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而到了第二天,麦克默多就从雅各布·谢夫特老人家里搬到了镇子最尽头寡妇麦克娜玛拉的家中。他在火车上结交的朋友斯坎伦,不久之后也搬到维尔米萨来了,两个人就同住在一起。这里没有别的房客,女房东也是一个很随和的爱尔兰老人,完全也不干涉他们的事。所以他们的言谈、行动都很自由,这对两个同样心怀隐私的人真是最好不过了。

谢夫特对麦克默多很好,他高兴的时候,就请麦克默多到家里吃饭,所以,麦克默多和伊蒂的来往并没有中断。恰恰相反,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他们的来往反而更频繁更亲密了。

麦克默多觉得新居很安全,就把铸造伪币的模子搬到卧室里开始工作。分会中的一些兄弟们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前来观看,而在他们离开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了一些伪币,这些伪币铸造得那么精致,使用出去完全没有困难,而且绝无危险。麦克默多有这样的绝技,却还要屈身去做工,这在他的会友看来实在是个不解之谜。不过当有人问起时,麦克默多就会回答,如果自己没有任何表面上的收入,警察很快就会来盘查他的。

一个警察确实已经盯上了麦克默多,不过幸运的,这件枝节小事不仅没有给这位冒险家带来丝毫威胁,反而使他声名大振。自从第一天通过介绍和兄弟们见面之后,麦克默多几乎每晚都设法到麦金蒂的酒馆去,在那里更亲近地结识“哥儿们”,谁都知道,这是对那些出没此地的危险人物的尊称。麦克默多坚毅果敢的性格和无所顾忌的谈吐,早就博得了全体兄弟们的喜爱。有一次,麦克默多在酒吧间的一场自由式拳击赛中迅速而技巧娴熟地打败了对手,这又赢得了这些粗野之辈极大的尊敬。然而,另一件小事,更使麦克默多在众人中的声望大为提高。

一天晚上,人们正在欢呼畅饮,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朴素的蓝制服,头戴煤铁矿警察〔124〕尖顶帽子的人。因为矿区里到处是一片恐怖,不断发生有组织的暴行,而普通警察对这种情况完全束手无策,于是铁路局和矿主们就招募人员组成煤铁矿警察这个特别机构,以补充普通警察的不足。这个警察一进门,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不过在美国各州,警察和罪犯之间的关系是很特殊的,因此,麦金蒂站在柜台后面,对这个警察混在自己的顾客里丝毫不感到惊奇。

“今晚天气太冷了,来点纯威士忌。”警官说道,“参事先生,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你是新来的队长吗?”麦金蒂问。

“是的,我们是来拜访你的,参事先生,还有其他的首领,请你们协助我们在本镇维护法律。我的名字叫马文,是煤铁矿警察队长。”

“我们这里很好,用不着你们维持,马文队长。”麦金蒂冷冷地说,“我们镇上有自己的警察,用不着什么进口货。你们不过是资本家花钱雇来的爪牙,除了用棍棒或枪支来对付穷苦老百姓之外,还会干什么?”

“好,好,我们不用争论这个,”警官和气地回答,“我希望我们能在共同的责任上达成共识,不过我们的看法还不能完全一致。”他喝完了酒,转身要走,目光忽然落到麦克默多脸上,麦克默多正站在近处怒视着他。

“喂!喂!”他上下打量麦克默多一番,大声喊道,“这里有一个老相识。”

麦克默多从他的身边走开,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你交过朋友,也没有和什么万恶的警察做过朋友。”

“一个相识往往不是一个朋友,”队长咧嘴笑道,“你是芝加哥的杰克·麦克默多,一点也不错,不要否认。”

麦克默多耸了耸肩膀。

“我用不着否认,”他说,“你以为我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吗?”

“不管怎样,你干了些好事!”

“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麦克默多握紧拳头,怒吼道。

“不,不,杰克,不要对我这样怒气冲冲。我到这该死的煤矿之前,是芝加哥的警官,芝加哥的恶棍无赖,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麦克默多沉下脸喝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是芝加哥警察总署的马文〔125〕!”

“正是这同一个老特德·马文听候您的吩咐。我们还没有忘记那里发生过枪杀乔纳斯·平托的事。”

“我没有枪杀他。”

“你没有吗?那不是有确凿的证据吗?很好,他的死对你可大有好处,否则的话,他们早就因为使用伪币罪把你逮捕入狱了。不过算了,我们让这些事过去吧。因为,这只有你知我知,也许我说了些份外的事——他们找不到对你不利的确凿事实,明天芝加哥的大门就又为你敞开了。”

“我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喂,我给你透露了消息,可你却像一条疯狗一样,也不知道谢我一声。”

“好,我想你也许是出于好意,我真应该感谢你。”麦克默多不十分恭敬地回答。

“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我就不声张出去,”队长说,“可是,老天在上,如果你以后不走正道,那就另当别论了!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参事先生。”

马文离开了酒吧间,而这件事马上就让麦克默多成了当地的英雄。人们早就暗中议论过麦克默多在遥远的芝加哥的事迹了,可他对人们的询问总是一笑置之,好像生怕别人硬给自己加上伟大的英名似的。但是现在,这件事被正式证实了。酒吧间里那些无业游民都向麦克默多聚了过来,亲切地和他握手。从那时起,麦克默多在这伙人中就无所顾忌了。他酒量很大,而且不显酒意,不过,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斯坎伦搀扶,这位颇负盛名的英雄就只好在酒吧间里过夜了。

星期六晚上,麦克默多被介绍入会。他以为自己是芝加哥的老会员,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就可以通过,但维尔米萨有它引以为荣的特殊仪式——每一个申请入会的人都要经受的仪式。会议是在联合会馆里一个专供举行这种仪式的宽大房间里进行的,维尔米萨有六十多个人聚集在这里,但这绝不是此地的全体会员,山谷中还有一些它们的分会,山谷两边的山上也还有一些分会。在干重大业务时,就互相交换人员,这样的话,犯罪作恶的事就可以由当地不认识的人去做。总共不下五百名会员散布在整个煤矿区。

空旷的会议室里,人们围在一张长桌周围。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和玻璃杯,一些会员已经垂涎欲滴地望着它们。麦金蒂坐在首席,蓬乱的黑发上戴着一顶平顶黑绒帽,脖子上围着主教举行仪式用的圣带,仿佛是一个主持恶魔仪典的祭司。麦金蒂左右两旁是会中居于高位的人,其中就有面貌清秀但生性凶残的特德·鲍德温。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绶带或者徽章,以表明自己的职位。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其余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只要长者发出命令,就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去干。长者中的许多人从相貌上就可以看出是生性凶残、无法无天的人;但只从那些普通成员来看,很难让人相信,这些热情、坦荡的年轻人真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们道德败坏到了极点,把干坏事的本领引以为荣,还异常崇拜那些所谓“干得利落”的出名人物。

因为这种变态的性格,他们主动去杀害那些从未得罪过他们的人——甚至在许多情况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并把这当做勇敢而侠义的事情。在作案之后,他们互相争论到底谁打得最致命,还争相描述被害人的惨叫声和身体痛苦的扭曲形状,以此为乐。

当他们安排作恶的计划时,还有点保密,可是当他们讲这些事时,就无所顾忌地把这些罪恶行径公开了。这是因为,法律在他们身上屡次失效,一方面,没有一个人敢出面作证控告他们,另一方面,他们有无数随叫随到可靠的假证人,还有无数的金钱可以用来聘请州里最有才干的律师。十年来,他们为非作歹,无所顾忌,但没有一个人被定罪。威胁着死酷党人的唯一危险,只有可能来自他们的受害者,因为尽管受害者寡不敌众或受到突然袭击,但他们可以而且有时的确会给匪徒们以深刻的教训。

有人警告过麦克默多,说严峻考验就摆在面前,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是什么考验。现在他被两个面容严肃的兄弟引到了外室,通过隔板墙,可以模糊地听到里面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一两次提到了麦克默多的名字,他知道大家正在讨论自己的入会问题。后来,走进一个斜挎着黄绿两色肩带的内部警卫,说道:“身主有令,他应当被缚住双臂,蒙住双眼领进来。”

他们三个人脱下麦克默多的外衣,把他右臂的衣袖卷起来,用一条绳子迅速捆住他的双肘。然后,他们把一顶厚厚的黑帽子扣到他的头上,盖住了脸的上半部,所以麦克默多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他被引入会议室。

罩上帽子之后,他只觉得一片漆黑,非常难以忍受。他听到沙沙声和周围人们的低语声,后来透过双耳上蒙着的东西,又隐约听到麦金蒂的声音:“约翰·麦克默多,你是自由人会的老会员吗?”

麦克默多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属于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吗?”

麦克默多又点了点头。

“黑夜是不愉快的。”对方说。

“是的,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麦克默多回答。

“阴云密布。”

“对,暴风雨即将来临。”

“诸位兄弟们可满意吗?”身主问道。

传来了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兄弟,根据你的暗语和对答,我们知道你确实是自己人。”麦金蒂说,“然而,我们要让你知道,在本地,我们有一定的仪式,一定的责任。你准备试一试吗?”

“我准备好了。”

“你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吗?”

“是的。”

“请你向前迈一大步来证明它。”

这句话说完,麦克默多感到有两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因此,就形成了一种局面,如果他向前迈步,就有失去双眼的危险。但麦克默多依然鼓起勇气,坚定地向前大步走去,于是压在眼睛上的东西退缩了,取而代之低低的喝彩声。

“他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那个声音说,“你能忍受痛苦吗?”

“像其他人一样能够。”麦克默多回答。

“试试他!”

麦克默多的前臂突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竭力不使自己叫出声来。这种突然的冲击几乎使人昏厥,但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手,掩盖住了自己的极度痛苦。

“比这再厉害我也能忍受。”他说。

这一次,他获得了高声的喝彩。一个初来的人获得如此好评,在这个分会中还从未有过。大家过来拍他的后背,罩在头上的帽子也摘掉了。他在兄弟们的祝贺声中,眨眨眼微笑着站在那里。

“还有最后一句话,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说,“你既然宣誓效忠本会并保守秘密,那你当然明白,对誓言的任何违背,其惩罚都是格杀勿论。”

“我明白。”麦克默多回答。

“那么,你在任何情况下,都接受身主的管辖吗?”

“我接受。”

“那么,我代表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欢迎你的加入。你将享有本会特权,参与本会辩论。斯坎伦兄弟,把酒摆在桌上,我们要为这位名不虚传的兄弟痛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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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突然的冲击几乎使人昏厥,但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手,掩盖住了自己的极度痛苦。


人们已经把外衣拿给了麦克默多,他在穿上外衣之前,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里仍然像针扎一样疼痛。前臂上烙着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三角形,烙印深而发红,像是烙铁留下的痕迹。他身边的一两个人卷起了袖子,给他看他们自己的分会标记。

“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标记。”一个人说,“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勇敢地对待它。”

“唉,没什么。”麦克默多回答,他的胳膊上依然火烧火燎地疼痛。

当入会仪式结束,酒也喝光了之后,开始讨论会中事务。麦克默多只习惯了芝加哥那种无聊的场合,于是越听越感到惊奇。

“日程的第一件事,”麦金蒂说道,“是读一封从默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会身主温德尔那里来的信。他说:


亲爱的先生:

有必要消灭我们邻区雷和斯特玛施煤矿的矿主安德鲁·雷〔126〕。你们应该记得去年秋季你们和警察发生纠葛,我们曾派两个兄弟去帮忙的事。〔127〕请你们派两个得力的人前来,他们将由分会司库希金斯负责接待。你知道他的地址,他会告诉他们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行事。

你的朋友J. W. 温德尔


“我们有事借用一两个人的时候,温德尔从来没有拒绝过,所以我们也不能拒绝他。”麦金蒂停顿了一下,用阴沉、恶毒的目光向室内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谁自愿前往?”

几个年轻人举起手来。身主看着他们,赞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马克。如果你能干得像上次那样好,就不会出差错。还有你,威尔逊。”

“我没有手枪。”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说。

“这是你的第一次,对不对?很好,你总是要取得经验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至于手枪,你会发现,手枪是在等着你的,不然就是我弄错了。如果你们在星期一报到,时间非常充裕。当你们回来时,一定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这次可有报酬吗?”科马克问道。他是一个体格粗壮、肤色黝黑、面目狰狞的年轻人,由于凶狠残暴而赢得了“老虎”的绰号。

“不用担心报酬,你们只是出于荣誉去做这件事。事成之后,也许有一点零头给你们。”

“那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呢?”年轻的威尔逊问。

“当然,那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这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过问的。他们已经对他做出了判决,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替他们执行而已。他们也同样会来替我们行事的。说到这个,下星期默顿分会就有两个兄弟到我们这里来行事。”

“他们是谁?”一个人问道。

“你最好不要问。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作证说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不过他们都是办事很利落的人。”

“还有!”特德·鲍德温叫道,“有些事该了结一下。就在上星期,我们的三个兄弟被工头布莱克解雇了。早就该给他教训了,他早就该接受这个教训了。”

“接受什么?”麦克默多低声问邻座的人。

“给他一颗大号子弹完事!”那人大笑起来,“你认为我们的办法怎样,兄弟?”

麦克默多现在已经是这个无恶不作的社团中的一分子,他的灵魂似乎已被这种精神同化。

“我很喜欢这种方式,”他回答,“它正是英雄少年的用武之地啊!”

周围听到麦克默多讲话的人大加称赞。

“怎么回事?”坐在桌子尽头的黑大汉身主问道。

“先生,我们新来的兄弟,认为我们的办法很合他的口味。”

麦克默多马上站起来说:“我想说,尊敬的主人〔128〕,如果有用人的地方,我一定以能为本会出力为荣。”

大家都对此高声喝彩,就像开到了崭新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不过对一些年长的会员来说,这种成就似乎有点太快了。

“我提议,”一个胡须灰白,面如秃鹫,坐在身主旁边的老人——书记哈拉威——说道,“麦克默多兄弟应该等待,分会是很高兴使用他的。”

“当然,我也这样想,我一定遵命。”麦克默多回答。

“兄弟,不久就会用到你的,”身主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个愿意出力的人,也深信你在这地方会干得出色。今夜有一件小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愿等待更有价值的机会。”

“不管怎样,今夜你可以去,这将帮助你了解我们的团体主张什么。以后我还要宣布这主张。同时,”他看了看议事日程,“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在会上讲。第一,我要向司库〔129〕询问我们银行的结存情况。应该给吉姆·卡纳威的寡妇发放抚恤金,卡纳威是因公殉身的,把她照顾好是我们的责任。”

“吉姆是在上个月去刺杀马利克里克的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时反遭毒手的。”麦克默多邻座的人告诉他说。

“现在存款很多,”司库面前放着银行存折,报告说,“近来这些商行很大方。马克斯·林德公司〔130〕付的五百元还没有动用。沃尔克兄弟送来一百元,不过我自己做主退还了他们,要他们出五百元。假如星期三我听不到回信,他们的卷扬机传动装置就会发生故障。去年我们烧毁了他们的轧碎机,他们才变得开通一点。西部煤业公司交来了年度献款。我们手中有足够的资金去应付一切债务。”

“阿尔奇·斯温登怎么样?”一个兄弟问。

“他已经卖掉产业,离开本区了。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给我们留下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宁愿在纽约当一个自由的清道夫,也不愿在一个敲诈勒索集团的势力下做一个大矿主。哎呀!他逃走了之后,我们才接到这张便条。我想他再也不敢在这个山谷中露面了。”

一个脸刮得干干净净、长着一双浓眉,面容慈祥的老人,从桌子的另一端站了起来。

“司库先生,”他说,“请问,谁买下了被我们赶跑的那个人的矿产?”

“莫里斯兄弟,他的矿产被州立和默顿县铁路公司买下了。”

“去年托德曼和李氏的矿山是被谁买下的?”

“也是这家公司,莫里斯兄弟。”

“曼森铁矿、舒曼铁矿、范德尔铁矿以及阿特任德铁矿,最近都出让了,又是谁买去的?”

“这些铁矿都被韦斯特·吉尔默顿矿业总公司买去了。”

“我不明白,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既然他们不能把矿产从这个地方带走,谁买了它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十分敬重您,尊敬的身主,但我认为这和我们有很大的关系。这种变化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我们已经逐渐赶走了所有的小资本家。结果如何呢?我们发现代替他们的是铁路公司或煤铁总公司这样的大企业,它们在纽约或费城有董事,对我们的恫吓置之不理。我们虽然能赶走他们在本地的工头,但这只不过意味着另派别人来代替他们而已,反而我们自己招来危险。那些小资本家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危害,他们既无钱又无势。只要我们不过分苛刻地压榨他们,他们就能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继续留下来。可是如果这些大公司发觉我们妨碍了他们和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地向法院控诉我们并设法摧毁我们。”

听到这些不祥的论述,大家都沉默了,神情沮丧,面色阴沉。他们过去有无上的权威,从没遭到过挫折,以至于根本不曾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报应。然而,就连他们中间最不顾一切的人,听到莫里斯的想法,也觉得扫兴。

“我劝各位,”莫里斯继续说,“以后对小资本家不要太苛刻了。如果有朝一日他们都被逼走了,我们这个社团的势力也就被破坏啦。”

真话是不受欢迎的。莫里斯刚刚说完落座,就听到一些人在高声怒吼。麦金蒂双眉紧皱,阴郁不快地站了起来。

“莫里斯兄弟,”他说,“你总是到处报丧。只要我们会众同心协力,在美国就没有任何力量能碰我们。我们不是常在法庭上和别人较量吗?我想那些大公司会发现,他们如果和那些小公司一样向我们付款,会比和我们作对容易得多。现在,兄弟们,”麦金蒂取下了自己的平顶绒帽和圣带,“今晚会务进行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会前再提一下。现在是大家举杯痛饮、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的本性确实是很奇怪的。这些把杀人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一次次毫无人性地残杀许多家庭的支柱,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妻子和绝望无助的儿女,绝无内疚之意、恻隐之心;然而,一听到温柔忧伤的音乐,他们也会感动得落泪。麦克默多有一副优美的男高音歌喉,如果说他之前还没有获得会中兄弟的友情,那么在他唱《玛丽,我坐在篱垣上》〔131〕和《在亚兰河两岸》〔132〕时,就让他们深受感动,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善意了。

就在这第一天夜晚,这位新会员使自己成为了兄弟中最受欢迎的一员,已经象征着即将晋升和获得高位。不过,要成为一个受尊敬的自由人会会员,除了这些友情之外,还需要另外一些气质,而这个晚上还没过去,麦克默多已经被说成这些气质的典范了。酒过数巡,人们早已醉意醺醺,目光矇眬,这时身主又站起来向他们讲话。

“兄弟们,”麦金蒂说,“在镇上有一个人应该铲除,你们知道,他是应该受到处罚的。我说的是《先驱报》的詹姆斯·斯坦格。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他又在破口大骂我们了吗?”

屋子里迸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些人低声诅咒。麦金蒂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读道:


法律与秩序!


“这是斯坦格加上的标题。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从首次暗杀事件发生,已经过了十二年。暗杀事件早已表明我们这个地区存在着犯罪组织。从那时开始,这类暴行从未间断,时至今日已经达到了顶峰,让我们承受了文明世界的耻辱。我国在欢迎欧洲专制政体下逃亡的移民〔133〕时,可曾想到这样的结果?他们竟然恩将仇报,如此残忍暴力、目无法纪的行为竟然在神圣的星条旗下出现,在我们的心中带来了无穷的恐惧,难道我们是在最衰微的东方君主国里吗?这些人的名字已经人所共知,他们的组织也早已昭然若揭。我们还能纵容多久?我们还能这样生活……”

“够了,这种废话我念够了!”麦金蒂把报纸扔到桌上,高声喊道,“这就是斯坦格对我们的报道。我现在向你们提出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处理他?”

“杀了他!”响起了十几个人杀气腾腾的声音。

“我反对这样做,”那个长着一双浓眉、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莫里斯兄弟说,“兄弟们,我告诉你们,我们在这个山谷中所施的手段太狠了,他们出于自卫势必要联合起来消灭我们。詹姆斯·斯坦格是一个老人,他在镇上和区里都很受敬重,他发行的报纸在这片山谷中也有牢固的基础。如果这个人被我们杀害,一定会震动全国,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我们的毁灭。”

“他们如何使我们毁灭呢?懦夫先生?”麦金蒂叫道,“用警察吗?当然,一半警察是受我们雇用的,另一半害怕我们。也许用法庭和法官来对付我们?我们以前不是见识过吗?结果又怎样呢?”

“林奇法官〔134〕可能来审讯这个案子。”莫里斯兄弟说。

大家听了,都怒吼起来。

“只要我伸出手指,”麦金蒂喊道,“就可以派二百个人到城里把他彻底清除出去。”然后,他双眉紧皱,突然提高了声音,“喂,莫里斯兄弟,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自己胆小怕事,还要破坏别人的勇气。莫里斯兄弟,当你自己的名字也列入我们的议事日程时,就是你的黑煞日了。我想我的确应该把你的名字提出来列到日程上去。”

莫里斯一下子变得面色惨白,双膝颤抖,瘫倒在了椅子上。他颤抖着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回答道:

“尊敬的身主,假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向您和会中诸位兄弟道歉。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忠心的会友,刚才也是唯恐会里招来不幸,所以才说出这样忧虑的话来。尊敬的身主,我绝对相信您的裁决,甚于相信我自己,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冒犯了。”

身主听他说得这样谦卑,脸上的怒气消失了。

“很好,莫里斯兄弟。我也不愿对你施以教训。不过,只要我在领导之位,我们分会在言行上就要统一。现在,兄弟们,”他看了看周围的兄弟,继续说,“我要说,如果斯坦格得到他完全应受的惩罚,那我们的确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一旦这些新闻记者串通起来,国内所有的报刊就都会向警察和军队呼吁了。不过我认为可以给他一次相当严厉的警告。鲍德温兄弟,你来安排一下好吗?”

“当然了!”这个年轻人热情地回答。

“你要带多少人去?”

“六个就够了,还有两个人守门。高尔,你去;曼塞尔,还有你;斯坎伦,还有你,还有威拉比兄弟二人。”

“我允许这位新来的兄弟一起去,”麦金蒂说。

特德·鲍德温望着麦克默多,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既没有忘却前仇,也不愿宽恕。

“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去。”鲍德温粗暴无礼地回答,“够了。我们越快动手越好。”

这七个人有的吵吵嚷嚷,大喊大叫,有的醉醺醺哼着小调离了席。酒吧间里依然挤满欢宴的人,许多兄弟还留在那儿。这一伙奉命执行任务的人走到街上,两三个一组沿人行道前进,以免引人注目。这个夜晚的天气异常寒冷,星光灿烂,一弦弯月高挂天空。这些人走到一座大楼对面停了下来,聚集在一座院子里。明亮的玻璃窗中间印着金色大字“维尔米萨先驱报社”,从里面传来印刷机的响声。

“你在这里,”鲍德温对麦克默多说,“站在楼下,守住大门,使我们退路畅通。阿瑟·威拉比和你一起。其余的人随我来。兄弟们,不要怕,因为有十几个证人可以证明我们此时是在联合会馆的酒吧间里呢。”

已经将近午夜时分,街上除了一两个返家的醉汉外,空无一人。这伙人穿过大街,推开报社大门,鲍德温他们冲了进去,跑上对面的楼梯。麦克默多和另一个人留在楼下。从楼上的房间里传来呼救声,然后是脚步践踏声、椅子翻倒声。过了一会儿,一个鬓发灰白的人跑到了楼梯平台上。可是他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了,他的眼镜当啷一声落在了麦克默多脚旁。只听砰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呻吟声。这个人面朝下倒在那里,几根棍棒一起向他身上打来。他翻滚抽搐着,瘦长的四肢在打击下颤抖不已。别人都停手了,可是鲍德温残忍的脸上依然狞笑不止,手中的棍棒向老人头上乱打,老人徒然努力地用双手护住头,但他的白发已经被血浸湿了。鲍德温还在找被害人双手护不到的地方乱打。这时麦克默多跑上楼来,把他推开。

“你要把这个人打死了!”他说,“住手!”

鲍德温惊讶地望着麦克默多。

“该死!”他喊道,“你算什么,敢来干涉我?就凭你这个新入会的人吗?靠后站!”他举起棍棒,但麦克默多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了手枪。

“你自己靠后站!”麦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开枪。身主不是吩咐过不要杀死这个人嘛,你这不是要杀死他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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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靠后站!”麦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开枪。”


“他说得不错。”有一个人道。

“哎呀,你们最好快点吧!”楼下的人喊道,“各家的灯都亮了,过不了五分钟,全镇的人就都要来追捕你们了。”

街上果然传出喊叫声,一些排字印刷工人聚集到楼下大厅里,鼓起勇气准备行动。那些罪犯丢下老编辑僵卧的身体,蹿下楼梯,飞快地沿街而逃。跑到联合会馆大厅之后,一些人混进酒馆的人群中,低声向首领报告,事情已经完全得手。另一些人,其中也有麦克默多,跑到街上,从偏僻的小路各自回家去了。〔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