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上福尔摩斯心情忧郁,陷入了沉思。他那机警而实际的性格受到这种心情的影响。

“你看见他了?”他问道。

“你是说刚离开的那个老人?”

“就是他。”

“是的,我在门口碰到了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个可怜、无所作为、精疲力竭的人。”

“没错,华生。可怜和无所作为。但人生难道不就是可怜和无所作为的吗?他的故事不就是人类的一个缩影吗?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还剩下什么呢?一场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个委托人吗?”

“是的,我想应该这么称呼他。他是苏格兰场打发来的,就像开业医生把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转给江湖医生一样。他们说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无论发生什么,病人的情况都不可能比现状再坏了。”

“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油腻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说自己是布里克福尔和安伯利公司的股东,他们是颜料商,你能在绘具箱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他积攒了一点钱,六十一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舍姆[385]买了一所房子,忙碌一辈子后休息了下来。人们都认为他的未来有保障了。”

“的确是这样。”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自己在信封背面草草写下的记录。

“华生,他在一八九六年退休,一八九七年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如果照片不夸张的话,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富裕,又有妻子,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可正如你所看到的,两年之内[386]他就变成世界上最潦倒、最悲惨的家伙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老一套,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和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安伯利似乎有一个嗜好,就是国际象棋。在刘易舍姆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年轻的医生——我记得名字叫雷·欧内斯特——也是一个爱好下棋的人。他经常来安伯利家里,和安伯利太太之间的关系也就很自然地密切起来,因为咱们这位倒霉的委托人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管他有什么内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对私奔了——不知去向。更过分的是,不忠的妻子把老人的文件箱做为自己的私产带走了,里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积蓄。我们能找到那位夫人吗?能找回钱财吗?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对安伯利却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你准备怎么办?”

“亲爱的华生,那要看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理解我的话。你知道,我已经在着手处理两位科普特宗主教[387]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最关键的时候。我实在抽不出身去刘易舍姆,但现场的证据又很重要。这老家伙一再坚持要我去,我说明了自己的难处,他才同意我派个代表。”

“好吧,”我说,“我得承认,我并不自信能够胜任,但我愿尽力而为。”

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前往刘易舍姆,完全没有想到我正在参与的案子一周之内将成为全国热烈讨论的话题。

那天夜里我回到贝克街汇报情况时已经很晚了。[388]福尔摩斯伸展开瘦削的身体躺在深陷的沙发里,从烟斗中缓缓吐出辛辣的烟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的叙述中出现停顿或产生疑问时,他会半睁开明亮、锐利的灰色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睡着了。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住所名叫黑文,”我解释道,“我想你会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像一个沦落到下层社会的穷贵族。你知道那种地方,单调的砖路和令人厌倦的郊区公路。在它们中间有一座具有古代文化气息、舒适的孤岛,那里就是他的家。四周环绕着晒得发硬、长着苔藓的高墙,这种墙——”

“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看那就是一面高砖墙。”

“是的。如果不是问过一个在街头抽烟的闲人,我还真找不到黑文。我应该提一下这个闲人。他是个高个子、黑皮肤、大胡子、军人模样的人。听到我的询问后他点了点头,并用一种奇特的怀疑目光瞥了我一眼,这让我事后留下了印象。

“我还没进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车道。今天早上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现在在阳光下,他的面貌就显得更加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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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

“我已经研究过了,不过还是愿意听听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

“我觉得他那佝偻的腰真像是被生活的忧愁压弯的。他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体弱,因为尽管他的双腿细长,肩膀和胸部的骨架却非常宽大。”

“左脚的鞋皱折,而右脚平直。”

“我没注意到那个。”

“你不会注意到的,我发觉他用了假腿。但请继续讲吧。”

“他那从旧草帽底下钻出来的灰白色头发,还有脸上的皱纹和激烈的态度,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极了,华生。他说了什么?”

“他开始大吐苦水。我们一起从车道走过,当然我仔细地观察了四周。我从没见到过如此荒乱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我觉得这里的草木完全没有经过修整,根本是任凭它们自由发展。我真不知道,一个体面的妇女怎么能忍受这种状况。房子也同样破旧不堪。这个倒霉的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试图进行修整。大厅中央放着一桶绿色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内的木建部分。

“他把我领进黑暗的书房,我们进行了长谈。你本人没来让他非常失望。‘我不敢奢求,’他说,‘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特别是遭受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还能获得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诉他这与经济无关。‘当然,对他来讲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安伯利说,‘但就算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也是值得研究的。华生医生,人类的天性中,最恶劣的就是忘恩负义了!我何曾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呢?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受宠爱?还有那个年轻人——我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们现在是怎么背叛我的!啊,华生医生,这真是一个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这就是他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主题。看起来,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私通。除了一个每天白天来、晚上六点钟离开的女仆外,他们独自居住。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老安伯利为了让妻子开心,还特意在海梅克剧院[389]二楼定了两个座位。临行前她抱怨头痛而推辞不去,他只好一个人去了。这看起来是真话,他还掏出了为妻子买的那张未用过的票。”

“这很值得注意,非常重要!”这些话似乎引起了福尔摩斯对此案的兴趣,“华生,请继续讲下去,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亲自查看那张票了吗?也许你没有记住号码吧?”

“我恰好记住了,”我稍微有点骄傲地回答,“三十一号,恰巧和我的老学号[390]相同,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太好了,华生!这么说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

“是的,”我有点困惑地回答,“而且是在第二排。”

“太令人满意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还让我看了他称为保险库的房间,那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险库,像银行一样有铁门和铁窗,他说是为了防盗。这个女人好像有一把复制的钥匙,他们一共拿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

“他说,他已经交给警察局一份清单,希望能让这些债券无法出售。午夜时分他从剧院回到家里,发现被盗,门窗大开,犯人已经逃跑了。没有留下信或消息,之后他也没有听到一点音讯。他立刻报了警。”

福尔摩斯思考了几分钟。

“你说他正在刷油漆,他在油漆什么呢?”

“他正在油漆过道。我提到的那个房间的门和木建部分都已经漆过了。”

“你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干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为了缓解心中的痛苦,人必须干点什么。’他自己是这么解释的。当然这有点反常,但显而易见的是,他本来就是个反常的怪人。他当着我的面撕毁了一张妻子的照片,是在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尖叫道。”

“还有什么吗,华生?”

“是的,还有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我驱车到布莱克希思车站并赶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冲进了隔壁的车厢。福尔摩斯,你知道我辨别人脸的能力。他就是那个高个子、黑皮肤、在街上和我说话的人。在伦敦桥[391]我又看到他一次,后来他就消失在人群之中了。我确信他是在跟踪我。”

“没错!没错!”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子、黑皮肤、大胡子的人。他是不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福尔摩斯,你简直像个巫师。我并没有说过这一点,但他确实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还别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

“你真行!福尔摩斯!”

“这非常简单,亲爱的华生。我们还是谈谈实际吧。我必须承认,原来我认为简单可笑而且不值一提的案子,现在已经很快地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一面了。尽管在执行任务时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情也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么?”

“不要伤心,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并非针对你一个人。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有些人或许还不如你,但你明显忽略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邻居对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这显然是重要的。欧内斯特医生的为人如何?人们会相信他是放荡的好色之徒[392]吗?华生,凭借你天生的便利条件,所有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助手和同谋。邮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是怎么想的?我完全可以想像出你在蓝锚[393]和女士们温柔地轻声闲谈,从中得到可靠消息的情景。可这一切你都没有做。”

“这些还是可以做的。”

“已经做了。感谢苏格兰场的电话[394]和帮助,我常常不用离开这间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报。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的故事。当地人认为他是一个十分吝啬、同时又极其残酷和苛求的丈夫。那个年轻的欧内斯特医生,一个未婚的人,经常去和安伯利下棋,或许还和他的妻子开开玩笑。所有这些看起来都顺理成章,人们会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然而——然而!”

“困难在哪里?”

“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好,不要去管它了,华生。让我们听听音乐来摆脱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395]今晚在阿尔伯特音乐厅[396]演唱,我们还有时间换衣服,吃饭,听音乐会。”

清晨我准时起床,但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朋友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张字条。

 

亲爱的华生:

我有一两件事需要和安伯利商谈,然后我们再决定是否着手办理此案。请你在三点钟前做好准备,那时我将需要你的帮助。

S.H.        

 

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但他在约定的时间回来了,带着严肃专注的表情,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安伯利来了吗?”

“没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并未失望,因为那老人不久就来了,严峻的脸上带着非常焦虑而困惑的表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递过电报,福尔摩斯大声念了起来:

 

请立刻前来。可提供有关你最近损失的消息。

埃尔曼,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自小帕林顿[397]发出,”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埃塞克斯[398],我相信离弗林顿[399]不远,你应该立刻行动。这显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发的,是当地的牧师。我的圣公会名册[400]在哪儿?啊,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401]和小帕林顿教区。看看火车时刻表,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402]

“好极了,华生,你最好和他一起去。他会需要帮助和建议的。我们显然已经接近这个案子的最关键部份了。”

然而委托人似乎并不急于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太荒唐了。”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此行只会浪费时间和金钱。”

“不掌握一点情况他是不会打电报给你的。立刻发电说你马上就去。”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变得严厉起来。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追查一个如此明显的线索,那只能给警方和我本人留下最坏的印象。我们将认为你对调查并不认真。”

这么一说我们的主顾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么认为,我当然要去。”他说,“从表面上看,这个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但如果你认为——”

“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加重了语气,于是我们出发了。离开房间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边,可见他认为此行事关重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设法把他弄过去,”他说,“如果他逃走或者回来,到最近的电话局给我个信,简单地说声‘跑了’就行。我会把这边安排好,无论怎样都打电话给我。”

小帕林顿处在支线上,交通不便。这趟旅行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天气十分炎热,火车速度又慢,我的旅伴更是闷闷不乐地沉默着,除了偶尔对我们无益的旅行挖苦几句之外几乎一言不发。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那个小车站,去牧师住宅又坐了两英里马车。一位身材高大、仪态严肃、自命不凡的牧师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他的面前摆着我们发给他的电报。

“你们好,先生们,”他招呼道,“请问有何见教?”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因为你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没发过电报。”

“我是说你发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关于他妻子和钱财的那封电报。”

“先生,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太可疑了。”牧师气愤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位先生,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发过电报。”

我和我们的委托人惊讶得面面相觑。

“或许搞错了,”我说,“也许这里有两座牧师住宅?这是电报,上面写着发自埃尔曼牧师住宅。”

“此地只有一个牧师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是可耻的伪造,它的来源必须请警察调查清楚。与此同时,我认为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我和安伯利先生只好来到村庄的路旁,这个村子仿佛是英格兰最原始的村落。我们走到电报局,它已经关门了。幸亏小小的铁路警察所有一部电话[403],我才得以和福尔摩斯取得联系。他对我们旅行的结果同样感到惊奇。

“非常蹊跷!”远处的声音说道,“真莫名奇妙!亲爱的华生,我最担心的是今夜没有返回的车了。没想到害你在乡下的旅店过夜。然而,大自然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伯利——他们可以和你作伴。”挂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福尔摩斯的笑声。

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虚传的吝啬鬼。他抱怨旅行的花费,坚持要坐三等车厢,就后又因为不满旅店的帐单而大发牢骚。第二天早上我们终于回到伦敦时,已经很难说我们俩谁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到贝克街来一下,”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会有新的指教。”

“如果不比上一个更有价值的话,我是不会采用的!”安伯利恶狠狠地说,不过他还是和我一起回去了。我已经用电报通知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到了之后却看见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到刘易舍姆去了,希望我们能过去。这真是令人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独自坐在我们委托人的起居室里。他旁边坐着一个冷漠而严厉的男人,黑皮肤、戴着灰色的眼镜,领带上显眼地别着一枚共济会的大别针。

“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对你的事也很感兴趣,乔赛亚·安伯利先生,虽然我们在各自进行调查,但有一个共同的问题要问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来。从紧张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迫近的危险。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安伯利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枯瘦的手徒然地抓着空气。他张大了嘴,那一瞬间的样子就像是落在网中的怪鸟。这一刻我们看到了乔赛亚·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灵魂和他的肢体一样丑陋不堪。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用手按着嘴唇,仿佛在止住咳嗽。福尔摩斯像只老虎似的猛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按向地面。于是从他那气喘吁吁的双唇中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404]

“没那么简单,乔赛亚·安伯利,凡事都要规规矩矩地按着次序行[405]。巴克,你看怎么样?”

“我的马车就在门口。”我们沉默寡言的同伴说。

“这里离车站只有几百码远,我们可以一起去。华生,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半小时之内就会回来。”

老颜料商强壮的身体有着狮子般的力气,但是落在两个经验丰富的擒拿专家手中,也毫无办法。他被连拉带扯地拖进等候着的马车,而我留下来独自看守这可怕的凶宅。福尔摩斯在预定时间之前就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精明的警官。

“我让巴克去处理那些手续,”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可不知道巴克这个人,他是我在萨里海滨最可恨的对手。所以当你提到那个高个子、黑皮肤的人时,我能很容易地把你没提到的东西说出来。他办了几件漂亮的案子,是不是,警官?[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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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利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枯瘦的手徒然地抓着空气。他张大了嘴,那一瞬间的样子就像是落在网中的怪鸟。

“他当然插手过一些。”警官有所保留地答道。

“当然,他的方法和我一样不墨守成规。你知道,有时候这是有用的。就拿你来说吧,你不得不警告他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用来反对他自己,这可并不能迫使那个流氓招认[407]。”

“也许不能,但我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我们对此案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果那样我们就不插手了。当你用一种我们不能使用的方法横插进来,夺走我们的荣誉时,你应当原谅我们的恼火。”

“你放心,不会夺走你的荣誉的,麦金农。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不再出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吩咐的之外,他什么都没做。”

警官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慷慨。赞扬或批评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我们,只要报纸一提出问题来就难办了。”

“的确如此。不过他们肯定要提出问题的,所以最好还是准备好答案。比如说,当机智能干的记者问起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你的怀疑,最后又是哪一点让你确认这就是事实时,你怎么回答呢?”

这位警官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解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目前似乎还没抓住任何事实。你说那个罪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想自杀,因为他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除此之外你还能拿出什么事实吗?”

“你打算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能弄清楚。尸体不会离得太远,到地窖和花园里找找看。在这几个可疑的地方挖一挖,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这所房子比自来水管还古老,一定有个废弃不用的旧水井,试试你的运气吧。”

“你怎么会知道?案子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先告诉你案子是怎么发生的,然后再解释,对我那一直辛劳工作、贡献很大的老朋友更应该多解释一些。首先我得让你们知道这个人的心理。这个人很奇特,我认为他的归宿与其说是绞架,不如说是布罗德莫精神病院[408]。说得详细点,他的天性是属于中世纪意大利的,而不属于现代英国。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守财奴,他的妻子因为不能忍受他的吝啬,随时可能被任何人诱惑。这正好在喜欢下棋的医生身上实现了。安伯利善于下棋,华生,这说明他的智力类型是善用计谋的。[409]他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样,是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嫉妒心让他发了狂。他怀疑妻子私通——不管是真是假——并决意要报复,还用魔鬼般的狡诈做好了计划。到这儿来!”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走过通道,十分自信,就像他曾经在这所房子里似的。他在敞开的保险库门前停住了。

“哎呀!多难闻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得感谢华生的观察,尽管他没有追究下去,但却让我有了追踪的线索。为什么这个人要让屋子里充满这么强烈的气味呢?当然是想借此掩盖住另一种他想掩饰的气味——引人疑心的臭味。接着就是这个有铁门和栅栏的房间——一个完全密闭的房间。把这两件事实联系到一起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我只能决定亲自检查一下这所房子。当我检查了海梅克剧院售票表——华生医生的又一功劳——查明那天晚上楼上第二排的三十号和三十二号[410]都空着时,我就感觉到此案的严重性了。安伯利没有到剧院去,他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了。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让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他为妻子买的票的座号。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检查这所房子。我派助手到一个我能想到的与此案最无关的村子,在安伯利根本不可能赶回来的时间把他召唤了过去。为避免失误,我让华生跟着他。那个牧师的名字当然是从我的圣公会名册里找到的。我都讲清楚了吗?”

“真高明!”警官敬畏地说。

“我闯进了这所房子[411],而且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如果要改变职业的话,我会选择夜盗这一行,而且肯定能成为专业高手。注意看我发现了什么。看看这顺着壁脚板的煤气管,它沿着墙角向上走,在角落有一个龙头。这根管子伸进保险库,终点在天花板中央的圆花窗里,完全被花窗盖住,但口是大开着的。任何时候,只要拧开外面的开关,屋子里就会充满煤气。在门窗紧闭、开关大开的情况下,被关在小屋里的任何人两分钟后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卑鄙方法把他们骗进小屋,不过一旦进这门他们就得听他摆布了。[412]

警官饶有兴趣地检查了管子。“我们有一个警官提到过煤气味,”他说,“当然那会儿门和窗户都已经打开了,油漆——或者说一部分油漆——已经涂到墙上了。据他说,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经开始油漆了。福尔摩斯先生,下一步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清晨,当我从餐具室的窗户里爬出来时,我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领子。一个声音说道:‘流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挣扎着扭过头,看到了我的朋友和对手,戴着墨镜的巴克先生。这次巧遇把我们俩都逗笑了,他好像是受雷·欧内斯特医生家的委托进行调查的,并同样得到了谋害的结论。他已经监视这所房子好几天了,还把华生医生当做来过这里的可疑分子跟踪。他无法拘捕华生,但当他看到一个人从餐具室里向外爬时,就忍不住了。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就一起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和他,而不和我们呢?”

“因为当时我已经准备进行这个结果如此圆满的试验。我怕你们不愿意那样做。”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尔摩斯先生,按照我理解,你现在是想撤出此案,把你已经获得的结果转交给我们。”

“当然,这是我的习惯。”

“好的,我以警方的名义感谢你。根据你的说法,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找到尸体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我再让你看一点可怕的证据,”福尔摩斯说,“我相信这一点连安伯利先生本人都没有察觉。警官,在探索结论的时候你应该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当事人你会怎么做。这种设想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很有效果。我们假设你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面,已经没有两分钟的时间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甚至想向门外那个或许正在嘲弄你的魔鬼复仇,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写张字条。”

“对极了,你想告诉人们自己是怎么死的。不能写在纸上,那样会被看到。如果写在墙上就会引起注意。现在看这里!就在壁脚板的上方,有紫铅笔划过的痕迹:‘我们是——’到此为止了。”

“你怎么解释它呢?”

“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可怜的人躺在地板上快死的时候写的。还没写完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谋杀的’。”

“我也这么想。如果你在尸体上[413]发现紫铅笔——”

“放心吧,我们一定仔细找。不过那些证券又怎么样了呢?很明显根本没发生过盗窃。但他确实有这些证券,我们已经证实了。”

“他肯定把证券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私奔事件被人遗忘后,他会突然找到这些财产,并宣称那罪恶的一对良心发现把赃物寄回来了,或者说被他们掉在地上了。”

“看来你的确解决了所有的难题,”警官说,“他来找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呢?”

“纯粹是卖弄!”福尔摩斯回答,“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自信得过了头,认为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可以对任何怀疑他的邻居说:‘看看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吧,我不仅找了警察,甚至还请教了福尔摩斯呢。’”

警官笑了起来。

“我们必须原谅你的‘甚至’二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独具匠心的案子。”

两天之后[414]我的朋友扔给我一本《北萨里观察家》半月刊。在一连串以“凶宅”开头,以“警察局卓越的调查”结尾的夸张大标题下,有满满一栏报道第一次叙述了此案的经过。文章的结尾就能说明一切。它是这样写的:

 

麦金农警官凭借其非凡敏锐的观察力从油漆的气味中推断出可能掩饰的另一种气味,例如煤气;并大胆地推论出保险库就是行凶处;随后在一口被巧妙地用狗窝掩饰起来的废井中发现了尸体;这一切都将作为我们职业侦探卓越才智的典范被载入犯罪学的史册。

 

“好,好,麦金农真是好样的,”福尔摩斯宽容地笑着说,“华生,你可以把它写进我们自己的档案,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