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记录了七十多个案例[376]。大致翻阅了一下这些案例的记录,我发现其中许多是悲剧性的,也有一些好像是喜剧;里面的大多数都神秘古怪,没有一例是平淡无奇的。这是因为,相比于获得酬金,他从事这项工作更多是出于对这门技艺的爱好。除了那些不同寻常甚至是荒诞无稽的案子之外,他对其他案件都是不屑一顾,拒绝参与任何调查的。可是,在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案例中,我却想不出有哪桩会比萨里郡斯托克莫兰人皆尽知的罗伊洛特家族案更异乎寻常。这个案件发生在我和福尔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时,我们都是单身汉,在贝克街合住一套寓所。本来我早就可以把这件事公布出来,但是,当时我曾做出严守秘密的保证。直到上个月,由于我向其做出过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过早地逝世,方才解除了这种约束。现在,大概已经到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因为我知道,外界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之死众说纷纭,流传着各种谣言;这些谣言使这件事变得比实际情况更加骇人听闻。

那是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时候。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穿戴整齐[377],站在我的床边。他起床总是很晚,但那天壁炉架上的时钟才刚刚指向七点一刻。我有些诧异地向他眨了眨眼睛,心里还有些不快,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习惯是很有规律的。

“对不起,把你叫醒了,华生,”他说,“不过,你我今天早上都命该如此,先是赫德森太太被吵醒,接着她报复似的来吵醒我,现在则由我来把你叫醒。”

“那么,什么事——失火了吗?”

“不,是一位委托人。看起来是一位情绪相当激动的年轻女士,她坚持非要见我不可。现在她正在起居室里等候。既然这位年轻的女士这么一大早就徘徊在这个大都市,甚至把还在梦乡的人从床上吵醒,那我认为必定是一件紧急的事情,她不得不找人商量。假如这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么,我相信你一定希望从一开始就对它有所了解。我认为,无论如何,应该把你叫醒,给你这个机会。”

“我的老兄,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福尔摩斯那些专业性的调查工作,欣赏他迅速地作出推论。他推论之迅速,仿佛是单凭直觉做出,但却总是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之上;而他就是依靠这些解决了委托给他的疑难问题。我匆忙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就准备就绪,随着我的朋友来到了楼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身穿黑色衣服,蒙着厚厚的面纱。她在我们走进房间时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不必顾虑。哈!赫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我很高兴看到她已经烧好了壁炉。请凑近炉火一些,我请人为你端一杯热咖啡,我看到你在发抖。”

“我不是因为感觉冷才发抖的。”那个女人低声说,同时,她按照福尔摩斯的请求换了座位。

“那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害怕,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恐惧。”她掀起面纱,我们能够看出,她的确处在万分焦虑之中,让人怜悯。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双目惊惶不安,就像一头被猎人追逐的动物的眼睛。她的身材和相貌似乎在三十岁左右,可是,她的头发却夹杂着几根银丝,表情显得委靡而憔悴。福尔摩斯迅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你不必害怕,”他探身向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我毫不怀疑,我们很快就能让事态好转。看起来,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车来的?”

“你认识我?”

“不,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里露出了一张往返车票的后半截。你一定很早就动身了,而且在到达车站之前,还乘坐单马车[378]在泥泞而崎岖的道路上行驶过。”

那位女士猛地吃了一惊,惶惑地凝视着我的同伴。

“这里面没什么奥妙,亲爱的小姐,”福尔摩斯笑了笑说,“你外套左边的袖子上,至少有七处溅上了泥。这些泥迹都很新。除了单马车,没有其他车会以这种方式甩起泥巴,而且只有当你坐在车夫左面才会出现这种结果。”

“不管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你说得完全正确。”这位女士说,“我六点钟之前就离开家,六点二十分到了莱瑟黑德[379],然后坐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来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紧张了,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只有一个人关心我,可是这可怜的人也爱莫能助。我听别人说起过您,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林托什太太那儿听说的,您曾在她亟需帮助的时候帮助过她。我从她那里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噢,先生,您可以帮帮我的忙吗?至少可以为陷入黑暗深渊的我指出一线光明吧?目前我无力酬谢您对我的帮助,但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之内[380],我就将结婚,那时就能支配我自己的收入了。到时候您至少可以发现,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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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掀起面纱,我们能够看出,她的确处在万分焦虑之中,让人怜悯。


福尔摩斯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打开抽屉的锁,从里面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阅了一下。

“法林托什,”他说,“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是一件和猫眼石头环有关的案子。华生,那还是你来之前的事呢[381]。小姐,我只能说我乐于为你效劳,就像我曾经为你的朋友效劳那样。至于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我的酬劳;不过,你可以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随意支付我在这件事上可能付出的费用[382]。那么,现在请你把一切可能有助于分析这件事的情况告诉我们吧。”

“唉,”我们的客人回答说,“我处境的可怕之处在于,我所害怕的东西十分模糊,我的担忧完全是由一些琐碎的小事引起的。这些事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最应该帮助和指点我的人,也把我告诉他的一切看做是一个神经紧张的女人的胡思乱想。他没有这么说,但是,我能从他安慰我的话和那回避的眼神中觉察出来。我听说,福尔摩斯先生,您能看透人们心中的种种邪恶。请您告诉我,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我应该怎么办?”

“我在认真听你讲,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伦·斯托纳,和继父住在一起,他是位于萨里郡西部边界的斯托克莫兰[383]的罗伊洛特家族——英格兰最古老的撒克逊[384]家族之一——的最后一个继承者。”

福尔摩斯点点头:“这个名字我很熟悉。”

“这个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领地超过了本郡的边界,北至伯克郡[385],西至汉普郡[386]。可到了上个世纪,连续四代子嗣都是荒淫浪荡、挥霍无度之辈,终于,在摄政时期[387]这个家族被一个赌棍搞得倾家荡产。除了几亩土地和一座有二百年历史的古老宅邸外,其他财产都已荡然无存,而那座宅邸也早已典押得差不多了。一位乡绅在那里苟延残喘地过着落破王孙的可悲生活;但是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继父,认识到自己必须适应这种新的状况,于是从亲戚那里借到了一笔钱,让自己得到了一个医学学位,并且出国去了加尔各答行医。在那儿,他凭借自己的医术和坚强的个性,业务非常发达。可是,由于家里几次被盗,他在盛怒之下殴打当地人管家致死,差一点被判处死刑。就这样,他遭到了长期监禁。后来,他返回英国,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在印度时娶了我的母亲,当时她是孟加拉炮兵部队斯托纳少将的年轻遗孀,斯托纳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莉娅是孪生姐妹[388],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们只有两岁。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每年的收入不少于一千英镑。我们和罗伊洛特医生住在一起时,她就立下遗嘱,把财产全部遗留给他,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我们结婚后,每年要拨给我们一定数目的钱[389]。我们返回英国之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她是八年前在克鲁[390]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去世的。在这之后,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重新在伦敦开业的打算[391],带我们一起到斯托克莫兰,在他的祖先留下的古老宅邸里生活。母亲留下的钱足够应付我们的一切需要,看来我们的幸福似乎是没有问题了。

“但是,在这段时间里,继父产生了可怕的变化。刚开始,邻居们看到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后裔回到了这个古老家族的宅邸,都感到非常高兴。可是他不仅不和邻居们交朋友或者互相往来,还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深居简出。更有甚者,不管碰到什么人,他都一味穷凶极恶地与之争吵。这种近乎疯狂的暴躁脾气,在这个家族中是有遗传性的。我相信继父是由于长期居住在热带,让这种脾气变得变本加厉。一系列丢尽脸面的争吵发生了。其中有两次一直闹到了违警罪法庭[392]。结果,他成了村里望而生畏的人。人们一看到他,都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当他发怒的时候,简直什么人都控制不了他。

“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我花掉了尽可能收集到的钱,才避免又一次当众出丑。除了到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之外,他没有任何朋友。他允许那些流浪者在那几亩象征着家族地位的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扎营,也会到他们的帐篷里去接受他们作为报答的殷勤款待。有时候,他跟着他们出去流浪,时间可能长达数周。他还非常喜欢印度的动物,这些动物是一个和他有往来的商人送给他的。现在,他有一头印度猎豹[393]和一只狒狒[394],它们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村里人就像害怕它们的主人一样害怕它们。

“通过这些情况,你们不难想象,我和姐姐朱莉娅是很难找到生活乐趣的。没有人愿意做我们的仆人,长期以来,我们只能自己操持所有的家务。姐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可她早已两鬓斑白了,甚至像我现在的头发一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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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


“那么,你的姐姐已经死了?”

“她是两年前去世的,我想对你说的话就和这件事有关。你可以理解,过着我所说的那种生活,我们几乎见不到任何与我们年龄相仿而且地位相同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妈,叫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她是我母亲的独身姐妹,住在哈罗[395]附近。我们偶尔会得到允许,去她家短时间做客。两年前,朱莉娅在圣诞节的时候到她家去,在那里认识了一位领半薪[396]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并和他缔结了婚约。姐姐回来后,我继父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在预定的婚礼日期之前不到两周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夺去了我唯一的伴侣。”

福尔摩斯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头枕在椅背靠垫上。但,这时,他半睁开眼,看了看他的客人。

“请准确描述一下细节。”他说。

“这很容易,因为那个可怕瞬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已经说过,庄园的宅邸极其古老,只有一侧的配楼现在还住着人。这一侧的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建筑的中间。这些卧室里的第一间是我继父的,第二间是姐姐的,第三间是我自己的。这些房间彼此互不相通,但房门都朝向一条共同的走廊。我讲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

“它们的窗子都开向草坪。发生不幸的那个晚上,继父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过我们知道他并没有就寝,因为姐姐被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呛得苦不堪言,他抽这种雪茄已经上了瘾。姐姐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我的房间里,和我谈起她即将举行的婚礼。到了十一点钟,她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间,但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海伦,’她回过头对我说,‘你听到过有人在夜里吹口哨吗?’

“‘从来没有。’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当然不会,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在这几天的深夜,大概三点钟左右,我总是听到很轻但非常清晰的口哨声。我睡觉不沉,所以就被吵醒了。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来自隔壁,也可能来自草坪。我想我应该问问你是否也听到了。’

“‘没有,我没听到过。一定是种植园里那些讨厌的吉卜赛人。’

“‘很可能。可如果是从草坪那儿来的,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没有听到同样的声音。’

“‘啊,我一般睡得比你沉。’

“‘好啦,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她对我笑了笑,然后把我的房门关上。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什么?”福尔摩斯说,“你们夜里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总是这样。”

“为什么?”

“我记得我向你提到过,医生养了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不把门锁上,我们觉得不大安全。”

“的确如此。请你接着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模糊感觉。你知道我们姐儿俩是孪生姐妹,你也可以想象这种血肉相连的纽带有多么微妙。那天晚上有暴风雨,外面狂风怒吼,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突然,在这风雨声中,传来了一声女人惊恐的狂叫,我听出那是姐姐的声音。我从床上跳起来,裹上一块披巾,就冲向了过道。当我开启房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姐姐所说的那种很轻的口哨声,稍后,我又听到了哐啷一声,仿佛一块金属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当我顺着过道跑过去的时候,看见姐姐的门锁已开,房门正在慢慢地移动着。我吓呆了,瞪着眼睛,不知道会从门里出来什么东西。借着过道的灯光,我看见姐姐出现在门口,脸上因为恐惧而惨白如纸,双手摸索着,整个身体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我跑过去,双手抱住她。这时,只见她颓然跌倒在地,仿佛膝盖使不上力一样。她像一个正在经受剧痛的人,翻滚扭动,四肢可怕地抽搐。起初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可是当我俯身要抱她时,她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喊,那叫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喊的是:‘啊,海伦!天哪!是那条带子!那条带斑点的带子!’她似乎还想说些别的什么,她把手举在空中,指向医生的房间,但是抽搐再次发作,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快步跑出去,大声喊我的继父,正好碰上他穿着睡衣,匆忙地从他的房间赶过来。他赶到我姐姐身边时,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尽管他给她灌下了白兰地[397],并从村里请来了医生,但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因为她已经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直到咽气之前,再也没有重新苏醒。这就是我亲爱的姐姐的悲惨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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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姐姐出现在门口,脸上因为恐惧而惨白如纸,双手摸索着,整个身体就像喝醉了酒似的。


“等一等,”福尔摩斯说,“你肯定听到了那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吗?你能保证吗?”

“本郡验尸官在调查时也这么问过我。我听到了,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但在猛烈的风暴声和老房子嘎吱嘎吱的一片响声中,我也有可能听错。”

“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穿着睡衣。她的右手里有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儿,左手里有个火柴盒。”

“这说明在出事的时候,她划过火柴,并向周围看过,这一点很重要。验尸官得出了什么结论?”

“他非常认真地调查了这个案子,因为我继父的品行在郡里早已臭名昭著。但验尸官找不到任何东西能证明死亡原因与我继父有关。我证明,房门总是由室内的门锁锁住的,窗户也有带着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护挡着,每天晚上都关得很严。墙壁仔细地敲过,发现四面都很坚固,地板也经过了彻底检查,结果一样。烟囱倒是很宽阔,但也是用四个大锁环闩上的。因此,可以肯定,在遭到不幸的时候,姐姐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痕迹。”

“会不会是毒药?”

“医生们做了检查,但查不出来。”

“那么,你认为这位不幸的女士的死因是什么呢?”

“尽管我想象不出是什么东西吓坏了她,可我相信她死去的原因纯粹是由于恐惧和精神上受到了刺激。”

“当时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

“有,那里总是有些吉卜赛人。”

“她提到了带子——带斑点的带子,对这句话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时觉得,那是精神错乱时说的胡话,有时又觉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帮[398]人——也许就是种植园里那些吉卜赛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头上戴着有点子的头巾,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说明她使用的那个奇怪形容词。”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像这样的解释远远不能使他满意。

“这里面大有文章。”他说,“请继续说下去。”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我的生活也比以往更加孤单寂寞。然而,一个月前,很荣幸有一位认识多年的亲密朋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做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399],是住在里丁[400]附近克兰霍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我的继父对这桩婚事没有表示异议,我们商定在春天结婚。两天前,这栋建筑西边的配楼开始进行修缮[401],我卧室的墙壁钻了一些洞,所以我不得不搬到姐姐丧命的那个房间去住,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昨晚,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起姐姐可怕的遭遇;然后在这寂静的深夜,我突然听到了曾经预兆她死亡的轻轻的口哨声,请想一想,我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子!我跳起来把灯点着,但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我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重新上床。我穿好衣服,天刚亮[402],就悄悄地出来,在房子对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辆单马车,坐车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来到你这儿,来拜访你并向你请教。”

“你做得很好。”我的朋友说,“不过你是否把一切情况都说了出来?”

“是的,全说了。”

“罗伊洛特小姐,你并没有全说。你在袒护你的继父。”

“哎呀!为什么这么说?”

作为回答,福尔摩斯看了看客人膝盖上的手,拉起她黑色花边袖口的褶边。那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五小块乌青的伤痕,是五根手指的指痕。

“你受过虐待。”他说。

这位女士满脸通红,遮住受伤的手腕说:“他很强壮,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福尔摩斯用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火。

最后他说:“这是一件十分复杂的案子。在决定采取什么步骤之前,我希望了解方方面面的细节。但是,我们已经刻不容缓了。如果我们今天去斯托克莫兰,能不能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这些房间呢?”

“巧得很,他谈起过今天要进城办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可能一天都不在家,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我们有一位女管家,但她已年迈而且很笨,把她支开是很容易的。”

“好极了。华生,你不反对走一趟吧?”

“当然不。”

“那么,我们两个人都会去。你自己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吗?”

“既然到了城里,我想去办一两件事。不过,我会坐十二点钟的火车回去,以便准时在那儿等候你们。”

“你可以在午后不久见到我们,我也有些小事要办。你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吗?”

“不,我必须走了。我把这些烦恼告诉你们之后,心里轻松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见到你们。”她把厚厚的黑色面纱拉下来蒙在脸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华生,你怎么看这些事?”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问道。

“在我看来,是个十分阴险毒辣的阴谋。”

“是够阴险毒辣的。”

“可是,如果这位女士的话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地板和墙壁没有受到破坏,而且门窗和烟囱是钻不进去的,那么,她姐姐莫名其妙地死去时,屋子里无疑只有一个人。”

“可,夜半哨声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临死时奇怪的话又如何解释呢?”

“我不知道。”

“夜半哨声;和这位老医生关系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的出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医生企图阻止他的继女结婚;那句临死时提到的有关带子的话;还有海伦·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可能是因为一根用来扣紧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回原处引起的——当你把所有这些线索联系起来的时候,我想可以认为,根据这些线索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但是那些吉卜赛人干了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

“我认为这一类的推理都有很多疑点。”

“我也这么认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要在今天去斯托克莫兰。我想知道这些疑点是致命的呢,还是可以解决的。可是,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我伙伴突如其来的喊叫是因为我们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他的装束很古怪,既像一个学者,又像一个农民。他头戴黑色礼帽,身穿一件长礼服,脚上却套着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手里还挥动着一根猎鞭。他长得非常高大,帽子都碰到了门框。而他的身体几乎把门的两边都堵了起来。他那张布满皱纹、被太阳炙烤得发黄、充满邪恶神情的宽脸,一会儿转向我,一会儿转向福尔摩斯。凶光毕露的深陷的眼睛和细长的鹰钩鼻子,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残忍的老猛禽。

“你们谁是福尔摩斯?”这个怪物问道。

“先生,是我。不过很抱歉,你是哪位?”我的伙伴平静地说。

“我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

“哦,医生,”福尔摩斯和蔼地说,“请坐。”

“不用来这一套,我知道我的女儿到你这里来过,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对这个时候来说,今年有点冷。”福尔摩斯说。

“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那人暴跳如雷地叫喊起来。

“但我听说番红花会开得很不错,”我的伙伴沉着地接着说。

“哼!你想搪塞我,是不是?”我们的新客人向前跨出了一步,挥动着手中的猎鞭说,“我认识你,你这个无赖!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福尔摩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

“福尔摩斯,爱管闲事的家伙!”

他更加笑容可掬。

“福尔摩斯,你这个苏格兰场的自命不凡的芝麻官[403]!”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的话真够风趣的。请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因为这里明显有一股穿堂风。”

“我把话说完就走。你竟敢来干涉我的事。我知道我女儿来过这里,我跟着她!我可不好惹!你看清楚。”他迅速地向前走了几步,抓起拨火棍,用褐色的大手把它拗弯了。

“小心别让我抓住你!”他咆哮着把扭弯的拨火棍扔到壁炉里,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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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谁是福尔摩斯?”这个怪物问道。


“他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大笑着说,“我的块头没他那么大,不过假如他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就能让他看看,我的手劲比他小不了多少。”他拾起那根钢拨火棍,猛一使劲,就把它重新弄直了。

“真好笑,他竟然那么蛮横地把我和官方侦探混为一谈!然而,这插曲却为我们的调查增添了乐趣,我希望我们的小朋友不会因为粗心大意被这个畜生跟踪了而受到野蛮的对待。好了,华生,我们让他们开早饭吧,饭后我要去一趟民法博士协会[404],希望在那儿能搞到一些有助于我们处理这件案子的材料。”

歇洛克·福尔摩斯回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他手里拿着一张蓝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笔记和数字。

“我看到了那位已故妻子的遗嘱。”他说,“为了确定它确切的含义,我不得不计算出遗嘱中所列的那些投资有多大价值。它们的全部收入在那位妻子去世的时候略少于一千一百英镑,现在,由于农产品价格下跌[405],最多不超过七百五十英镑。问题在于,每个女儿在结婚时都有权索取二百五十英镑,因此,很明显,如果两个小姐都结了婚,这位‘美人儿’就只剩下了菲薄的收入,甚至只有一个结了婚也会使他狼狈不堪。我早上的工作没有白费,它证明医生有着最强烈的动机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华生,再不抓紧时间就太危险了,特别是那老头已经知道了我们对他的事很感兴趣。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去雇一辆马车,前往滑铁卢车站。如果你悄悄地把你的左轮手枪放在口袋里,我将会非常感激。对于能把钢拨火棍扭成结的先生,一把埃利二号[406]是解决争端的最好工具了。我想这个东西加上一把牙刷就能满足我们的全部需要。”

在滑铁卢车站,我们刚好赶上一趟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后,我们从车站旅店雇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沿着可爱的萨里乡间小路行驶了五六英里。那天天气极好[407],阳光明媚,晴朗的天空中飘着白云。树木和路边的树篱刚刚露出第一批嫩枝,空气中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泥土气息。对我来说,这春意盎然的景色和我们进行的不祥调查是一个奇特的对照。我的朋友双臂交叉坐在马车的前排,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的头垂到胸前,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对面的草地。

“你瞧那边。”他说。

我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庄园,随着不很陡的斜坡向上延伸,在最高处形成了一片树丛。树丛中矗立着一座古老宅邸的灰色山墙和高高的屋顶。

“斯托克莫兰?”福尔摩斯问。

“是的,先生,那是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子。”马车夫回答。

“那边正在大兴土木。”福尔摩斯说,“它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村子在那儿。”马车夫指着左面的一簇屋顶说,“不过,如果你们想去那栋房子,就跨过篱笆两边的台阶,然后顺着地里的小路走;这样会更近一些——就在那儿,那位女士正在走着的那条小路。”

“我想,那位女士就是斯托纳小姐。”福尔摩斯用手搭着额头仔细地观察着说,“是的,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听从你的建议。”

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马车嘎吱嘎吱地朝着莱瑟黑德驶了回去。

当我们踏上篱笆的阶梯时,福尔摩斯说:“我看还是让这个家伙把我们当成这里的建筑师或是来办事的人比较好,免得他闲话连篇。午安,斯托纳小姐。你瞧,我们是说到做到的。”

这位早上来过的委托人急忙赶上前来迎接我们,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我一直在焦急地盼着你们,”她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大声说道,“一切都很顺利。我继父进城了,傍晚以前应该不会回来。”

“我们已经高兴地认识了医生。”福尔摩斯把罗伊洛特医生访问贝克街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番。听着听着,斯托纳小姐的脸和嘴唇都变得惨白。

“天哪!”她叫道,“那么,他一直在跟着我了。”

“看来是这样。”

“他太狡猾了,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受着他的控制。他回来后会说什么呢?”

“他必须保护自己,因为他会发现,有比他更狡猾的人在跟踪他。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房间门锁上,不让他进去。如果他很狂暴,我们就送你去哈罗你姨妈家里。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所以,请马上带我们到那些需要检查的房间去。”

这座宅邸是用灰色的石头砌成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中央部分很高,两侧延伸着弧形的配楼,就像一对蟹钳。一侧的窗子已经破碎,用木板堵着,房顶的部分也坍陷了,完全是一幅荒废残破的景象。房子的中央部分年久失修,不过右面的配楼还比较新,窗户里窗帘低垂,烟囱上蓝烟袅袅,说明这里是这家人居住的地方。在墙脚竖着一些脚手架,墙的石头部分已经凿通,但是我们到达那里时却没见到工人。福尔摩斯在那块草草修剪过的草坪上缓缓地走来走去,十分仔细地检查了窗户的外部。

“我想,这是你过去的房间,当中的是你姐姐的房间,挨着主楼的是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

“没错,现在我在当中那间睡觉。”

“我想这是因为房屋正在修缮。不过顺便说,那面墙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加以修缮的迫切需要吧?”

“根本不需要,我相信那只不过是要我从自己的房间里搬出来的借口。”

“啊,这很有意义。这狭窄侧楼的另一边是那一条三个房间的房门都向它开的过道。里面当然也有窗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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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


“有的,不过是一些非常窄的窗户。太窄了,人钻不进去。”

“既然你们晚上都会锁自己的房门,从那一边进入你们的房间就不可能了。现在,麻烦你到自己的房间去,然后闩上百叶窗。”

斯托纳小姐照他吩咐的做了。福尔摩斯十分仔细地检查开着的窗户,用尽各种方法试图打开百叶窗,但都失败了。那里连一条能容下一把刀子以便把闩杠撬起来的裂缝都没有。接着,他用放大镜检查了合叶,合叶是铁制的,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墙上。“嗯,”他有点困惑不解地搔着下巴,“我的推理肯定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这些百叶窗闩上了,没有人能够钻进去。好吧,我们来看看房间里是否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我们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一扇小小的侧门通向粉刷得雪白的过道,三个房间的门都朝向这个过道。福尔摩斯不想检查第三个房间,所以我们马上来到第二间,也就是斯托纳小姐的姐姐在里面不幸去世,而斯托纳小姐正在使用的那个房间。这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是乡村旧式宅邸的样式,有低矮的天花板和一个开放式的壁炉。房间的一角立着一个带抽屉的褐色橱柜,另一角放着一张罩着白色床罩的窄床。窗户的左侧是一个梳妆台,这些家具加上两把柳条椅子就是这个房间的全部陈设了,正中间还有一块四方形的威尔顿地毯。房间四周的木板和墙上的嵌板是由棕色栎木制成,已经十分陈旧,蛀孔斑斑而且退了色。很可能在这座房子建造时就已经有这些木板和嵌板了。福尔摩斯搬了一把椅子到墙角,默默地坐在那里,眼睛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巡视,仔细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他指着悬挂在床边的一根很粗的铃绳问:“这个铃是和哪里联系的?”那绳头的流苏其实就搭在枕头上。

“连着管家的房间。”

“看样子它比其他东西要新。”

“是的,才装上一两年。”

“我想是你姐姐要求装上的吧?”

“不,我从来没听说她使用过它。我们想要什么东西总是自己去取。”

“的确,看来没有必要在这里安装这么漂亮的铃绳。对不起,让我花几分钟搞清楚这块地板。”他趴了下去,手里拿着放大镜,敏捷地来回爬动,认真地检查木板间的裂缝。接着,他又对房间里的嵌板做了同样的检查。最后,他走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并且上上下下打量着墙。突然,他把铃绳握在手中,猛地拉了一下。

“咦!这只是个摆设,”他说。

“不响吗?”

“不响,上面甚至没有接线。太有意思了,你可以看到,这根绳子恰好系在小小的通气孔上面的钩子上。”

“多么荒唐啊!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

“非常奇怪!”福尔摩斯手拉着铃绳喃喃地说,“这个房间里有一两个十分特别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是多么愚蠢,竟然把通气孔朝向了隔壁的房间,花费同样的工夫,他本来可以把它通向户外的。”

“那也是最近的事。”

“是和铃绳同时安装的吗?”

“是的,有好几处小改动是那时候进行的。”

“这些东西实在太有趣了——摆样子的铃绳,不通风的通气孔。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们到里面那一间去检查检查。”

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比他继女的要宽敞,但房间里的陈设也很朴素。一张行军床;一个摆满书的木制小书架,上面的书大多是技术性的;床边有一把扶手椅,墙边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张圆桌和一个很大的铁保险柜;这些就是能看到的主要家具和杂物。福尔摩斯在房间里慢慢地绕了一圈,全神贯注地逐一把它们检查了一遍。

他敲了敲保险柜,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那么你看见过里面了?”

“只有一次,在几年以前。我记得里面装满了文件。”

“比如说,里面不会有一只猫吗?”

“不会,多么奇怪的想法!”

“哦,看看这个!”他从保险柜上边拿起一个盛奶的小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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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了敲保险柜,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我们没养猫。但是有一头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啊,是的,当然!一头印度猎豹差不多就是一只大猫,不过,我敢说一碟奶恐怕满足不了它的需要。还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确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聚精会神地检查了椅子表面。

“谢谢你,差不多可以解决了。”他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放大镜放在衣袋里,“喂,这儿有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引起他注意的是一根挂在床头的小打狗鞭子。不过,这根鞭子是卷着的,而且打成结,使鞭绳盘成一个圈。

“你怎么理解这件事,华生?”

“那不过是根普通的鞭子。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成结?”

“并不那么普通吧!我的天哪,这真是个万恶的世界!当一个聪明人把脑子用在为非作歹上的时候,那就糟透了。我想我已经检查得差不多了,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们到外面的草坪上去走走。”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朋友在离开调查现场时,脸色是那样严峻,或者说,表情是那样阴沉。我们在草坪上来回走着,无论斯托纳小姐还是我,都不想打断他的思路,直到他自己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为止。

“斯托纳小姐,”他说,“至关重要的是你在所有事情上都必须绝对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一定照办。”

“事情太严重了,不容有片刻犹豫。你的生命很可能取决于你怎么做。”

“我向你保证,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首先,我和我的朋友必须在你的房间里过夜。”

斯托纳小姐和我都惊愕地看着他。

“对,必须这样,让我来解释一下。我相信,那儿就是村里的旅店?”

“是的,那是皇冠旅店。”

“很好。从那里看得见你的窗户?”

“当然。”

“你继父回来时,你一定要假装头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当你听到他休息后,就必须打开你那扇窗户的百叶窗,解开窗户的搭扣,把灯摆在那里作为给我们的信号。然后,带上你可能需要的东西,悄悄回到你过去住的房间。我毫不怀疑,尽管尚在修理,你还是可以在那个房间住一宿的。”

“噢,是的,没问题。”

“其余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理。”

“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我们要在你的房间过夜,调查打扰你的这种声音是从何而来。”

“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您已经做出了判断。”斯托纳小姐拉着我朋友的袖子说。

“也许是这样。”

“那么,发发慈悲吧,告诉我,我的姐姐是怎么死的?”

“我希望在有了更确切的证据之后再说。”

“您至少可以告诉我,她是不是像我猜测的那样,突然受惊而死?”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可能有某种更为具体的原因。现在,斯托纳小姐,我们必须离开你了,如果罗伊洛特医生回来并看到了我们,我们这次旅行就会徒劳无功了。再见,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诉你的话去做,就可以放心,我们将很快解除你的危险。”

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毫不费力地就在皇冠旅店订了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房间在二楼,我们可以从窗户俯瞰斯托克莫兰庄园林荫道的大门和有人居住的配楼。黄昏时刻,我们看到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驱车而过,硕大的躯体在为他赶车的瘦小男孩身旁显得格外突出。那男孩在打开沉重的大铁门时稍稍费了点事,我们听到医生嘶哑的咆哮声,并且看到他由于发怒而对男孩挥舞着拳头。马车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树丛里突然闪出一道光,有一间起居室点上了灯。

“你知道吗,华生?”夜幕逐渐降临,我们坐在一起谈话时,福尔摩斯说,“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来,我的确有些顾虑,因为确实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危险。”

“我能助一臂之力吗?”

“你在场可能会起很重要的作用。”

“那么,我当然应该去。”

“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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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诉你的话去做,就可以放心,我们将很快解除你的危险。”


“你说到危险。显然,你在这些房间里看到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

“不,只是我认为,我可能稍微多推断出了一些事情。我想你和我一样看到了所有的东西。”

“除了那铃绳之外,我没有看到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至于那铃绳有什么用途,我承认,我想不出来。”

“你也看到通气孔了吧?”

“是的,但我想在两个房间的墙上开个小洞,并不是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洞口是那么窄,连个耗子都很难钻过去。”

“在我们来斯托克莫兰之前,我就知道将会发现一个通气孔。”

“哎呀,亲爱的福尔摩斯!”

“哦,是的,我知道。你记得她在叙述中提到她的姐姐能闻到罗伊洛特医生的雪茄烟味;这当然立刻表明两个房间以某种方式相连。而且,那通道一定非常非常窄小,否则在验尸官的询问中就会被提到。因此,我推断是一个通气孔。”

“但是,那又会造成什么伤害呢?”

“嗯,至少在时间上有着奇妙的巧合,凿了一个通气孔,挂了一条绳索,睡在床上的一位小姐送了命。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你的注意吗?”

“我仍然看不出它们有什么联系。”

“你注意到那张床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

“它是用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你以前见到过那样固定的床吗?”

“我不敢说见到过。”

“那位小姐移动不了她的床。那张床必然总是保持在同一个位置上,既对着通气孔,又对着绳索——我们可以这样称呼它,因为显而易见,它从来没有被当做铃绳使用过。”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我似乎隐约地领会到了你暗示着什么。我们刚好来得及防止发生某种阴险而可怕的罪行。”

“的确阴险可怕。一名医生堕入歧途时通常是顶尖的罪犯,因为他既有胆量又有知识。帕尔默[408]和普里查德[409]在这类人中名列前茅,但这个人更加高深莫测。不过,华生,我想我们会比他更高明。天亮之前,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静静地抽一斗烟,换换脑子。在这段时间里,想点愉快的事情吧。”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树丛里透出来的灯光熄灭了,庄园那边一片漆黑。又过了漫长的两个小时,时钟刚好敲起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的正前方出现了一盏孤灯,照射出明亮的光芒。

“那是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跳了起来,“是从当中那个房间透出来的。”

我们向外走的时候,他和旅店老板交谈了几句,解释说我们要连夜去访问一个好友,可能会在那里过夜。我们很快来到了漆黑的路上,冷风拍打着我们的脸颊,在朦胧的夜色里,昏黄的灯光在前方闪烁,指引我们去完成阴郁的使命。

围墙年久失修,到处是残垣断壁,我们轻而易举地进到了院子里。我们穿过树丛,又越过草坪,正要通过窗户进屋时,突然从一丛月桂树里,蹿出了一个丑陋的东西,样子就像个畸形的孩童。它扭动着四肢跳到草坪上,随即飞快地跑过去,消失在黑暗中。

“天哪!”我轻叫了一声,“你看到了吗?”

此刻,福尔摩斯和我一样,也吓了一跳。他在激动中用老虎钳似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

“真是不错的一家子!”他低声说,“这就是那只狒狒。”

我已经忘了医生豢养的奇特宠物。还有一头印度猎豹呢!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发现它趴在我们的肩上。我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脱下鞋,钻进了卧室。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踏实了一些。我的伙伴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百叶窗,把灯挪到桌子上,看了看房间里面——室内的一切都和我们自天见到的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把手圈成喇叭形,再次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哪怕是最小的声音,都会破坏我们的计划。”声音轻得我刚刚能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我点头表示了解了。

“我们必须摸黑坐着,否则他会从通气孔发现亮光。”

我又点了点头。

“千万别睡着,这关系到你的性命。把你的手枪准备好,也许我们用得到它。我坐在床边,你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取出左轮手枪,放在桌角。

福尔摩斯带来了一根又细又长的藤鞭,把它放在身旁,又在边上放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然后,他吹熄了灯,我们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可怕的守夜。我听不到一点声响,甚至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但是我知道,我的伙伴正睁大眼睛坐着,和我只有咫尺之隔,并且一样处在神经紧张的状态。百叶窗把可能照进房间的一点点光线都遮住了,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等待着。外面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有一次,就在我们的窗前传来了猫叫似的哀鸣,可见那头印度猎豹正在到处乱跑。我们还听到远处教堂深沉的钟声,每隔一刻钟就沉重地敲响一次。每刻钟仿佛都是无限漫长!钟声敲了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

突然,从通气孔的方向闪现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燃烧煤油和加热金属的强烈气味——隔壁房间里有人点燃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什么东西轻轻移动的声音,接着,一切又都沉寂了下来。那气味越来越浓,我竖起耳朵,等待了足足半个小时,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非常柔和而轻缓的声音,就像烧开的水壶嘶嘶地喷着气。当我们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福尔摩斯从床上跳了起来,划着了一根火柴,用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铃绳。

“你看见了吗,华生?”他大声嚷道,“你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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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从床上跳了起来,划着了一根火柴,用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铃绳。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410]就在福尔摩斯划着火柴的时候,我听到了低沉而清晰的口哨声。但是,突如其来的耀眼亮光照着我疲倦的眼睛,使我看不清我的朋友正在拼命抽打的是什么。不过我却看到,他的脸死一样苍白,满脸恐怖和憎恶的表情[411]

他已经停止了抽打,向上注视着通气孔,紧接着在黑夜的寂静之中,突然爆发出了我有生以来未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尖叫声。那叫声越来越高,交织着痛苦、恐惧和愤怒,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声哀号。据说,这喊声把当时远在村里,甚至远郊区的人们都从熟睡中惊醒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福尔摩斯,他也呆呆地望着我,直到最后的回声逐渐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这是什么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说。

“意思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福尔摩斯回答,“而且,总的来看,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带着你的手枪,我们到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去。”

他点着了灯,带头走过过道,表情非常严峻。他敲了两次卧室的房门,里面没有回音,于是随手转动了门把,进入房间里我握着扳起击铁的手枪,紧跟在他身后。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着一盏提灯,遮光板半开着,一道亮光照到柜门开启的铁保险柜上。桌旁的木椅上坐着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他的身上穿着长长的灰色睡衣,下面露出一双赤裸的脚踝,双脚套在红色土耳其无跟拖鞋里,膝盖上横搭着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把打狗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翘起,眼睛恐惧地、僵直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额头上绕着一条异样的、带着褐色斑点的黄带子,那条带子似乎紧紧地缠在他的头上。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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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


“带子!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压低了声音说。

我向前跨了一步。只见那条异样的头饰开始蠕动了起来,从医生的头发中间昂然钻出了一条长着钻石型的头部和鼓胀的脖子、令人恶心的毒蛇。

“这是一条沼地蝰蛇!”福尔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医生在被咬后的十秒钟里就已经死去了[412]。真是恶有恶报,阴谋家掉到他要害别人而挖的陷坑里去了[413]。让我们把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穴里,然后就可以把斯托纳小姐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让地方警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迅速从死者膝盖上取过打狗鞭子,把活结甩过去,套住了那条爬虫的脖子,把它从可怕地盘踞着的地方拉了起来。福尔摩斯伸长了手臂提着它,把它扔到了铁柜子里,随手将柜门关上。

这就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死亡的真实经过[414]。这叙述已经很长了,至于我们怎样把悲痛的消息告诉那吓坏了的小姐;怎样乘坐早班车护送她到哈罗,交给她好心的姨妈照看;警方冗长的调查怎样得出结论,认为医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他豢养的危险宠物时丧生;等等等等,就不必在这里一一赘述了。关于这件案子我还不太了解的一点情况,福尔摩斯在第二天回城的路上告诉了我。

“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曾经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这说明根据不充分的材料进行推论是多么危险。那些吉卜赛人的存在,那可怜的小姐使用了‘带子’这个词——这无疑表示她在火柴光芒下仓惶一瞥所见到的东西——这些情况足以引导我去追踪一个完全错误的线索。当我发现威胁到房间里的任何危险既不可能来自窗户,也不可能来自房门,我立即重新考虑了自己的想法,只有这一点我觉得可以说是我的成绩。就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的注意力迅速被那个通气孔,还有悬挂在床头的铃绳所吸引。当我发现那根绳子只不过是个幌子,那张床又被螺钉固定在地板上的时候,这两件事立刻引起了我的怀疑,也就是说,那根绳子只不过是个桥梁,是为了方便什么东西钻过通气孔到床上来。我马上就想到了蛇。我知道医生豢养了一群从印度运来的动物,当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时,就感到这条思路很可能是正确的。使用一种任何化学实试验都检验不出的毒物,这种念头正是一个受过东方式锻炼的聪明而冷酷的人能够想到的。从他的观点来看,这种毒药能够迅速发挥作用也是一个可取之处。确实,如果有哪位验尸官能够检查出那毒牙咬过的两个小黑点,就真可称得上是个眼光敏锐的人了。接着,我想起了那口哨声。当然,天一亮他就必须把蛇呼唤回去,以免他想要谋害的人看到它。他训练那条蛇一听到呼唤[415]就回到他那里,很可能就是通过我们见到的牛奶。他会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时间把蛇送过通气孔,确信它会顺着绳子爬到床上。蛇也许会咬,也许不会咬床上的人,她也许整整一周每天晚上都幸免于难,但她迟早是逃不掉的。

“我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通过对他椅子的检查,证明他常常站在椅子上,为了能够到通气孔,这当然是必要的。见到保险柜、那一碟牛奶和鞭绳的活结,就足以消除剩下的任何怀疑了。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金属哐啷声显然是在她的继父匆忙地把那条可怕的毒蛇关进保险柜时出来的。一旦做出了判断,你就知道我采取了什么步骤来验证它。我听到那东西嘶嘶做声的时候——我毫不怀疑你一定也听到了——就马上点着了灯并抽打它[416]。”

“结果把它从通气孔赶了回去。”

“还让它在另一头反过去扑向它的主人。我那几鞭子抽得它够受的,激起了它的毒蛇本性,对第一个见到的人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样说来,我无疑得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间接地负责。凭良心讲,我是不大会为此而感到内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