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神秘案件中,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展示出的非凡才能,使我对一些离奇的戏剧性故事听得入了神[2] ,最后自己也完全融入到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发表根据这些案子写成的短篇小说时,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写得比他失败的经历要详细得多。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顾全福尔摩斯的名声——事实上,每逢濒于绝境时,他的精力和才能反而会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失败的案例,别人也不会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结局了。不过,往往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出现了错误,但最后还是被他查出了真相。我曾注意到五六件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最明显而且引人入胜,一件是第二块血迹案[3] ,另一件就是我现在准备讲述的故事。)[4]
福尔摩斯是个很少为了锻炼身体而锻炼身体的人。一般来说,善于运用自己体力的人并不很多。毫无疑问,在他这个重量级中,福尔摩斯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5] ,不过,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浪费精力,所以除了与自己职业有关的项目之外,他对其余活动一向很少问津。可是他精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这样的养身之道确实是很奇怪。他的饮食总是很简单,起居也极其简朴,近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注射些可卡因[6] 之外,他没有其他恶习。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无味时,他便求助于麻醉剂,以解除生活的单调。
早春的某天,福尔摩斯突然变得清闲起来,居然有时间陪我到公园[7] 去散步。这时榆树已生出嫩绿的幼芽,栗树梢头也开始冒出五瓣形的新叶[8] 。我们在一起一言不发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对两个彼此非常了解的人[9] 是很合适的。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快到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听差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先生。”
福尔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这都怪午后散步!”他说,“那么,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小时,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先生,一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跺着脚。我在门外等候,先生,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喊说:‘是不是他打算永远不回来了?’他的原话就是这样,先生。我说:‘请再稍等一等。’他又说:‘那么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这里快闷死了,过一会儿我就回来。’说完他就走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对,”我们走进屋中,福尔摩斯说道,“真叫人生气,华生,我正需要一件案子[10] 。从这个人急不可待的样子来看,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这桌子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这个人丢下的。这是一只上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烟嘴是用烟草商叫做琥珀的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究竟有几支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认为里面包着苍蝇的才是真正的琥珀。哎呀,把假的苍蝇放到假琥珀里去,这可是档好生意[11] 。喂,他竟然丢掉了珍爱的烟斗,说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烦意乱了。”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呢?”我问道。
“啊,在我看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它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补都用的是银箍,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去修补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说明他一定很珍爱这只烟斗。”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福尔摩斯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烟斗,以独特的沉思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把烟斗举了起来,用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似的。
“烟斗有时是非常重要的,”他说,“除了表和鞋带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明一个人的特点了。可是这只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惯用左手,有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富裕。”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在斜视着我,观察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你认为他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就是一个有钱人了吗?”我问道。
“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盎司[12] ,”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中磕出一点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抽上等烟了,可见他是经济富裕的。”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有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的习惯[13] ,你可以看出烟斗的这一边已经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用火柴点烟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把烟点着,就不能不烧焦烟斗。烧焦的部分只是烟斗的右侧,由此,我推测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就可以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用这只手点烟,但那毕竟不是经常的。所以烟斗烧成这样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到他已走上楼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研究一些比这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屋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穿一套朴素而讲究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褐色宽檐软毡帽[14] 。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可是实际上还要大几岁。

福尔摩斯把烟斗举起来,用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好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骨骼课似的。
“请原谅,”他有些窘迫不安地说,“我想我应该先敲一敲门。是的,我当然应该先敲门。可事实上我有些心烦意乱,请原谅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额头,仿佛头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了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经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这确实比工作还要伤神,甚至比玩乐还要伤神。请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
“我要请你指教,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整个生活似乎已经垮了。”
“你是不是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单是这样。你是一个见识广博的人,一个饱经世故的人,我需要你赐教。我需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支离破碎,呼吸急促,声调颤抖,让我觉得说话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他始终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说道,“谁也不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和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来讨论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难堪。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智穷力尽的地步,不能不向别人求教了。”
“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15] 先生……”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在你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儿面向他们。我正想告诉你,我和我的朋友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听到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事情,而且有幸能够让不少惶惑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我们也能为你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是很重要的,请不要耽误时间,赶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吧。”

我们的客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们的客人又把手放到额头,仿佛感到非常痛苦。我从他的姿态和神情上看出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易冲动的人,天性有些骄傲,宁愿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愿暴露在别人面前。随后,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做了个坚定的手势,似乎不再保守秘密,开始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结婚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妻子像任何一对夫妻一样,恩爱异常,生活美满。我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没有丝毫分歧。可是现在,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中间突然产生了障碍。我发现,在她的生活和思想中,有一些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女人。我们疏远了。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让你知道,然后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不要在这方面产生什么误会。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我,而且现在更加爱我了。这一点我知道,也感觉得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男人很容易感到女人在爱他。不过我们夫妻之间有这个秘密存在,在它弄清楚之前,我们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生活了。”
“芒罗先生,请你把事实告诉我。”福尔摩斯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历史告诉你。我初次见到她时,虽然她很年轻,仅仅二十五岁,却已是未亡人了,那时她是‘赫布龙夫人’。她小时候就到美国去了,住在亚特兰大城[16] ,在那里嫁给了赫布龙,一位生意兴隆的律师。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流行了黄热病[17] ,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黄热病双双死去,我看到了赫布龙的死亡证[18] 。这让她对美国产生了抵触,便回国和尚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我还要说明,她的丈夫给她留下了相当丰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赫布龙在世时对这笔资产投资得利,平均年利七厘[19] 。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互相倾心,几星期后就结婚了。
“我自己是个蛇麻草[20] 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21] 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22] ,生活非常舒适。我们这一个小地方离城市虽然很近,却保有乡村风味。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座房子,我们门前田野的另一边有一座单独的小别墅。除此之外,只有到车站去的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职业要求我在某个固定的季节进城去办事,夏季就不用进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乡下自己的住宅里快乐地生活着。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前,我们夫妇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先告诉你,然后再讲下去。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全部财产都转到了我名下。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觉得那样的话,如果我的事业失败,就很难周转了。可是她一定要这样做,我只好照办了。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23] ,’她说,‘当你接受我那笔钱的时候,你说过,我什么时候用都可以找你要。’
“‘没错,’我回答,‘那本来都是你自己的钱嘛。’
“‘好,’她说道,‘我要一百镑。’
“我听到这话,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件新衣服或其他这一类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哦,’她开玩笑地说,‘你说过你只不过做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从来不向客人乱发问的。’
“‘如果你真需要这些钱,当然可以拿到它。’我说。
“‘啊,是的,我真的需要它。’
“‘你不能告诉我用这笔钱做什么吗?’
“‘杰克,过几天可以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
“于是我只好这样办了。如果说我们夫妇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这就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我给了她一张支票,事后也没再想这件事。这件事也许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比较好。
“好了,我刚才告诉过你们,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有一座小别墅。在我们的住处和小别墅之间有一块田野,可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大道走到对面,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就在小别墅那边,有一片繁茂的苏格兰枞树,我平常很喜欢在那里散步。毕竟,在树林中散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八个月来,这座小别墅一直无人居住,这太可惜了。那是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都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并且经常想,如果住在那里该是多么惬意啊。
“哎,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这条路上,遇到一辆空篷车转上了小路,同时看到游廊旁的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别的东西。很明显,这座小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像一个闲暇无事的人那样停下来打量了一番,想知道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究竟是什么人。我正在打量着,突然发现上面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看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不知道这张面孔的样子,可是我的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所以看不清这张脸的相貌,不过它很不自然,不像人脸。这就是我当时的印象。我急忙走向前,想把窥视我的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之后,那张脸却突然不见了,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室内的暗处。我站了足足五分钟,仔细考虑这件事,打算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分析一下。我很难说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因为它离我太远了,可是这张面孔的颜色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它就像死人般的黄色[24] ,而且僵硬呆板,不自然得吓人。我的心里很不安,便决心再去看看这座小别墅的新住户。我敲了敲门,立刻有一个身材高大、体态瘦削的女人把门打开,这个女人面容丑陋,令人生畏。
“‘你要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25] 问道。
“‘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把头朝自己的住处点了点,说道,‘我看你们刚刚搬进来,因此想是不是能帮助你们做点什么……’
“‘我们需要你时,自然会请你的。’她说完这句话,竟然把门关上了。我吃了这样粗暴的闭门羹,非常恼怒,转身就回家了。整个晚上,尽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脑中始终萦绕着窗口的那个怪人和那女人的粗鲁形象。我决意不向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是个胆怯而又容易激动的人,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所遇到的不快。只不过,在临睡前,我告诉她那座小别墅现在已经住上人了,她没有回答。

“你要干什么?”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里人常常嘲笑我说夜里没有什么能把我吵醒。可是在这天晚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睡得不像平常那么死。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觉得室内有什么在走动,然后逐渐意识到我的妻子已经穿好衣服,并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对她这种不适时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突然落到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时,竟让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以前我从未见过,也绝不会是伪装的。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当她扣紧斗篷时,偷偷地盯着床上,看是否惊醒了我。后来,她以为我还在睡梦中,便悄悄地从屋子里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吱吱嘎嘎声,这分明是大门合叶发出的声音。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指关节敲打床栏,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来,看到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凌晨三点钟,我的妻子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坐了二十分钟,脑中翻腾着这件事,设法寻找一些可能的解释。我越想越觉得离奇古怪,莫名其妙。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我听到门又轻轻关上了,我妻子走上楼来。
“‘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
“听我开口,她一下子大惊失色,猛然尖叫了一声。这一惊叫比其他的事更令我烦恼,因为这里面带有难以形容的内疚。我妻子向来是个真诚而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的屋子里,而当丈夫问话时竟然发出惊呼,畏缩不安,这真让我异常寒心。
“‘你醒了,杰克!’她勉强笑了笑,大声说,‘怎么,我还以为没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严厉地问道。
“‘难怪你觉得奇怪,’她在解斗篷上的纽扣时,手指不住地颤抖,‘以前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事实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有些闷,特别想透一透新鲜空气。假如我不出去,我认为自己会晕倒的。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不敢向我这边看一眼,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的语调,这就说明她说的都是假话。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墙壁,非常伤心,心中充满了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我妻子对我隐瞒了什么呢?她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在查明这件事的底细之前,我是不会安宁的。可是,在她向我说过一次假话之后,我就不愿再问她什么了。这一夜我一直辗转反侧,忐忑不安,猜来猜去,越想越糊涂。
“第二天[26] 我本应到城里去,但我心中异常烦恼,也顾不上照顾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心神不安,她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我从她那疑虑的目光看出,她已经知道我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早餐时我们没有交谈,然后我立刻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思考这件事。
“我一直走到水晶宫[27] ,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一点钟了。我正巧路过那座小别墅,便停下脚步望了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昨天和我对视的那张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不知你能否想象我有多么惊异,我正站在那里时,小别墅的门突然打开了,我妻子走了出来!
“我一见到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可是当我们目光相遇时,我妻子显得比我更加激动。一瞬间,她似乎想再退回那座别墅里去。后来,看到再隐藏也没什么用了,她就走上前来,面色异常苍白,目光惊惧,与她嘴唇上强露出的微笑显然毫不相称。
“‘啊,杰克,’她说,‘我刚才来看看是不是能给新邻居帮点忙。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那么,’我说道,‘这就是你昨夜来过的地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到这里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来看他们?’
“‘以前我从没到这里来过。’
“‘你怎么能对我说假话?’我大声喊道,‘你说话时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有事瞒过你?我要进去,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
“‘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进去!’她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气喘吁吁地说。当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蛮劲把我拉了回去。
“‘我恳求你不要这样做,杰克,’她高喊道,‘我保证过几天就把一切全都告诉你,如果你进了别墅,除了自找苦吃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后来,我从她的手中挣脱开,她又紧紧把我抱住,疯狂地哀求着。
“‘请你相信我,杰克!’她叫道,‘就相信我这一次。你绝不会因此而后悔的。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我绝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会很好,但如果你硬要进别墅去,那么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如此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使我站在门前犹豫起来。
“‘要让我相信你,必须有一个条件,而且只有一个条件,’最后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必须停止这种秘密活动。你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但必须答应我夜里不再出来,也不再瞒着我做任何事。如果你答应我,将来不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就忘掉过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非常欣慰地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完全可以照你的意愿办。走吧,啊,离开这里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把我从小别墅引开。我走时向后看了看,上面的窗户上有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在向我们张望。我妻子和这个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前一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瓜葛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在解开这个疑团之前,我的心情是永远不会平静的。
“在此之后,我在家待了两天[28] 。我的妻子很忠实守约,因为,据我所知,她从未出门一步。然而,到了第三天[29] ,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那么严肃的许诺,竟不能让她摆脱那股神秘的吸引力,从而使她背弃了她的丈夫和她的责任。

当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蛮劲把我拉了回去。
“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了,不过没有像往常那样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分的火车[30] 返回的。我一进门,女仆就面带惊慌地跑进前厅。
“‘太太在哪里?’我问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回答。
“我心中霎时充满了疑云,立刻跑到楼上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这时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穿过田野,正向那小别墅的方向跑去。我当然一下子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并吩咐女仆,如果我回来就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奔出去,决心一劳永逸地把这件事追查到底。我看到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赶回来,可是没有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座小别墅里有一种秘密,使黑暗笼罩了我的生活,我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我走到别墅前,甚至连门都没敲,就转动门把,冲进了过道里。
“楼下一片寂静,厨房里炉灶上的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篮子里,但没有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踪影。我跑进另一间屋子,也同样空无一人。后来我跑上二楼,另外两间屋子也是空的。整栋别墅竟空空如也了!室内的家具和图画都极为平常而粗俗,只有我从窗户里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卧室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悬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片时,我的全部疑团都变成了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照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摄的。
“我在室内停留了一会儿,确认完全无人之后才走出来,心中感到之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进屋时,妻子来到了前厅,可是我极为痛心,异常愤怒,不愿和她说话,从她身旁冲进了我的书房。可她在我把门关上之前,跟着我走了进来。
“‘很抱歉,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杰克,’她说,‘可是如果你知道这里面的全部真相,我相信你一定能原谅我的。’
“‘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我说道。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高声喊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在那座别墅里的是谁,你把照片送给了什么人,我们就不能互相信任了。’我从她身旁走开,离开了家。这是昨天[31] 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我就没再见过她。对这件奇怪的事我只知道这么多。这是我们第一次出现不和,令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解决是好。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点我,所以急忙赶到你这里,将一切托付给你。假如这里面有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我好了。不过,首先请你赶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了。”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件离奇的故事。这个人异常激动,讲得断断续续。我的伙伴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开口道,“你能保证你在窗户上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
“我每次看到这张面孔,距离都比较远,所以不能肯定。”
“但你显然对这张面孔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它的颜色似乎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奇怪。当我走近时,它就猛然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那么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
“大约有两个月了。”
“你看到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大火[32] ,她的所有文件都烧掉了。”
“可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的,在那场火灾之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或者接到过那里的来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把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如果这座别墅现在仍然空着,我们就有些难办了。不过,我想很可能在你昨天进去之前,里面的住客得到警告,所以事先躲开了。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回去。这件事我们不难查清楚。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座别墅的窗户。如果肯定里面有人居住,你不必硬闯进去,只要拍一个电报给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们收到电报后,一小时内就赶到你那里,很快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假如那别墅现在还空着怎么办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然后再和你商量。再见。不过,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原委之前,你不要再烦恼了。”
“我很担心这件事,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回来之后说道,“你认为怎么样?”
“这件事很难办。”我回答。
“对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面必定有人在敲诈。”
“那么敲诈的人是谁呢?”
“一定是住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间里、并把她的照片挂在壁炉墙上的人[33] 。华生,真的,窗户里那张呆板面孔真是很值得注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件案子。”
“你已经有了推论吗?”
“是的,但只是暂时的推论。不过假如这推论被证明是不正确的,那就不免使我吃惊了。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不然的话,她那样惊惶不安,坚决不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举动又怎么解释呢?照我推论,事实大致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的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是染上了什么令人讨厌的疾病,使别人不愿接近,或者根本就是头脑出了问题。她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更名改姓,想开始新的生活。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交给新丈夫过目。现在结婚已经三年,她深信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可没想以她的踪迹突然被前夫发现,或者可以设想,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位妻子,威胁要来揭露她。她要了一百镑设法摆脱他们,他们却仍然来了。当丈夫向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知道这就是追踪她的人。她便等丈夫熟睡之后,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放过自己。这一次没有成功,第二天早上她又去了,可是正如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出来时正好碰上了他。她答应不再去那里,但两天以后,摆脱这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进行了一次尝试。这一次她带上了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她正在和前夫会晤时,女仆突然跑来报告说主人回家了。她知道丈夫必定要直奔别墅而来,便催促室内的人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枞树丛里。所以她的丈夫看到的是一座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才怪呢。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可是它至少符合所有的事实。如果再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我们重新考虑也还是来得及的。在没有收到那位朋友从诺伯里拍来的电报之前,我们只能静观其变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等多久。刚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说道:
别墅依旧有人居住,又看到了窗内的那张面孔。请乘七点钟火车来会[34] ,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火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候。在车站的灯光下,我们看到他面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别墅时,看到有灯光。现在我们应该下决心彻底地解决它。”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林荫路上时,福尔摩斯问。
“我打算闯进去,亲眼看看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过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我下了决心。”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地怀疑好得多。我们最好立刻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不过我想这也值得。”
那晚天色异常昏暗,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35] ,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向前奔去,我们也紧随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走着。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座别墅。”
他说话时,我们在小路上拐了弯,那座房子已经近在咫尺。门前地上映着一缕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的一扇窗户也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只见一条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这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亲眼见到了有人在这里。现在随我来,我们马上就把一切弄明白。”
我们走近门口,一位女士突然从黑影中走出来,站在灯光的金黄色阴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双臂高举,做出恳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杰克!”她高喊道,“我预料到今晚你一定会来。亲爱的,请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厉声叫道,“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彻底解决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们紧随在他身后走过去。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就跑到他面前,想挡住他,可是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瞬之间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跑到上面亮着灯光的屋子里,我们随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一角似乎有一个小女孩俯身坐在桌旁。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了过去,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当她突然转向我们时,我不由惊骇得叫出声来。她的面孔是极为怪异的铅灰色,完全没有丝毫表情。不过马上,谜底就揭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从她脸上掉了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看到我们惊骇的表情,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白色的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也不禁大笑起来。可是格兰特·芒罗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我的天哪!”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妻子坚定而自豪地扫视了屋里的人一眼,说道,“你强迫我违反自己的意志告诉你,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求得一个妥善的办法。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说:“你从未见它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刻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温文尔雅,不过相貌明显具有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布龙,”夫人说道,“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36] 我为了要嫁给他,与我的同族人断绝了关系[37] ,不过他在世的时候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继承了她父亲的血统而不是我的。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这种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亲还要黑得多[38] 。不管黑白,她毕竟是我自己亲爱的小女儿,是母亲的小宝贝儿。”听到这些话,小家伙跑过去依偎在母亲身旁。“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健康,换了水土可能对她有害,我才把她交给我们以前的仆人,一个忠诚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未想过遗弃我的孩子,可是我遇到了你,杰克,并且知道我爱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情告诉你,上帝原谅我!我怕我会失去你,所以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只能在你们二人中选一个,我是个懦弱的人,终于舍弃了我的小女儿[39] ,选中了你。三年来我一直向你隐瞒着这件事。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终于抑制不住想见见孩子的愿望。虽然我一再压抑这种愿望,可是无济于事。我知道有危险,但还是决心让孩子过来,哪怕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镑,告诉她这里有座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做邻居,而我根本无需出面和她联系。我甚至嘱咐她白天不让孩子到外面去,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遮住,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产生流言飞语,说邻宅有一个小黑人。假如我不是这样小心过头,事情可能不会变得这么糟糕。因为我害怕你看出真相,所以头脑不太清醒。

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就从她脸上掉了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小黑炭一样的黑人女孩。
“是你首先告诉我这座小别墅有人住了。我本该等到早晨,可是我激动得睡不着,因为我知道你很难被吵醒,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于是我开始碰到麻烦。第二天你察觉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三天之后,你从前门闯进去,保姆和孩子从后门逃走了。今天晚上终于真相大白,请问你打算怎样处理我和孩子呢?[40] ”她握紧双手,等待着回答。
两分钟[41] 之后,格兰特·芒罗就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了吻她,然后,一只手抱着孩子,只一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去从容地商量,”他说道,“虽然我不是圣人,艾菲,可是我想,总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些。”
福尔摩斯和我跟着他走出了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我们还是回伦敦去吧,这比待在诺伯里更有用一些。”
一整晚他都再也没有提起过本案,直到最后拿着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时才说:
“华生,如果以后你觉得我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或在办一件案子时下的工夫不够,请你在我耳旁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他抱起孩子,吻了吻她,然后,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