子,就一定把它办成功。”
我们经过门厅的时候,福尔摩斯无所不见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箱子上面。箱子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海关标签。
“‘米兰’,‘卢塞恩[132]’。这是从意大利来的[133]。”
“这都是我可怜的儿子道格拉斯的东西。”
“还没打开过吗?它们到这里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您刚才却说——哎呀,这很可能就是线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珍贵的东西呢?”
“不可能,福尔摩斯先生。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有工资和一小笔年金。他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
“快一点,麦伯利太太,”最后他说道,“立刻叫人把这些东西抬到您的卧室去。尽快检查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明天我来听您检查的结果。”
显然,三角墙山庄被严密监视着,因为我们拐过路角高篱笆的时候,看到黑人拳击家正站在那里。我们是突然遇到他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的形象更显得狰狞逼人。福尔摩斯伸手去摸衣袋。
“摸手枪吗,福尔摩斯先生?”
“不,摸香水瓶,斯蒂夫。”
“您真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我跟踪你,你就不觉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已对你有言在先。”
“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我考虑过您今天早上的话了,也不愿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件事。如果我能为您效力,您随便说就好。”
“那么,告诉我在这个案子里你的主子是谁。”
“我的天哪!我跟您说的是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尼给我命令,就是这样。”
“好吧,你记住,斯蒂夫,这座房子里的夫人,还有房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受我保护的。别忘了。”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住了。”
“华生,看来他为了保命是真的被我吓住了。”我们往前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如果他真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我看他是会出卖那个人的。幸亏我掌握了一点约翰集团的情况,而斯蒂夫是其成员。华生,看来这个案子用得着兰代尔·派克[134],现在我去找他。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件事可能就更清楚一些了。”
后来我一直没再看见福尔摩斯,但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过的这半天。兰代尔·派克是福尔摩斯关于一切社会传闻的活参考书。这位古怪懒散的人物只要醒着,就一定待在圣詹姆斯大街一家俱乐部[135]的凸肚窗内,在这里接收并转发全首都的小道新闻。据说,他那四位数字的收入全靠给专供好事之徒消遣的小报投稿。在伦敦社会的浑泥浊水之中,只要稍微有一点波澜漩涡,就会被这架人情记录器自动而准确地记录下来。福尔摩斯总是谨慎地帮助兰代尔获得知识,有时候也接受他的帮助。
次日清早我又到了福尔摩斯的房间,从他的态度上看,我就知道进展良好。不过有一个意外在等着我们,那就是下面这封电报:
请立即前来。住宅被盗。警察在场。
苏特罗
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这出戏到了高潮,而且比我预料的还快。华生,在这案子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对此我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昨天我听到了一点消息。这个苏特罗当然是她的律师了。昨天没有请你留在那里守卫,算是我的失策。看来这个苏特罗是根压伤的苇杖[136],靠不住。我们还是到哈罗走一趟吧。”
这天三角墙山庄和前一天那井井有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花园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还有两个警察在检查窗口和种植着天竺葵[137]的花床[138]。走进屋里,我们遇到一位白发苍苍、自称律师的老绅士,旁边还有一位满面红光、忙忙碌碌的警官,一开始就摆出老熟人的样子跟福尔摩斯攀谈起来[139]。
“嘿,福尔摩斯先生,这次可没你插手的机会,纯粹是一件普通盗窃案,低级警察就完全可以应付了,用不着专家过问。”
“当然当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警察手里呢。”福尔摩斯说,“你认为只是普通盗窃案吗?”
“没错儿。我们完全知道作案的是什么人,以及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就是那个巴尼集团,还有那个黑人——有人在附近看见过他们。”
“好极了!请问他们偷了什么东西?”
“这个嘛,看来他们没有完全得手。麦伯利太太被麻醉了,宅子被——好,女主人来了。”
昨天接待我们的女主人面色苍白而虚弱,由一个小女仆搀扶着走了进来。
“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你给了我十分正确的建议,”她苦笑着说,“真该死,我却没有照办。我不愿意麻烦苏特罗先生,结果毫无戒备。”
“我今天早上才听说这件事。”律师解释说。
“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劝我请人留宿戒备,我没有照办,结果吃了亏。”
“你看起来很虚弱,”福尔摩斯说,“大概你的体力支撑不了叙述事件的经过吧。”
“事件不是明摆着吗?”警官指着自己的日记本说。
“不过,如果夫人体力允许的话——”
“经过其实也不多,我看是那个可恶的苏珊给他们开过路了,他们一定对这房子十分熟悉。我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按在嘴上的氯仿纱布,但是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多长时间。我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床边,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卷纸从我儿子的行李堆里站了起来。那行李被打开了一部分,弄得满地都是。他还没来得及逃走,我就跳起来揪住了他。”
“你太冒险了。”警官说。
“我揪住了他,但他摔开了我,另一个人可能打了我,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女仆玛丽听见响声,对着窗外大叫起来,警察就来了,但流氓已经逃走了。”
“他们拿走了什么?”
“我认为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知道我儿子的箱子里没有什么。”
“他们没留下什么痕迹吗?”
“有一张纸可能是我从那个人手里夺过来的,它落在地板上,皱得很厉害,是我儿子的笔迹。”
“既然是他的笔迹,这张纸就没什么用处了。”警官说,“如果是犯人的——”
“高明!”福尔摩斯说,“常识健全!不过我还是好奇地想看一看这张纸。”
警官从自己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大页书写纸。
“我从来不放过任何细微的东西,”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福尔摩斯先生。在这行干了二十五年,我学会了很多,总是有可能发现指纹或者别的东西。[140]”
福尔摩斯检查了这张纸。
“警官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依我看,很像是一本奇怪小说的结尾。”
“它可能的确是一个奇怪故事的结局,”福尔摩斯说,“你看见上方的页数了吧。二百四十五页。前面的二百四十四页到哪里去了呢?”
“我看是被犯人拿走了。他们可真是偷到了好东西!”
“侵入住宅偷这样的东西简直莫名奇妙。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这说明在慌乱之中他们抓到什么就拿什么。我希望他们为得到的东西感到高兴。”
“为什么非要去翻我儿子的东西呢?”麦伯利太太问道。
“这个嘛,他们在楼下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所以就跑到楼上去了,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见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华生,到窗前来。”我们站在那里,他把那张纸读了一遍。开头的句子只剩下了一半,上面写的是:
……鲜血从脸上的刀伤和击伤的伤口流了下来,但是当他看到那张他愿为之牺牲生命的脸漠然地望着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时候,脸上的血比起心底里的血又算得了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竟然笑了,她竟然笑了!就像没有人心的魔鬼那样笑了!在这一刹那,爱灭亡了,恨出现了。人总得为什么目的而生活。小姐,如果不是为了拥抱你,那我就为了毁灭你和复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尔摩斯笑着把纸还给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变成‘我’了吗?作者过于激动,在关键时刻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这文章实在不怎么样。”警官面把纸放回本子里,“怎么,你这就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处理这个案子,我在这里也是没用的。对了,麦伯利太太,你好像说过想出国游历,是吗?”
“那一直是我的梦想,福尔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开罗?马德拉岛[141]?里维埃拉?”
“啊,如果有钱,我是想周游世界的。”
“很好,周游世界。好的,再见吧。下午我可能给你捎一封信。”经过窗口的时候,我看见警官在微笑着摇头。他的笑容仿佛在说,“这种聪明人多少都有点精神病。”
“很好,华生,咱们的旅程终于告一段落了。”当我们又回到喧嚣的伦敦市中心的时候,福尔摩斯说,“我想还是马上办完这件事比较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来,因为与伊莎多拉·克莱因这样一位女士打交道,还是有一个见证人比较安全。”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向着格罗斯汶诺广场[142]的某个地方疾驰而去。一开始,福尔摩斯沉默不语,接着却突然对我讲起话来。
“我说华生,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不敢说。我只知道咱们要去会见那位幕后的女士。”
“完全正确!但伊莎多拉·克莱因这个名字你没有印象吗?当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从没有别的女人能够比得上她的美貌[143]。她有纯正的西班牙血统,也就是西班牙征服者[144]的血统,她的家族已经在巴西伯南布哥[145]当了好几代领袖。她嫁给了年老的德国糖业大王克莱因,不久之后就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同时也最富有的寡妇。接着是一段为所欲为的时期。她有好几个情人,道格拉斯·麦伯利这位伦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也是其中之一。从总的报道来看,这并不是一次冲动的追求。他不是一个交际场上的浮华公子,而是一个坚强骄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期望能得到一切。而她呢,则是小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妖女[146]。她在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就一刀两断,如果对方不接受她的决定,她就会不择手段地想办法达到目的。”
“这么说,那是他自己的故事——”
“对!现在你把情节串起来了!听说她即将嫁给年轻的洛蒙公爵[147]——他的年龄差不多够做她的儿子了。公爵的母亲也许不介意她的年龄,但如果传出一件严重的丑闻,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有必要——啊,我们到了。”
这是伦敦西区最考究的住宅之一。一个行动机械的仆人把我们的名片送了上去,然后回来说女主人不在家。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那我们就等她回来。”
“机器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不想见你们。”他说。
“也好,”福尔摩斯回答,“那我们就不用等待了。请你把这个条子交给你的女主人。”
他在日记本的一页纸上匆匆写了三四个字,折好递给了仆人。
“你说了什么?”我问。
“我的话简单明了:‘那么交警察办?’我相信这张字条可以放我们进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钟之后我们就走进了一间天方夜谭式的客厅,巨大而精致,半明半暗,衬托在一种应景的粉红色电灯光之下。我觉得女主人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年纪——就连最傲慢的美人也会更喜欢暗的光线了。我们一进屋,她就从靠椅上站了起来,身材修长,气质端庄,体态绝美,犹如雕像,但两只令人惊叹的西班牙眼睛此刻正对我们冒出凶光。
“为什么干涉我——还有这张侮辱人的字条?”她举起字条说。
“夫人,不需要我解释。我信任你的智力——虽然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智力最近不太机敏。”
“为什么,先生?”
“因为你竟然认为雇来的流氓可以吓得我不敢工作。如果不是受冒险的吸引,谁也不会选择我这个职业。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麦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和雇用流氓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是的,我的确低估[148]了你的智力。好,再见。”
“等一下!你去哪儿?”
“苏格兰场。”
还没等我们走到门口,她就追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态度一下子从钢铁变成了天鹅绒。
“请坐下,先生们。让我们好好谈一谈。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自己可以对你说真心话,因为你有绅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对这个是多么敏感啊,我可以把你当成朋友对待。”
“我不能担保那样对待你,夫人。我虽然不是法律,但在自己微薄的能力范围内我是代表公理的。我将听取你的解释,然后告诉你我会如何行动。”
“毫无疑问,威胁你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等一下!你去哪儿?”
“苏格兰场。”
“真正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给一群可能敲诈或出卖你的流氓。”
“不对!我没那么简单。既然我答应说实话,我可以坦白地说,除了巴尼和他的老婆苏珊之外,谁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至于他们两个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笑了,轻佻而妖艳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考验过他们。”
“他们是不走风声的猎犬。”
“这种猎犬迟早会咬伤喂它们的手。他们将会因为这次盗窃被捕,警察已经跟上他们了。”
“他们会逆来顺受。这是他们受雇的条件。我不会出面。”
“除非我让你出面。”
“不,不会的,因为你是个绅士,不会揭发一个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须归还原稿。”
她发出一连串轻快的笑声,然后朝壁炉走过去。她用拨火棍拨起一堆烧焦的东西。“我要归还这个吗?”她挑战似地对我们笑着,那神气是如此无赖而又高雅,让我觉得在福尔摩斯的所有罪犯当中,她可能是最难应付的一位了。然而福尔摩斯却不为所动。
“这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他冷冷地说,“你的手脚很快,夫人,但这次你做得过分了。”
她啪地一声扔下了拨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声说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经过讲给你听?”
“我倒认为可以讲给你听。”
“但你必须用我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看到,这是眼看着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毁掉的女人的行动。这样一个女人保护自己难道有罪吗?”
“原罪是你的。”
“当然,当然,我承认。道格拉斯是个可爱的孩子,但命运就是这样——他不适合我的计划。他要求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跟一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结婚!他非要这样,其他都不行。后来他变得蛮不讲理了。由于我曾给予,他就认为我必须永远给予,而且只给予他一个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最后我不得不让他认识到了现实。”
“雇流氓在你的窗户外面殴打他。”
“看来你的确什么都知道了。是的,巴尼和小伙子们把他轰走了,我承认做得有点粗暴。但之后他做了什么呢?我怎么能相信一个绅士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他写了一本书来描绘自己的身世!我当然被写成狼,而他是羔羊,情节都写在里面。虽然是用了假名,但是伦敦全城谁看不出来呢?[149]你认为这种行为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
“我看他没有越过合法权利的范围。”
“他的血液中如同注入了意大利的气候,同时也注入了古老的意大利残忍精神。他写信寄给我一部副本,为的是让我先受一次折磨。他说共有两部原稿——一部给我,另一部给他的出版商。”
“你怎么知道出版商还没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谁,这不是他唯一的小说。我发现他的出版商还没有收到意大利的来信。之后传来了道格拉斯突然死去的消息。只要那部原稿还在世间,我就无法得到安全。原稿一定在他的遗物里,而遗物必然交给了他的母亲。我叫流氓集团行动起来,其中一个打入住宅当了女仆。我本来想用正当合法的手段,我真的想这么做。我愿意把宅子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买下来,我愿意出任何高价。只有在一切办法都失败了之后,我才使用了别的手段。你看,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我对道格拉斯狠心——天知道我是多么后悔一但在命悬一线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好吧,好吧,”他说,“看来我又得像平常一样搞个赔偿而不起诉吧。按上等方式周游世界需要多少钱?”
女主人瞪大眼睛莫名奇妙地望着他。
“五千镑够吗?”
“是的,我看足够了,真的!”
“很好。我想你可以签给我一张支票[150],由我负责转交麦伯利太太,你有责任帮她换换环境。另外,女士,”他举起一根手指警告说,“你要小心!要小心!你绝不会多次玩火而不烧坏那双嫩手的。”[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