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粗略地看了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用它们来阐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思维上的一些特点,但却觉得很难挑出我需要的例子。因为在侦破这些案子的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巧妙[2] 地运用了他分析推理的手法,证实了那独特的调查研究方法的重要性,但案件本身,却往往是微不足道、平凡无奇的,我觉得这些案例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另一方面,也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参与调查了一些案情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他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却又不能满足我这个给他写传记的人的需要。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小小的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后来又有另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使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进退维谷[3] 的例子。现在我要记载的这件案子,虽然我的朋友在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很离奇,我觉得实在不能遗漏不记。
那是十月里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的窗帘放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读了又读。由于在印度服过兵役,我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因此温度计虽已到了华氏九十度,我也丝毫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乏味。议会已经休会[4] ,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也渴望到新森林[5] 中的空地或南海[6] 铺满卵石的海滩上一游。但因为我的存款拮据,不得不推迟了假期。而对我的伙伴来说,无论是乡下还是海滨,都不能引起他丝毫的兴趣。他只喜欢混迹于五百万人口的中心,只关心他们中间悬而未决的每一个小小的传闻或猜疑。他对于欣赏大自然丝毫不感兴趣,除非他把注意力以城里的坏人转到乡下的恶棍上时。
我发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沉默不语,便把那枯燥无味的报纸扔到一旁,背靠着椅子,陷入沉思。忽然,这位伙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福尔摩斯说,“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实在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道。但我猛然意识到,他怎么能察觉出我内心深处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又惊讶万分地望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神情,放声大笑。
“你记得不久之前,”他说,“我曾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里讲到一个高明[7] 的推理者能够察觉他的同伴未讲出来的思想,你当时认为这件事纯属作者巧妙的虚构[8] 。当我提出,我也可以这样做时,你却表示怀疑。”
“我没有说啊!”
“也许你没有说,我亲爱的华生,但从你的眉宇间可以看出来。因此,当我看到你把报纸扔下,陷入沉思时,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打断你的思绪,以便证明我猜中了你的念头。”
可是我对他的解释依然不满意。
“在你读给我的故事中,”我说道,“那个推理者是观察了同伴的动作而得出结论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同伴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一些别的动作。可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又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你对自己下了错误的判断。人的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实执行这一职责的仆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从你的脸,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对,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在那里坐了半分钟。后来你的眼睛凝视着那张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9] 肖像,我从你面部表情的改变,看出你已经开始思考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远。接着,你的目光又转到书架上那张没装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10] 的画像上。然后,你又朝上看着墙。当然,你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你是在想,如果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那就正好可以挂在墙上的空白处,和戈登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惊呼道。
“我到此为止还没有出错。接着你的思想又回到了比彻身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似乎正在从他的容貌研究他的性格。后来你不再皱眉头了,而是继续凝视着,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可见你在回想比彻经历的事件。我确信你这时不能不想到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非常愤慨。你对这件事的感受极其强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彻时也一定会想到这些。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视线从画像上移开了,便觉得你的思想又转到内战上去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两眼炯炯发光,双手紧握,便确信你正在回想双方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所表现出的英勇气概。可是,你的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你摇了摇头。你是在想战争的悲惨、可怕以及造成的大量伤亡。你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自己的旧伤疤上,唇角泛出一丝微笑,我便看出,你当时在想,这种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实在荒谬可笑。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非常荒谬的。另外我很高兴知道,我的一系列推论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说道,“现在你已经解释清楚了,但我承认我依然像之前一样感到惊讶。”
“这是非常肤浅的,我亲爱的华生,我向你保证。如果不是那天你表示怀疑的话,我是绝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你看怎样?”[11]
我对我们这间小小的起居室已经感到厌倦[12] ,便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斯特兰德街上逛了三个小时,欣赏人潮往复,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情景。福尔摩斯独特的评论,对细节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极感兴趣,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十点钟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正等候在我们寓所的门前。

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斯特兰德街上逛了三个小时,欣赏人潮往复、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情景。
“哈!我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而且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刚开业不久,不过生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方法,也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做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究竟什么事竟能让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们呢?我紧随福尔摩斯走进了我们的寓所。
一位脸庞苍白、尖瘦,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了我们,从壁炉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是面容憔悴,气色不好,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的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细瘦白皙的手不像是外科医生的,却像是一个艺术家的。他的衣着朴素暗淡——一件黑色礼服大衣,深色裤子和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爽朗地说,“我知道你仅仅等了我们几分钟,我很高兴。”
“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是珀西·特里威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住在布鲁克街[13] 四○三号。”
“你是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14] 那本专著的作者?”我问道。
他听说我知道他的著作,苍白的双颊高兴得泛出了红晕。
“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对我说,这本书销路不广,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15] ”来访者说,“我想,您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非常希望能够对它进行专门研究。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从事他首先能够着手的工作。这是题外话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的时间相当宝贵。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我感到实在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您出出主意,帮个忙。”
福尔摩斯坐下来,点燃了烟斗。
“你要我出主意和帮忙,我非常欢迎。”他说,“请把那些使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详细地讲给我听听。”
“其中有一两点是不值得说的,”特里威廉回答,“提到这些琐事,我实在觉得惭愧。不过整件事非常莫名其妙,而近来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把一切都摆在您面前,请您自己判断哪些内容是有价值的。
“首先,我不得不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曾是伦敦大学[16] 的学生,我的教授认为我很有前途——我相信你们不会认为我是自吹自擂吧。毕业以后,我在国王学院附属医院[17] 担任了一个不甚重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18] 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本您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著,终于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19]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程远大。
“可是我最大的障碍就是缺乏资金。您不难想象,一个研究者要想出名的话,就必须在卡文迪许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20] 上开业,而这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创办费用,他还必须准备能维持自己几年生活的款项,并租好体面的马车和马。要达到这些要求,实在是我力所不及的。我只能期望节衣缩食,用十年的时间积蓄,然后才能挂牌行医。然而,突然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来访。
“布莱星顿和我素不相识,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我的房间里,开门见山地谈到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威廉先生吗?’他问道。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你非常有才华,会成为一个大有成就的人。你明白吗?’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嗜好吗?酗酒吗?’
“‘不,先生!’我大声回答。
“‘太好了!这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有这样的水平,为什么不开业行医?’
“我耸了耸肩。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你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一无所有,对不对?如果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意下如何?’
“我惊异地盯着他。
“‘啊,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我对你十分坦率,如果这对你合适的话,那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准备投资,你知道,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你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一无所有,对不对?如果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意下如何?”
“‘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啊,这和其他的投机事业没什么区别,不过更保险一些。’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个我自然会告诉的。我要替你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的东西,你赚的钱交给我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再叙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以免使您厌烦。结果是,我在报喜节[21] 搬进了这座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来和我住在一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22] 。他的心脏衰弱,显然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占用了二楼两个最好的房间,一间用作起居室,一间用作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却又极其有规律。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他都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的诊费,每一畿尼他给我留下五先令三便士[23] ,其余的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他永远也不会对这项投机生意感到后悔。一开始生意就很好。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再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使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几年来,我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经历以及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就是这些。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没有告诉您,正是事使我今晚来此求教。
“几周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的心情似乎异常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24] 发生了一些盗窃案,我记得,他当时表现出了毫无必要的激动,并提出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误。在那一周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就连晚餐前习以为常的短暂散步也中止了。他的一举一动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就是他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问他这件事时,他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就不再谈论它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目前这种可怜而又可鄙的异样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我收到一封信[25] ,我现在就把它读给您听。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一位侨居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亟愿到珀西·特里威廉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威廉医生在这种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权威。他准备明晚[26] 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如果特里威廉医生方便,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使我深感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这种疾病是非常罕见的。你可以想象到,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早已在诊室里等候。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异常拘谨,而且很平凡——不像是人们想象中俄罗斯贵族的样子,不过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这是一位高大的年轻人,肤色黝黑,英俊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着赫拉克勒斯[27] 的肢体和胸膛。[28] 他们进来时,他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从他的外表你是很难想到他会这样做的。
“‘医生,请原谅我冒昧前来,’他说的是英语,但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我见他这样孝顺,深受感动。‘或许,在父亲就诊时你愿意留在诊室里?’我问道。
“‘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痛苦。如果看到父亲疾病发作时的那种可怕样子,我相信我是忍受不了的,我自己的神经也十分敏感。如果您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我当然同意这样做,年轻人便离开了。我开始和病人研究他的病情,并把它详尽地记录了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不再回答我的询问了。当我转身面向他时,非常惊讶地发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发作了。
“正如我刚才说的,起初我觉得既怜悯又害怕,不过后来,我的职业兴趣占了上风。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强直程度,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无论哪一方面都与我以前诊断的这种病例相同。在过去的这种病例中,我使用亚硝酸异戊酯[29] 吸入剂,曾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现在似乎正是试验它疗效的最佳机会。这个药瓶在我楼下的实验室里,于是,我丢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楼去取药。找药耽误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我就回来了。可是室内却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惊讶。

他们进来时,他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从他的外表你是很难想到他会这样做的。
“当然,我首先跑到候诊室,他的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可是没有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新来的,并不机灵。平时他总是待在楼下,等我在诊室按铃时,才跑来把病人领出去。他也没听到什么,这件事就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不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我没有向他说起这件事,老实说,近来我尽量不和他交谈。
“我原来认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俄罗斯人和他的儿子了。所以,今天晚上[30] 同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又像昨天那样来到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了。
“‘昨天我突然离开,实在太抱歉了,医生。’我的病人说道。
“‘我承认,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我回答。
“‘情况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犯病时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我似乎觉得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因为你不在,我便昏头昏脑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我呢,’他的儿子补充道,‘看到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自然以为已经诊治完了。直到我们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损失。所以,先生,如果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很高兴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了他的病情,大概用了半个小时。后来,我给他开了处方,之后,他便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出去了。
“我已经告诉地这你们,布莱星顿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的。不一会儿,他散步回来,上楼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像一个吓得发疯的人似的,冲进我的诊室。
“‘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他叫喊着。
“‘谁也没去过。’我回答。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看看!’
“他说话时很粗鲁,但我并没有在意,因为他害怕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和他一起上楼,他指给我看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喊道。
“这些脚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曾经下过大雨[31] ,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来过的父子二人。那么,一定是在候诊室等着的那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趁我忙于给那个老人诊断时,上楼进了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间。没有动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走什么,然而毫无疑问,这些足迹证明有人进去过了。
“尽管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感到不安的事,但布莱星顿先生表现出的激动更让人无法理解,强烈得不同寻常。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我根本无法让他作进一步的解释。是他提出要我来找您的,我当然马上看出,这样做很正确。因为尽管他对这件事的严重性似乎估计过高,但可以肯定这里面是有名堂的。只要您乘我的马车和我一同回去,至少就能使他平静下来,虽然我很难指望您把所发生的这件奇事解释清楚。”
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段冗长的叙述。我能看出,这件事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的脸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可是双眼眯得越发厉害,从他的烟斗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也越来越浓,将这位医生故事中的每一个情节都衬托得更加离奇。我们来访者的话刚一结束,他就二话不说地站起来,并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他从桌上抓起自己的帽子,跟随特里威廉医生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便来到布鲁克街这位医生寓所的门前了。一个矮个子小听差领着我们进去,我们立刻走上铺着上等地毯的宽阔楼梯。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像一个吓得发疯的人似的,冲进我的诊室。
可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使我们停了下来。楼顶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尖细颤抖的呼喊声:“我有手枪,我警告你们,如果再往上走我就开枪。”
“这实在令人无法容忍,布莱星顿先生。”特里威廉医生高声喊道。
“啊,原来是你,医生。”这个人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其他几位先生不是别人假扮的吗?”
我们知道他在暗中对我们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观察。
“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那声音终于说道,“你们可以上来,我很抱歉,刚才对你们太无礼了。”
他边说边把楼梯上的气灯又点亮了,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的确神经过度紧张。他很胖,可是显然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比现在还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脸就像猎犬一般,双颊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的脸色苍白,稀疏的褐黄色头发似乎由于激动而竖立起来。他拿着一支手枪,我们上楼时,他把手枪塞进了衣袋。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您能到这里来,我非常感激,没有人比我更需要您的指点了。我想特里威廉医生已经告诉你有人非法闯入我房中的事了。”
“是的,”福尔摩斯说,“他们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捉弄你?”
“呃,”那位住院病人神情很不安,“当然,这很难说。您也不会指望我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
“请到这里来,请吧。请赏脸进来一下。”
他把我们领进他的卧室。房间很宽敝,布置得很舒适。
“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很富有的人,福尔摩斯先生,特里威廉医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一生中除了这次投资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投资。可是我不信任银行,我从不信任银行,福尔摩斯先生。您别告诉别人,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只箱子里。所以您可以了解,那些不速之客闯进我的房子,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大了!”

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的确神经过度紧张。
福尔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如果你欺骗我,那我是不可能给你出什么主意的。”他说。
“可是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您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晚安,特里威廉医生。”
“您不给我一些指点吗?”布莱星顿大叫着,声音都颤抖了。
“我对你的指点就是请讲真话,先生。”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经来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32] ,走到哈利街[33] 时,我才听到我的朋友开口。
“为这样一个蠢人把你带出来白跑一趟,真是抱歉,华生,”他说,“可是归根到底,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没看出。”我坦率地承认道。
“显然,有两个人——或许还要多一些,不过至少是两个人——为了某种原因,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毫不怀疑,那个年轻人两次都闯入了布莱星顿的房间,而他的同伙则用了一种巧妙的手段,使医生不能干涉。”
“可那强直性昏厥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骗人的,华生。在这方面,我不想对我们的专家讲太多。装这种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这样做过。[34] ”
“那后来他们又做了什么?”
“完全是巧合,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屋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样不寻常的时间来看病,显然是为了确保候诊室里没有别的病人。然而,这个时间恰好是布莱星顿散步的时间,这似乎说明他们对布莱星顿的日常生活习惯并不十分了解。当然,如果只是为了偷盗,他们至少会设法搜索财物。另外,我可以从布莱星顿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这个家伙结下了这样两个仇敌,而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不能想象因此我确信,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而出于某种缘故,他隐瞒着了这一点。不过,很可能明天他就会吐露真情了。”
“难道没有另外的一种情况吗?”我说道,“毫无疑问,这几乎不大可能,不过还是可以想象的。会不会是特里威廉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星顿屋里,然后编造出这个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全部故事呢?”
在煤气灯光下,我看到自己的想法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哂笑。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最初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很快就证实了医生所讲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那些脚印了。他的鞋是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鞋那样是尖头的,又比医生的鞋长一点三英寸,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毫无疑问,确实有这么一个年轻人出现过。话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上我们没从布鲁克街得到新情况,那倒会让我惊讶呢。”
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并且颇具戏剧性。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在晨光熹微中[35] ,我看到福尔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辆马车在等着我们,华生。”他说。
“怎么回事?”
“是布鲁克街的事。”
“有什么新消息吗?”
“应该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能确定。”福尔摩斯边说边拉起窗帘,“看这个,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草草写着:‘请看在上帝的分上,立即前来。珀西·特里威廉。’我们的,医生朋友写这张便条时已经束手无策了。随我来,亲爱的朋友,因为情况很紧急。”
过了一刻钟左右,我们又来到这位医生的寓所。他面带惊恐之色跑来迎接我们。
“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双手按在太阳穴上,大声喊道。
“出了什么事?”
“布莱星顿自杀了!”
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
“是的,昨晚他上吊了。”
我们走进去,医生把我们领进了一个房间,显然是候诊室。
“我真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大声说,“警察正在楼上呢。简直把我吓坏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每天清早都要叫女仆送去一杯茶。大约七点钟,女仆走进去时,这个不幸的人已经吊在房间中央了。他在平常挂那盏笨重煤气灯的钩子上绑了一根绳子,然后把昨天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当作垫脚,一脚把它踢开,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如果你允许的话,”最后他说道,“我想上楼调查一下这件事。”
我们两个人便往楼上走去,医生跟在后面。
一进卧室门,我们就迎面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我曾经说过,布莱星顿的肌肉很松弛,当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上时,这种难看的样子越发明显,简直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拉长了,像被拔了毛的鸡脖子,相比之下,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只穿了一件长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露出难看的脚和肿胀的脚腕。尸体旁边站着一位精干的侦探,正在笔记本上做纪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进来,警长便亲切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早安,兰诺尔[36] ,”福尔摩斯回答,“我相信你不会把我当成闯进屋子的罪犯吧?你听说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一些情况了吗?”
“对,我已经听到一些了。”
“你有什么想法?”
“就我看来,这个人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你看,在这张床上他睡了好一阵子,有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常常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这大概也是他上吊的时间。他看起来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这样做的。”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他已经死了大约三个小时。”我说道。
“你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现象吗?”福尔摩斯问。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我们还发现他在夜里似乎抽了不少烟。这是我从壁炉上捡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哈!”福尔摩斯说,“你找到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我没看到。”
“那么他的烟盒呢?”
“烟盒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
“这是一支哈瓦那[37] 雪茄,而壁炉台上的这些是荷兰从自己东印度的殖民地[38] 进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都细。”他拿起那四个烟头,用口袋里的放大镜进行检查。
“两支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他说,“两个烟头是用一把很钝的小刀削下来的,另外两个烟头是用尖利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残酷谋杀案。”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闻里面的一支雪茄。
“不可能!”警长大声喊道。
“为什么?”
“怎么会有人用吊死那样的笨办法来进行谋杀呢?”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从前门进来的。”
“早晨门是上锁的。”
“那么门是在他们走后锁上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稍等一下,我就能对你们进一步说明情况。”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有条不紊地把门锁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了出来,也对它做了检查。接着他又对床、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依次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表示满意,在我和警长的帮助下,割断了绳子,把那可怜的人安放在地上,盖上床单。
“这条绳子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特里威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道,“他非常害怕火灾,身边总是保存着这东西,以便在楼梯起火的情况下可以从窗户逃出去。”
“这东西倒给凶手们省去了很多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没错,案情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到了下午我还不能把案子的原委告诉你,那就奇怪了。我要把壁炉台上这张布莱星顿的照片拿去,这将有助于我的调查。”
“可是您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医生叫道。
“啊,事情的前后经过是明白无疑的,”福尔摩斯回答,“这里面有三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和第三者,对第三者的身份我还没有线索。而前两个人,不用我说,就是假扮俄罗斯贵族和他儿子的两个人,所以我们能够十分详尽地叙述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这所房子里的一个同伙放进来的。如果你想听我一句忠言的话,警长,那就应当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了解,医生,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诊所当差的。”
“这个小家伙已经找不到了,”特里威廉说,“女仆和厨师刚才还找过他。”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他继续说,“这三个人是踮着足尖上楼的,老人走在前面,年轻人走在中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在后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忍不住喊道。
“从脚印重叠的情况来看,这是绝对不会有错的,这一点上我有优势,因为昨天晚上就已经辨认过了他们中两人的脚印。后来,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发现房门锁上了。他们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你们甚至不用放大镜,也可以从钥匙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使力的方式。
“他们进入室内,第一步一定是把布莱星顿先生的嘴塞住。他可能已经睡着了,或者被吓瘫了,喊不出声来。这里的墙很厚,可以想象,即使他有可能喊过一两声,也没有人会听到。
“显然,他们把他安置妥当之后商量了一番,这种商量可能具有审判的性质。它一定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吸了这几支雪茄烟。老人坐在那张柳条椅子上,他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在远处,他把烟灰磕在了衣柜的对面。第三个人在室内踱来踱去。我想,这时布莱星顿正笔直地坐在床上,不过这一点我无法完全肯定。
“好,最后,他们就去抓布莱星顿,并把他吊起来。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因为我相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滑轮做绞刑架。我想,那把螺丝起子和那些螺丝钉就是为了安装绞架滑轮用的。然而他们看到了吊钩,这自然省了许多麻烦。他们干完之后就逃跑了,他们的同伙跟着锁上了门。”
我们都以极大的兴趣倾听福尔摩斯讲述昨晚案件的概况。这都是他凭借细微的迹象推理出来的,甚至当他给我们一一点明当时的情况时,我们还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后,警长急忙跑去搜索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用早餐。
“我在三点钟回来。”他在我们吃过饭之后说,“警长和医生到时候会来这里见我,我希望利用这段时间查明这个案子里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来了,可是我的朋友在三点三刻才露面。然而,他一进门,我就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切都非常顺利。
“有什么消息吗,警长?”
“我们已经抓住那个仆人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几个人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个人一同喊道。
“对,至少我已经搞清了他们的底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赫赫有名。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伙人!”警长大声说。
“正是他们。”福尔摩斯回答。
“那么,布莱星顿一定是萨顿了。”
“一点不错。”
“哎,这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
可是我和特里威廉却面面相觑,感到迷惑不解。
“你们一定还记得那桩沃辛顿银行大劫案吧。”福尔摩斯说,“案子里一共有五个人——这四个人,还有第五个人,叫做卡特赖特——银行看管员托宾被害,窃贼们抢了七千镑逃走了。这案子发生在一八七五年。他们五个人全都被捕,但是证据不足,定不了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叫萨顿——也就是布莱星顿——出卖了他的同伙。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每人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数年释放[39] ,你们可以想到,他们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出卖他们的人,为他们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两次设法找到他,都未能得手,你们看,第三次成功了。特里威廉医生,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我想您已经把一切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医生说,“毫无疑问,那天他如此惶惶不安,就是因为在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完全正确,他说什么盗窃案,纯粹是放烟幕弹。”
“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您呢?”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同伙的报复心很强,便尽量向所有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可耻的,不可能自己暴露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却依然处在英国法律的保护之下。你看,警长,我毫不怀疑,尽管这面盾牌没有起到保护作用,但那把正义的剑还是会替他复仇的。”
这就是关于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情况。从那天晚上起,警察们再也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苏格兰场推测,他们乘坐那艘不幸的“诺拉克列依那”[40] 号轮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体船员几年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几十海里的地方遇难。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因为证据不足而未能成立。而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报至今都没有详细报道过。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赫赫有名。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