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来到当地警察局,看到麦克唐纳警官和怀特·梅森正在小会客室里讨论着什么。他们面前的公事桌上摆着许多书信和电报,而他们正在仔细地整理和摘录,有三份已经放在了一边。

“还在追踪那个神出鬼没的骑车人吗?”福尔摩斯兴致盎然地问,“关于这个暴徒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麦克唐纳沮丧地指了指那一大堆信件,说道:“目前从莱斯切特〔81〕、诺丁汉〔82〕、南安普敦〔83〕、德比〔84〕、东哈姆〔85〕、里士满〔86〕和其他十四个地方都传来了关于他的报告。其中东哈姆、莱斯特和利物浦三处都有对他明显不利的情况。因此,他实际上已经受到注意了。不过好像全国到处都有穿黄大衣的亡命徒似的。”

“哎呀!”福尔摩斯同情地说,“现在,麦克先生,还有怀特·梅森先生,我愿意向你们提出一个非常诚恳的建议。当我和你们一起研究这件案子时,你们一定还记得,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条件——我不会对你们发表未经充分证实的见解,我要保留并制定出自己的计划,直到确定它们是正确的,从而使自己满意为止。因此,目前我还不想告诉你们我的全部想法。但另一方面,我说过我对你们一定要光明磊落,如果眼看你们把精力白白浪费在毫无用处的工作上,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所以,这个早晨我要向你们提出忠告,我的忠告就是三个字:‘放弃它’。”

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这位著名的同行。

“你认为这件案子已经没有办法了吗?”麦克唐纳大声说。

“我认为你们这样办是没有希望的,但我并不认为案子不能真相大白。”

“可是骑自行车的人并不是虚构的呀。我们有他的外貌特征,他的手提箱,他的自行车。这个人一定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搜寻他呢?”

“没错,毫无疑问,他藏在某个地方,而且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不过我不希望让你们在东哈姆或是利物浦这些地方浪费精力,我相信我们能找到破案的捷径。”

“您对我们有所隐瞒。这可就是您的不对,福尔摩斯先生。”麦克唐纳生气地说。

“麦克先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方法。我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保住秘密,只不过是希望设法证实一下自己想到的所有细节,这很容易做到。然后我就和你们告别,回到伦敦,并把我的成果完全留下来为你们效劳。不这样做,我就太对不起你们了,因为在我的侦探经历中,我还想不起来哪件案子比这件更新奇、更有趣。”

“我简直无法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昨晚我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基本同意我们的判断。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对本案的看法截然不同了呢?”

“好,既然你们问我,那就不妨告诉你们。正如我对你们说过的,我昨夜在庄园里消磨了几个小时。”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啊!现在我只能给你们一个大致的回答。顺便说一句,我曾读过一篇简明有趣的介绍资料,是关于这座古老庄园的。这份资料只要花一个便士就可以在本地烟酒店买到。”

福尔摩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书皮上印有这座古老庄园的粗糙版画。

他又说道:“亲爱的麦克先生,当一个人在周围古老环境的气氛中深受感动的时候,这本小册子会让调查变得非常有趣。你们不要不耐烦,因为我可以保证,即使这样一段简短的叙述,也能让人在头脑中浮现出这座古厦的昔日情景。请允许我给你们读上一段:‘伯尔斯通庄园是在詹姆士一世登基后第五年,在一些古建筑的遗址上建造的,它是仅存的詹姆士一世时代有护城河的宅邸的最完美典型……’”

“福尔摩斯先生,您别捉弄我们了。”

“啧!啧!麦克先生!我已经看出你们的不耐烦了。好,既然你们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我就不再逐字念下去了。不过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一些描写,谈到一六四四年〔87〕一位议会事务官取得了这块土地;谈到在英国内战期间,查理一世本人曾在这里藏了几天;最后谈到乔治二世〔88〕也到过这里;你们会承认这些问题都和这座古老的别墅有种种关系。”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先生,不过这与我们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啊。”

“没有关系吗?真的没有关系吗?亲爱的麦克先生,干咱们这一行,一个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须开阔。各种概念的相互作用以及知识的间接作用都是非常重要的。〔89〕请原谅,我虽然只是一个犯罪问题专家,但总比你年纪大些,也许经验多一些。”

“我首先承认这一点,”麦克唐纳诚恳地说道,“我相信您有您的道理,可是您这样做未免太拐弯抹角了。”

“好,好,我可以把过去的历史放下不谈,回到当前的事实上来。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昨晚我曾经去过庄园。我既没有见到巴克先生,也没有见到道格拉斯太太。我认为没必要去打扰他们,不过我很高兴地听说,这个女人并没有显得很憔悴,而且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去拜访了那位善良的艾姆斯先生,和他亲切地交谈了一会儿,他终于答应我,让我独自待在书房里,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什么!和这个死尸在一起!”我喊到。

“不,不,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麦克先生,我听说,是你许可这么做的——这间屋子已恢复了原状。我在里面待了一刻钟,很有启发。”

“你做了些什么呢?”

“哦,我并没有把这简单的事情神秘化,我是在寻找那只丢失了的哑铃。在我对这件案子的判断中,它始终显得很重要。我终于找到了它。”

“在哪儿找到的?”

“啊,咱们已经到了真相大白的边缘了,就让我继续做下去,再稍微前进一步,我就保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好,我们只好答应按您自己的主张去做。”麦克唐纳说,“不过您说让我们放弃这件案子……究竟是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亲爱的麦克先生,因为你们首先就没有弄清楚调查的对象。”

“我们正在调查伯尔斯通庄园约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谋杀案。”

“对,对,你说得很正确,但不要劳神去搜索那个骑自行车的神秘先生了。我向你们保证,这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那么,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们愿意,我就详细地告诉你们应该做些什么。”

“好,我不得不说,我总觉得您那些古怪的做法是有道理的。我一定照您的意见去办。”

“怀特·梅森先生,你呢?”

这位乡村侦探茫然地看着他们。福尔摩斯他的侦探方法对他来说实在很陌生。

“好吧,如果麦克唐纳警官认为应该这样做,那我当然也一样。”他终于回答。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那么,我建议你们两位到乡间去愉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对我说,从伯尔斯通小山边一直到威尔德,景色都非常好。尽管我对这里的乡村不熟悉,不能向你们推荐一家饭馆,但我想你们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吃午饭。晚上,虽然疲倦了,可是却高高兴兴……”

“先生,您这个玩笑可真是太过火了!”麦克唐纳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好,那就按照你们的意愿消磨这一天吧,”福尔摩斯愉快地拍了拍麦克唐纳的肩膀,“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务必在黄昏之前到这里来见我,务必,麦克先生。”

“这听起来还像是头脑清醒的人说的话。”

“我所说的,都是极好的建议,不过我并不强迫你们接受,只要当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这里就可以了。不过现在,在分手之前,我需要你给巴克先生写一个便条。”

“好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我就口述了。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先生,我觉得,我们有责任排空护城河的水,希望能找到一些……’”

“这是不可能的,”麦克唐纳说,“我已经做过调查了。”

“好,好,亲爱的先生!请照我说的写。”

“好,接着说吧。”

“‘……希望能找到一些与调查有关的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清晨〔90〕工人们就会来上工,把河水引走……’”

“不可能!”

“‘把河水引走,所以我想最好还是预先说明一下。’

“现在请签个名,四点钟左右,由专人送去——那时我们再在这间屋里见面。在见面之前,我们可一切自便。我向你们保证,调查肯定可以暂停了。〔91〕

将近黄昏时分,我们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福尔摩斯态度非常认真,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而两位侦探显然极为不满。

“好吧,先生们,”我的朋友严肃地说,“我请你们现在和我一起去把所有情况都考察一下,然后你们自己就能判断出我的观察究竟是否能说明我得出的结论。夜晚天气很冷〔92〕,我也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所以请你们多穿一点衣服。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现场。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现在就立即出发。”

庄园花园四周围着栏杆,我们沿着花园向前走,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栏杆上有一个豁口,我们穿过豁口溜进了花园。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我们跟着福尔摩斯走到一片灌木丛附近,几乎就在正门和吊桥的对面。吊桥还没有拉起来,福尔摩斯蹲下身子藏在月桂树丛后面,我们三个人也学他的样子蹲了下来。

“好,现在我们要干什么呢?”麦克唐纳粗声粗气地问道。

“忍耐才能保全灵魂〔93〕,尽量不要出声。”福尔摩斯回答。

“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干什么?我认为您应该对我们开诚布公一些!”

福尔摩斯笑着说:“华生一直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剧作家,我怀有艺术家的情调,执拗地要做一次成功的演出。〔94〕麦克唐纳先生,如果我们不能经常让我们的演出效果辉煌,那我们这项工作就真的是单调而令人生厌的了。试问,直截了当地告发,一刀见血地处决——这样的结案法能演出什么好剧本呢?敏锐的推理,锦囊妙计,对即将到来的事件做机智的预测,而又胜利地证实自己的推理——这些难道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值得自豪的理由吗〔95〕?在现在这种时刻,你们会感到猎人预期得手前的激动。假如像一份既定时间表那样,还有什么可激动的呢?麦克先生,我只请你们耐心一点,一切就都清楚了。”

“好哇,我希望在我们大家冻死之前,这种自豪能够实现。”这位伦敦侦探无可奈何、幽默地说。

我们都有理由赞同这种迫切的愿望,因为守候得实在太久、太难忍了。暮色渐渐笼罩了这座狭长而阴森的古堡,从护城河里升起一股又湿又臭的寒气,使我们感到冰冷刺骨,牙齿不住地打战。大门口只有一盏灯,而那间不祥的书房里点着一盏坚固的球形灯。四周一片漆黑死寂。

“我们要待多久啊?”麦克唐纳突然问道,“我们在等候什么?”

“我不打算像你那样计较等了多久,”福尔摩斯非常严厉地回答,“如果罪犯把他们的犯罪活动安排得像火车时刻表那样准确,那对我们大家当然是方便多了。至于我们在等候什……瞧,那就是我们等候的东西!”

随着他的声音,一个来回走动的人影挡住了书房里明亮的黄色灯光。我们藏身的月桂树丛正对着书房的窗户,相距不到一百英尺。不久,传来吱的一声,窗户突然打开了,我们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头和身子探出了窗外,向暗处张望。他向前方鬼鬼崇崇地注视了片刻,好像怕被人看到。然后,他向前伏下身子,在寂静的空气中,我们听到河水被搅动的轻微声响,这个人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搅动护城河水。后来,他突然像渔夫捞鱼似的,捞起来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当他把它拖进窗户时,灯光又被挡住了。

“现在!”福尔摩斯大喊,“快去!”

我们都站了起来,撑着麻木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面。他急速地跑过吊桥,用力拉响门铃。门吱拉一声打开了,艾姆斯惊讶地站在门口,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把他推到一边,我们都随他一起冲了进去,我们等候的那个人还没有离开。

刚才我们在窗外看到的光芒又出现在眼前,现在油灯正拿在塞西尔·巴克手中,我们进来时。他把灯举向我们,灯光照射在他那坚强刚毅的脸颊上,他的双眼冒出了怒火。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喊道,“你们在找什么?”

福尔摩斯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向塞在写字台下面的一个浸湿了的包袱猛扑过去。

“我就是在找这个,巴克先生,这个裹着哑铃的包袱是你刚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

巴克惊奇地望着福尔摩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是我把它放在水里的。”

“是你放进水里的?你!”

“也许我应该说‘是我重新放进水里的’。”福尔摩斯回答,“麦克唐纳先生,你记得我提到过缺少一只哑铃的事情吧。我让你注意它,但你却忙于别的事,几乎没有去考虑——它本来是可以让你得到正确推论的。这屋子既然靠近河水,而且又失去了一件有重量的东西,那么就不难想象,这是用来把什么东西加重,使它沉到水中的缘故。这种推测至少是值得验证的,艾姆斯答应我可以留在这间屋子里,于是,我在他的帮助下,用华生医生雨伞的伞柄,昨晚就已经把这个包袱钩了出来,并且检查了一遍。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证明是谁把它放到水里去的。于是,我们宣布要在明天抽干护城河水,当然,这就迫使那个隐藏包袱的人一定要将它取回,而这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做到。我们至少有四个人亲眼见到了是谁抢先打捞这个包袱。巴克先生,我想,现在该让你讲讲了。”

福尔摩斯把这个湿包袱放在桌上的油灯旁边,打开捆着的绳索。他从里面取出一只哑铃,放到墙角那只的旁边,然后又抽出一双长筒靴。

“你们看,这是美国式的。”福尔摩斯指了指鞋尖。他又把一柄带鞘的杀人长刀放在了桌子上。最后,他解开一捆衣服,里面有一整套内衣裤、一双袜子、一身灰色的粗呢衣服,还有一件黄色短大衣。

“这些衣物,”福尔摩斯指着说,“除了这件大衣之外,都很平常,但这件大衣对人很有启发。”

福尔摩斯把大衣举到灯前,用瘦长的手指在大衣上指点着继续说道:“你们看,这件大衣的衬里里面,有一个做成这种式样的口袋,好像是为了有足够的地方去装那支截短了的猎枪〔96〕。衣领上有成衣商的签条——美国维尔米萨〔97〕的尼尔服饰用品店。我曾在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藏书室里消磨了一下午的时间,增长了知识,我了解到维尔米萨是一个繁荣的小城镇,在美国一个著名的盛产煤铁的山谷的谷口。巴克先生,我记得你向我谈起道格拉斯先生第一位妻子时,曾经谈到过产煤地区的事。那么就不难由此得出推论,死者身旁的卡片上的V. V. 两个字,可能是代表维尔米萨山谷〔98〕,或许就是从这个山谷中派出了刺客,而这山谷也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恐怖谷,这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巴克先生,我好像有点妨碍你说明了。”

这个伟大的侦探解说时,塞西尔·巴克脸上的表情可真是怪相百出:忽而气恼无比,忽而惊奇不已,忽而惊恐万状,忽而犹豫不决。最后,他用带讽刺的语调回避了福尔摩斯的话,冷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你知道得这么详细,最好再多给我们讲一点。”

“我当然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了,巴克先生,不过还是你自己讲体面一些。”

“啊,你是这样想的吗?好,那我只能告诉你,如果这里面有什么秘密,那也不是我的秘密,叫我说出来是找错人了。”

“巴克先生,假如你采取这种态度,”麦克唐纳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要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证再逮捕你了。”

“随你们的便。”巴克目中无人地说。

看来从他那里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因为只要望一望他那刚毅而坚强的面容,就会明白,即使对他施以酷刑,也绝不会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然而,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僵局。原来,道格拉斯太太正站在半开的门外听我们谈话,现在她走进屋里来了。

“你对我们已经很尽力了,塞西尔,”她说,“不管这件事将来的结局如何,你都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只尽力,而且过分尽力了。”福尔摩斯庄严地说,“我非常同情你,太太,但我坚决劝你信任我们裁决的公正,并且完全信任警方。可能我在这方面犯过错误,因为你曾通过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向我转达过你有隐情见告,但我那时没有照你的暗示去做。不过,那时候我认为你和这件犯罪行为有直接关系,而现在我相信完全不是这样。有许多问题还需要说清楚,我劝你还是请道格拉斯先生把他自己的事情向我们讲一讲。”

道格拉斯太太听了福尔摩斯的话,惊讶万状,不由得叫出声来。这时我们看到一个人仿佛从墙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阴暗的墙脚,然后走了过来,我和两个侦探也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道格拉斯太太立刻转身和他拥抱起来,巴克也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这样最好了,杰克。”他的妻子重复着说,“我相信这样最好了。”

“是的,确实这样最好,道格拉斯先生。”福尔摩斯说,“我相信你会发现这样最好。”

这个人刚刚从黑暗的地方走到亮处,眨着昏花的眼睛站在那里望着我们。这是一张非同寻常的面孔——勇敢坚毅的灰色大眼睛,剪短了的灰白色胡须,凸出的方下巴,富有幽默感的嘴角。他把我们大家都细细打量了一番,后来,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向我走了过来,并递给我一个纸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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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太太立刻转身和他拥抱起来,巴克也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久闻大名,”他的声音不完全像英国人,也不完全像美国人,不过却圆润动听,“你是这些人中的历史学家。好,华生医生,恐怕你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你手中这样的故事,我敢拿全部财产和你打赌。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它,不过只要你有了这些事实,就一定会使读者大众感兴趣。我曾隐藏了两天,用白天的时间——在这种困难处境下所能利用的时间,把这些事写成了文字。你和你的读者可以随意使用它们。这是恐怖谷的故事。”

“这是过去的事了,道格拉斯先生,”歇洛克·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而我们希望听你讲讲现在的事。”

“我会告诉你们的,先生,”道格拉斯回答,“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吸烟吗?好,谢谢你,福尔摩斯先生。假如我记得没错,你自己也喜欢吸烟。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两天,明明口袋里有烟草,却怕吸烟时的气味把自己暴露了,那是多么痛苦啊。”

道格拉斯倚着壁炉台,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继续说:“久闻大名,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从没想到竟会和你相遇。但在你读完这些材料之前,”他向我手中的纸卷点头示意,“你将会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新鲜事。”

麦克唐纳警官惊奇地注视着这个新来的人。

“啊,这可真把我难住了!”他终于大声说道,“如果你是伯尔斯通庄园的约翰·道格拉斯先生,那么,这两天来我们调查的死者是谁呢?还有,现在你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呢?我看你简直像玩偶匣〔99〕中的玩偶一样,是从地板里钻出来的。”

“唉,麦克先生,”福尔摩斯不赞成地摇晃了一下食指,“你没读过那本出色的地方志吗?上面明明写着国王查理一世避难的故事。在那个时代,如果没有保险的藏身之处,是无法藏身的。用过的藏身之处当然还可以再用,所以我深信会在这所别墅里找到道格拉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捉弄了我们这么长时间?”麦克唐纳生气地说,“您让我们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去搜索那些您早已知道是荒谬的事情!”

“不是一下子就清楚的,亲爱的麦克先生。对这个案子的全盘见解,我也是昨夜才形成的。因为只有到今天晚上才能证实,所以我劝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休息。请问,我还能怎么做呢?从护城河里发现衣物的包袱时,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们看到的尸体根本就不是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那个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骑自行车的人。不可能有其他的结论,所以我只能去确定约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可能在什么地方。而最可能的是,在妻子和朋友的帮助下,隐藏在别墅里对一个逃亡者最合适的地方,等待能够逃跑的稳妥时机。”

“你推断得很对,”道格拉斯先生赞许地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从英国的法律下逃脱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法律怎样对待我这种情况——而且有了一劳永逸地摆脱那些追踪我的猎狗们的机会。不过,自始至终,我没有做过亏心事,而且我做过的事也没什么不能再做的。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去裁决好了。探长先生,你不用费心警告我,我决不会在真理面前退缩的。〔100〕

“我并不打算从头开始,一切都写在这上面。”道格拉斯指了指我手中的纸卷说,“你们可以看到无数荒诞的怪事,它们都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有些人出于多种原因和我结怨,并且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着,他们也活着,世界上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他们从芝加哥追到加利福尼亚,最后终于把我赶出了美国。我又结了婚,并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地方安了家,我本想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了。

“我并没有对妻子讲这些。我何必把她拖进去呢?如果她知道了,那么,她就不会再有安静的日子了,而且一定会常常惊恐不安。我想她已经知道一些情况了,因为我有时会无意中透露出一两句。不过,直到昨天,在你们这些先生看到她之后,她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们,巴克也是,因为发生这件案子的那天晚上,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对他们说清楚。现在她才知道这些,如果我早一点告诉她就更明智了。不过这是个难题啊,亲爱的。”他握了握妻子的手,“现在我做了最好的选择。

“好,先生们,在这些事发生之前,有一天我到滕布里奇韦尔斯去,在街上瞥见了一个人。虽然只是一瞥,但我对这种事情目光敏锐,并且毫不怀疑他的身份。这正是我所有仇敌中最凶恶的一个,这些年来他一直像饿狼追驯鹿一样跟在我身后。我知道麻烦来了,于是回家做好了准备——我想自己完全可以应付。一八七六年,有一段时期,我的运气好,在美国是人所共知的。我毫不怀疑,好运仍然与我同在。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戒备着,也没有到花园里去。这样更好,否则的话,在我靠近他之前,他就会抢先掏出那支截短了的火枪朝我射来。晚上拉起吊桥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再想这件事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钻进房子里等候我。不过,当我穿着睡衣,按照习惯进行巡视的时候,还没走进书房,就察觉到了危险。我想,当一个人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在我的一生中有过数不清的危险——总有一种第六感会发出警告。我很清楚地感到了这种信号,可是说不出为什么。就在一瞬间,我发现窗帘下面露出了一双长筒靴,就完全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我手中只有一支蜡烛,不过房门开着,大厅的灯光很清楚地照了进来,于是我放下蜡烛,跳过去把自己放在壁炉台上的铁锤抓到了手中。这时他扑到我面前,我只见刀光一闪,就用铁锤向他砸过去。我打中了他,因为那把刀子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就像一条鳝鱼似的快速绕着桌子跑开了,然后从衣服里掏出了枪。我听到他把机头打开,但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我死死抓住了枪管。我们争夺了一分钟左右,对他来说,松手丢枪就等于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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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他把机头打开,但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我死死抓住了枪管。


“他没有丢下枪,而且始终让枪托朝下。也许是我碰到了扳机,也许是我们争夺时震动了扳机,不管怎样,反正两筒子弹都射到他的脸上。我知道这是特德·鲍德温,我在滕布里奇韦尔斯看出是他,在他向我扑过来时又一次看出是他,可是以我最后看到他的样子,恐怕连他的母亲也认不出他来了。我过去已经习惯了大打出手,但是看到他那副尊容还是不免作呕。

“巴克匆匆赶来时,我正倚靠在桌边。我听到妻子走来的声音,连忙跑到门口去阻拦她,因为这种惨状绝不能让女人看见。我答应马上到她那里去,然后对巴克讲了一两句。他马上就明白了,于是我们就等待着其他的人随后到来,可是没有听到动静。于是我们料定,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刚才这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道。〔101〕

“突然,一个计划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简直为这计划的高明而感到飘飘然了。这个人的袖子卷着,他的胳膊上露出了一个会党的标记。请看看这里。”

道格拉斯卷起自己的衣袖,让我们看一个烙印——褐色圆圈里面套着一个三角形,和我们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正是看到了这个标记才使我灵机一动,我似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身材、头发、体形都和我自己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人能认出他的脸了,可怜的恶魔!我把他的衣服剥下来,和巴克一起,只用了一刻钟就把我的睡衣给他穿好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躺在地上。我们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打成了一个包袱,用当时能找到的唯一的重物给它加重,然后把它从窗户扔出去。他本来打算放在我尸体上的卡片,被我放在了他自己的尸体旁边。

“我又把自己的几个戒指也戴到他的手指上,不过这个结婚戒指,”道格拉斯伸出他那只肌肉发达的手,“你们可以看到我戴得太紧了。从结婚时起,我就没有动过它,要想取下它必须用锉刀才行。总之我不知道当时是否想到把它锉下来,而且即使想这么做也是办不到的,所以这件小事就只好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拿来一小块橡皮膏贴在死者脸上,因为那时候我自己在那个位置正好贴着一块。福尔摩斯先生,你疏忽了这个地方。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如果当时揭开了这块橡皮膏,就会发现下面没有伤痕。〔102〕

“好,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如果我能够躲藏一阵子,然后再和我的‘遗孀’一起离开这里,我们自然有机会在余生中过平安生活了。只要我活在世上,这些恶魔一定不会让我安宁;但如果他们在报上看到鲍德温暗杀得手的消息,那么,我的一切麻烦就都结束了。我没有时间对巴克和我的妻子说明白,不过他们心领神会,完全能够帮到我。我很清楚别墅中的藏身之处,艾姆斯也知道,不过他万万想不到这个藏身之处会和此次事件发生关系。我躲进了那个密室里,其余的事就交给巴克去做了。

“我想你们自己已经能够补充巴克所做的事。他打开窗户,把鞋印留在窗台上,造成了凶手越窗逃跑的假象。这当然很是困难,但吊桥已经拉起,没有别的逃跑方法了。等一切都安排就绪之后,他才拚命拉起铃来。以后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先生们,就是这样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们了,全部真相都告诉你们了。现在请问英国法律要如何处理我?”

大家都默不作声,最后,福尔摩斯打破了沉寂。他说“英国的法律,基本上是公正的。你不会受到冤屈的。可是我要问一句话:这个人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怎么知道如何进入你的房子,又怎么知道应该藏在哪里暗害你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103〕

福尔摩斯的面容苍白而严肃。

“恐怕这件事还没完呢,”他说,“你会发现还有比英国刑罚更大的危险,甚至比你那些从美国来的仇敌更危险。道格拉斯先生,我看你面前还会有麻烦。你要记住我的忠告,继续小心戒备才是。”

现在,请读者们不要厌倦,暂时随我一起远离这座苏塞克斯的伯尔斯通庄园;也远离这个叫做约翰·道格拉斯的人发生怪事的一年。

我希望你们在时间上倒退二十年,在地点上向西方远渡几千里,做一次远游。那么,我可以对你们讲述一件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故事——这故事是那样稀奇古怪,那样骇人听闻,即使它是我告诉你的,即使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还会觉得难以置信。

不要以为我在一案未了之前,又开始介绍新的案子;你们读下去就会发现并非如此。当我详细讲完这些年代久远的事件,你们解决了过去的谜团时,我们还要在贝克街这座宅子里再一次见面,在这里,这件案子就像其他许多奇异的事件一样,都有它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