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歇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称呼她“那位女人”。我很少听见他提到她时用过别的称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认为,他是一台用于推理和观察的完美无瑕的机器[1],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更不用说在讲话时总是带着讥讽和嘲笑的口吻[2]。观察者欣赏这种温柔的情话,因为它对揭示人类的动机和行为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但对一个训练有素的理论家来说,这种情感会侵扰他那严谨细致的性格,使他分散精力,使他取得的全部智力成果都受到质疑。精密仪器里落入砂粒,或者高倍放大镜的镜头产生裂纹,都不会比在他这样的性格中掺入一种强烈的感情更起扰乱作用。然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已故[3]的艾琳·艾德勒,还停留在他那模糊的成问题的记忆之中。
我最近很少同福尔摩斯见面。我婚后同他疏于往来,完美幸福的生活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为家庭主人而产生的乐趣,吸引了我的全部精力。福尔摩斯像波希米亚人那样豪放不羁,厌恶社会上一切繁缛的礼仪,所以依然住在我们那所贝克街的房子里,埋头于旧书堆中。他一个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个星期又充满干劲,就这样交替地处在药物引起的瞌睡状态和热烈性格带来的旺盛精力中。像往常一样,他仍然醉心于研究犯罪行为,并用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观察力去寻找线索,打破那些难解之谜,而这些谜都是官方警察[4]认为毫无希望解答而放弃了的[5]。我不时隐约听到一些关于他活动的情况,比如关于他被召到敖德萨去办理特雷波夫谋杀案[6];关于侦破亭可马里[7]古怪的阿特金森兄弟[8]惨案;以及关于他为荷兰皇家出色完成的微妙使命等等。这些情况,我和其他读者一样,仅仅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除此之外,关于老友和伙伴的其他情况,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诊回来的途中——此时我已又开业行医[9]——正好经过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门,我还记忆犹新。在我的心中,总是把它和我所追求的东西,还有“血字的研究”中的神秘事件联系在一起。当我路过那扇大门时,突然产生了和福尔摩斯叙谈的强烈愿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关注什么问题。他的几间屋子灯火通明,我抬头仰视,可以看到窗帘上闪过瘦高的黑色侧影。他低着头,双手紧握在背后,迅速而急切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了解他的各种精神状态和生活习惯,所以我明白,他的姿态和举止显示出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热衷于研究某些新的问题。我按了按电铃,然后被引到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他的态度不很热情,这种情况是少见的,但我认为他看到我时还是高兴的。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目光亲切,指着一把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角落里放饮料的架子和苏打水罐[10]。他站在壁炉前,用独特的内省神态看着我。
“结婚对你很合适,”他说,“华生,我想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你的体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华生,我想是七磅多一点。据我的观察,你又开业替人看病了,你过去没告诉我你打算行医。”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我看出来的,是我推断出来的。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最近一直在淋雨,而且有一位笨手笨脚和粗心大意的使女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简直太厉害了。你要是活在几个世纪之前,一定会被火刑烧死的。的确,星期四我步行到乡下去了一趟,回家时被雨淋得一塌糊涂。可是我已经换了衣服,真想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至于玛丽·珍,她简直不可救药,我的妻子已经打发她走了。但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

他站在壁炉前,用独特的内省神态看着我。
他笑了起来,搓着那双细长的神经质的手。
“这些事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左脚那只鞋的里侧,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有六道几乎平行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有人为了去掉沾在上面的污渍,粗心大意地顺着鞋跟刮泥时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论,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以及你的皮靴上出现的特别难看的裂痕是伦敦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仆造成的。至于开业行医嘛,如果一位先生走进我的屋子,身上带着碘仿[11]的气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12]的黑色斑点,他的大礼帽右侧鼓起一块,表明曾藏过他的听诊器[13],我要不说他是一位医药界的积极分子,那就真是够愚蠢的了。”
他解释推理的过程那么毫不费力,我不禁笑了起来。“听你讲这些推理时,”我说,“事情仿佛总显得那么简单,简单到了几乎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但在你解释整个过程之前,我对你推理的每一步总是感到迷惑不解;虽然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力不比你差。”
“的确如此,”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舒展全身,靠在扶手椅上回答,“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很清楚的。比如说,你常看到从下面大厅到这间屋子的楼梯吧?”
“经常看到。”
“多少次了?”
“嗯,不下几百次吧。”
“那么,有多少级?”
“多少级?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因为你没有观察,而只是在看。这恰恰是我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一共有十七个梯级,因为我不但在看,而且在观察。顺便说,由于你对这些小问题感兴趣,又善于把我的一两个小经验记录下来[14],这个东西你或许也会感兴趣的。”他把放在桌上的一张厚厚的粉红色便条纸扔了过来。“这是最近一班邮差[15]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念念看。”
这张便条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某君将于今晚七时三刻到访,有至为重要之事拟与阁下相商。阁下最近为欧洲一王室出力效劳表明,委托阁下承办难于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赖。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届时望勿外出。来客如戴面具,请勿介意是幸。
“这的确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说,“你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可以作为论据的事实。在我们得到这些事实之前就进行推测,是最大的错误。有人不知不觉地以事实牵强附会来适应理论,而不是以理论适应事实。但现在只有这么一张便条,你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什么来?”
我仔细地检查这张纸和上面的笔迹。
“写这张条子的人大概相当有钱。”我尽力模仿伙伴的推理方法,“这种纸半克朗[16]买不到一沓。纸质特别结实和挺括。”
“特别——正是这两个字,”福尔摩斯说,“这根本不是一张英国造的纸。你举起来向亮处照照看。”

我仔细地检查这张纸和上面的笔迹
我这样做了,然后看到纸质纹理中有一个大“E”和一个小“g”、一个“P”以及一个“G”和一个小“t”交织在一起。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福尔摩斯问道。
“毫无疑问,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确切地说,是他名字的交织字母。”
“完全不对。‘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这个词。和我们用‘Co.’表示公司一样。当然,‘P’代表的是‘Papier’——‘纸’。现在该轮到‘Eg’了。让我们翻一下《大陆地名词典》[17]。”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书皮的书,“Eglow Eglonitz,——有了,Egria[18]。那是在说德语的国家里[19]——也就是在波希米亚[20],离卡尔斯巴德[21]不远。‘以瓦伦斯坦[22]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老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喷出一大口蓝色的烟雾。
“这种纸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
“完全正确,写这张纸条的是德国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这种特殊句式?法国人或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这样乱用动词。因此,现在有待查明的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写字、宁愿戴面具掩饰真面目的德国人到底想干些什么。瞧,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来了,他将打破我们的一切疑团。”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摩擦路面镶边石的声音,接着有人猛烈地拉起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响是两匹马,”他说。“不错,”他的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辆可爱的四轮马车[23]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华生,就算没有别的,这件案子也有的是钱。”
“我想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待在这里。要是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24],我将不知所措。这件案子看起来很有趣,错过它可就太遗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别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也许同样如此。他来啦。你就坐在那把扶手椅里,医生,好好地观察我们吧。”
我们听到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在过道里,到了门口才骤然停止。接着是响亮和神气活现的敲门声。
“请进!”福尔摩斯说。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身材不低于六英尺六英寸,长着赫拉克勒斯[25]的宽胸膛,四肢有力。他的衣着华丽,但那富丽堂皇的装束在英国这地方显得有点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双排扣上衣的前襟开叉处都镶着宽阔的羔皮[26]衬边,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用猩红色的丝绸做衬里,领口别着一只用单颗火焰形的绿宝石镶嵌的饰针。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就使人们对他整个外表粗野奢华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戴着一只黑色的盖过颧骨的面具。显然他刚刚整理过面具,因为进屋时,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从脸的下半部看,他的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显示出一种近乎顽固的坚决,像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27]。
“你收到我写的条子了吗?”他的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你,我要来拜访你。”他轮流瞧着我们两个人,好像拿不准要跟谁说话似的。

一个人走了进来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经常大力帮助我办案。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称呼我为冯·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想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谨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极为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否则,我宁愿和你单独谈。”
我站起身来要走,可是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来的扶手椅里。“要么和两人一起谈,要么就不谈,”他对来客说,“在这位先生面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谈的,都可以放心地谈。”
伯爵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说道:“那么我首先得约定你们二位在两年之内[28]绝对保密,两年后这件事就无关紧要了。目前说它重要得也许可以影响整个欧洲历史的进程都不过分。”
“我保证遵约。”福尔摩斯回答。
“我也是。”
“这面具你们不在意吧,”我们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继续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愿让你们知道他派来的代理人是谁,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认刚才所说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称号。”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冷地回答。
“情况十分微妙。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事情发展成一个大丑闻,以免使一个欧洲王族遭到严重损害。坦率地说,这件事会使伟大的奥姆施泰因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咕哝道,随即坐到扶手椅里,闭上了眼睛。
在来客的心目中,福尔摩斯无疑被刻画成欧洲分析问题最透彻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侦探。这时我们的来客不禁用一种明显的惊讶目光扫了一眼面前这个人倦怠、慵懒的体态。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重新睁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身躯魁梧的委托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将案情阐明,”他说,“那我就会更好地为您效劳。”
这人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激动得无以自制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在地上。
“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隐瞒呢?”
“嗯,真的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交谈[29]。”
“但是你能理解,”我们奇怪的来客又重新坐下来,伸手摸了一下又高又白的前额,“你能理解我是不习惯亲自办这种事的。可是这件事如此微妙,以至于如果我把它告诉别人,就不得不使自己任其摆布。我是为了向你咨询意见才微服[30]出行,从布拉格来此的。”
“那就请谈吧。”福尔摩斯说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以前,我在华沙长期访问期间,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你无疑很熟悉这名字。”
“医生,请你在我的资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眼睛都没睁开一下。他多年来一直采取这样一种办法,就是把有关许多人和事的材料贴上签条备查。因此,要想说出某个他不能马上提供情况的人或事,是很不容易的。在这件事上,我找到了关于她个人经历的材料。它夹在一个犹太拉比[31]和一位写过一篇关于深海鱼类的专题论文的参谋官[32]这两份材料中间。

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在地上。
“让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嗯!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33]。女低音——嗯!斯卡拉剧院[34]——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对了!退出了歌剧舞台[35]——哈!住在伦敦——一点不错!据我理解,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牵连[36]。您给她写过几封会使自己受连累的信,现在急于把那些信弄回来。”
“没错。但是,怎样才能……”
“曾经和她秘密结婚吗?”
“没有。”
“没有法律文件或证明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女人想用信来达到讹诈或者其他目的,她怎么能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写的字。”
“呸!伪造的。”
“我私人的信笺。”
“偷的。”
“我自己的印鉴。”
“仿造的。”
“我的照片。”
“买的[37]。”
“我们两人都在这张照片里哩。”
“哦,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确是太不检点了。”
“我当时真是疯了——精神错乱。”
“您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当时我只不过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不过三十岁[38]。”
“必须把那张照片重新收回。”
“我们已经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陛下必须出钱,把照片买过来。”
“她一定不卖。”
“那么就偷吧。”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有两次我出钱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在她旅行时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可是都一无所获。”
“那张照片的痕迹一点儿都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这完全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对我来说,却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国王用责备的语气顶了他一句。
“十分严重,的确如此。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些什么呢?”
“把我毁掉。”
“怎么毁法?”
“我即将结婚。”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39]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萨克斯-迈宁根[40]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的严格家规吧,而且她自己就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只要他们对我的行为有丝毫怀疑,婚事就会告吹。”
“那么艾琳·艾德勒呢?”
“威胁着要把照片送给他们。她会那样做的,我知道她会那样做的。你不了解她,她的个性坚强如钢。她既有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孔,又有最刚毅的男人的心[41]。只要我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您敢肯定她还没有把照片送出去吗?”
“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是下星期一。”
“哦,那咱们还有三天时间[42],”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太幸运了,因为目前我还有一两桩重要的事情要调查。当然,陛下暂时要待在伦敦?”
“对。你可以在兰厄姆旅馆[43]找到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
“我将写信让您知道我们的进展。”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知道。”
“那么,关于钱的事怎么样?”
“由你全权处理。”
“毫无条件吗?”
“我可以告诉你,为了得到那张照片,我愿意拿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
“那么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个很重的羚羊皮袋,把它放在桌上。
“这里有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在笔记本的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然后递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问道。
“圣约翰伍德[44],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照片是六英寸[45]的吗?”
“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我们不久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华生,再见,”他接着对我说,这时皇家四轮马车正向街心驶去,“我想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和你聊聊这件小事情。”
二
三点钟整,我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尚未回来,据女房东说,他是在早晨刚过八点的时候出去的。尽管如此,我在壁炉旁坐下,打算无论多久都要等待,因为我已经对他的调查深感兴趣。虽然这件案子缺乏我记录过的那两件罪案[46]所具有的残忍和不可思议的特征,但是,它的性质,以及委托人的高贵地位,却使它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当然,除了案子的性质,我的朋友敏锐而透彻的推理,对各种情况巧妙的掌握,让我觉得学习和研究他如何迅速准确地战胜那种最难解决的奥秘,是一件极为愉快的事。他一贯取胜,我已经司空见惯,所以脑海里从未产生过他可能失败的想法。
四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样子邋邋遢遢,留着络腮胡子,面红耳赤,衣服破烂不堪。尽管我对福尔摩斯化装术的惊人技巧已经习以为常了,却还是要再三审视才敢确定真的是他。他向我点头招呼一下就进了卧室,不到五分钟,就和往常一样身穿花呢衣服,风度高雅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里,在壁炉前伸开双腿,尽情地笑了一阵子。
“好吧,是真的!”他喊了一声,忽然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软弱无力地躺在椅子上。

四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
“怎么回事?”
“简直太有趣了。我敢说你怎么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么,或者忙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象不出来。也许你一直在观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或许还观察了她的房子。”
“一点不错,但是结局却相当不寻常。让我把情况告诉你。我今天早上八点刚过就离开这里,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在马夫中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互相怜惜、意气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你就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座小巧雅致的别墅,后面有个花园。这是一栋两层楼房,面对着马路建造,门上挂着丘伯锁[47]。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48],内部装饰华丽,窗户几乎到达地面,然而那些可笑的英国窗闩连小孩都能打开。除了从马车房的屋顶可以够到过道的窗户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从各个角度仔细侦察,但并未发现任何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我顺着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在靠着花园院墙的小巷里,有一排马房。我帮助那些马夫梳洗马匹,他们酬劳我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49]、两斗满满的板烟[50],并且提供了许多我想知道的有关艾德勒小姐的情况。除她之外,他们还告诉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七个人的情况,我对这些人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又不得不听下去。”
“艾琳·艾德勒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哦,她使那一带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俏丽的美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的马房,人人都这么说。她过着宁静的生活,在音乐会上演唱。每天五点钟出去,七点钟回家吃晚餐。除了演唱外,其余时间深居简出。她只和一个男人交往,而且交往甚密。那个男人肤色黝黑,体态英俊,很有朝气,每天至少来看她一回,经常是两回。他是住在内殿律师学院[51]的戈弗雷·诺顿先生[52]。你知道作为一个心腹车夫的好处吗?这些马车夫为他赶车不下十几次,从塞彭泰恩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所不知。我听完了他们所谈的一切,便开始再一次沿着布里翁尼府第漫步,思考我的行动方案。
“这个戈弗雷·诺顿显然是整件事的关键人物。他是一位律师,这听起来不太妙。他们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他不断地来看她有什么目的?她是他的委托人,朋友,还是他的情妇?如果她是委托人,大概已经把照片交给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妇,那就不太可能这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我是继续调查布里翁尼府第,还是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先生在内殿的住处。这是必须小心决定的要点所在,它扩大了我调查的范围。我担心这些琐碎的细节会使你感到厌烦,但我必须让你看到我的一点困难,如果你想要了解情况的话。”
“我仔细地听着呢。”我回答道。
“我正在心里权衡利害得失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从车里跳出来一位绅士。他是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显然就是我听说的那个人。他仿佛十万火急的样子,大声吆喝着要车夫等他。他从替他开门的女仆面前擦身而过,显示出毫无顾忌的神态。
“他在屋子里逗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隐约地看见他踱来踱去,挥舞双臂兴奋地说着什么。至于她,我什么也没看到。随后,他走了出来,好像比刚才更加匆忙。登上马车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看了之后热切地喊道:‘拼命快赶,先到摄政街格罗斯·汉基珠宝店[53],然后到埃奇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54]。如果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畿尼[55]。’
“他们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犹豫不决是否应该跟随他,忽然从小巷里来了一辆小巧雅致的四轮马车[56]。那马车夫的上衣扣子只扣了一半,领带歪在耳朵下边,马匹挽具上所有的金属箍头都从带扣里突了出来。车还没停稳,她就从大门飞奔出来钻了进去。在这刹那间,我只瞥了她一眼,但已看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容貌之标致足以令男人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如果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我就赏给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就在我权衡应当赶上去,还是攀在车后的时候,恰好一辆出租马车从街上经过。赶车人对我寒酸的穿着瞧了又瞧,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干之前就跳进了车里。‘圣莫尼卡教堂,’我说,‘给你半镑金币,如果你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那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是很清楚的。
“马车夫赶得飞快,我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快过,但那两辆马车依然比我们先到。在我赶到的时候,那辆双轮马车和那辆四轮马车早已停在门前了,两骑马正气喘吁吁地冒着热气。我付了车钱,急忙走进教堂。那里除了我所追踪的两个人和一个身穿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劝告他们的牧师之外,没有其他人。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站在圣坛前。我装作一个偶尔晃荡到教堂里来的游手好闲的人,顺着两旁的通道信步向前走。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忽然间,圣坛前这三个人的脸都转过来看着我。戈弗雷·诺顿拼命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他喊道,‘有你就行了。来!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
“‘来,老兄,来,只要三分钟就够了,否则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走到圣坛边的。我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发觉自己正在喃喃地对耳边低声的言语做出回应,为自己一无所知的事作证。总的来说就是,把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诺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的一边对我表示感谢,女方在另一边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对着我微笑。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碰到过的最荒谬的场面。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看来他们的结婚证明有点不合法,牧师在没有某种证人的情况下,拒绝给他们证婚,幸好有我出现,新郎才不至于跑到大街上找一位傧相[57]。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以纪念这次的遭遇。”
“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说道,“后来呢?”
“唔,我觉得我的计划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对新人看起来有可能很快离开这里,因此我必须采取迅速有力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他坐车回到内殿律师学院,她则回到自己的住处。‘我还像平常一样,五点钟坐车到公园[58]去。’告别时她说道,我只听到这些。他们各自乘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我也离开那里去为自己做些安排。”
“什么安排?”
“一些冷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拉了一下铃回答,“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想到吃东西,今晚可能还要更忙些。顺便说一句,医生,我将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愿意。”
“你不怕犯法吗?”
“一点也不。”

就发觉自己正喃喃地对耳边低声的言语做出回应。
“也不怕被捕吗?”
“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哦,这目标再高尚不过了。”
“那么,我就是你需要的人了。”
“我早就肯定我是可以依靠你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特纳太太[59]端来盘子,我就向你说明。现在,”他饥肠辘辘地转向女房东拿来的简单食物,“我不得不边吃边谈这件事,因为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快五点钟了,我们必须在两个钟头之内赶到行动的地点。艾琳小姐,不,是太太,将在七点钟驱车返回。我们必须在布里翁尼府第和她相遇。”
“然后怎么办?”
“这之后的事一定要由我来办,我对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做了安排。现在只有一点我必须坚持,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不要干预,懂吗?”
“难道我什么事也不管?”
“什么事都别管。也许会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你千万不能介入。当我被送进屋子时,这种不愉快就会结束了。四五分钟之后,起居室的窗户将会打开。你要在紧挨那扇窗户的地方等着。”
“明白。”
“你一定要盯住我,我一定会让你看见的。”
“明白。”
“我一举手——就像这样——你就把我给你的东西扔进屋里,同时,放开嗓门喊‘着火了’。你完全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完全清楚了。”
“那就没什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长长的,像雪茄烟模样的管子,“这是一只管子工用的普通烟火筒[60],两头有盖子,可以自燃。你的任务就是负责这东西。当你高喊着火的时候,一定会有许多人赶来救火,这时你就走到街的另一头去。我会在十分钟之内与你会合。我希望你已经明白我所说的话了,对吗?”
“我应该保持不介入的状态;靠近窗户;盯着你;一看到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去;然后喊着火了;然后到街的拐角那里等你。”
“完全正确。”
“你就看我的吧。”
“太好了。我想,也许我应该为即将扮演的新角色做些准备了。”
他走进卧室,几分钟后再出来时已经装扮成了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61]。他那宽大的黑帽、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色的领带、富有同情心的微笑和那种仁慈而好奇地凝视别人的神态,只有约翰·海尔先生[62]能与之相比。福尔摩斯不仅换了装束,连表情、态度、甚至灵魂都似乎随着自己扮演的新角色起了变化。当他成为一位研究犯罪的专家,舞台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会使科学界少了一位敏锐的大师。
我们六点一刻离开贝克街,提前十分钟到了塞彭泰恩大街。已是黄昏[63],正当我们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踱来踱去等主人回来时,灯亮了。这所房子和我根据福尔摩斯简单的描述所想象的一样,但是地点并不像我预期的那么平静,恰恰相反,相对于附近地区都很安静的小街,它显得十分热闹。街头拐角有一群穿着破破烂烂、抽着烟、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带着脚踏磨轮的磨剪子的人,两个正在同保姆调情的守卫,以及几个衣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他走进卧室,几分钟后再出来时已经装扮成了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
“你看,”当我们在房子前面踱步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他们结了婚使事情变简单了。那张照片现在变成了双刃剑。她很可能害怕它被戈弗雷·诺顿看见,就像我们的委托人害怕它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样。眼前的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那张照片?”
“真的,应该到哪儿去找?”
“她随身携带它的可能性是最小的。那是张六英寸照片,想在一件女人的衣服里轻易地藏起来,是很不容易的。而且她知道国王会拦劫和搜查她,这类的尝试已经发生过两次了。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她是不会随身带着它的。”
“那么,在哪儿呢?”
“在她的经纪人或者律师的手里。这两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却认为哪一种都不现实。女人天生喜欢保密,她们有她们自己隐藏东西的方法。她为什么要把照片交给别人呢?她对自己的防范能力是自信的,但一个代理人会受到怎样间接或政治的影响,她可说不上来。另外,别忘了她是决定在几天之内利用这张照片的。因此,照片一定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也就是她自己的屋子里。”
“但是屋子已经被盗两次了。”
“哼!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找。”
“那你又怎么去找?”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么办?”
“我要让她把照片亮给我看。”
“她不会同意的。”
“她一定会这样做。我听见车轮声了,那是她坐的马车。现在要严格按照我的命令行动。”
他说话时,马车两侧车灯所发出的闪烁灯光正顺着弯曲的街道绕过来。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轻快地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马车刚停下,就有一个流浪汉从角落里冲上去开门,希望赚个铜板,但却被抱着同样想法蹿到前头的另一个流浪汉挤开。紧接着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个守卫支持着其中一个流浪汉,磨剪刀的却同样起劲地站在另一个流浪汉一边,这样就争吵得更厉害了。接着,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而此时这位夫人刚好下车,立刻就被卷进了纠缠在一起的人群中间。这些人满脸通红,扭在一起拳打棒击,野蛮地互相争斗着。福尔摩斯猛地冲进人群去保护夫人。但是,他刚跑到她的身边,就大喊一声,摔倒于地,脸上鲜血直流。众人见他倒地,两个守卫朝一个方向拔脚就跑,那些流浪汉则朝另一个方向逃之夭夭。此时,有些穿着比较整齐、只看热闹而没有参加斗殴的人挤了进来,为夫人解围,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艾琳·艾德勒——我还是愿意这么称呼她[64]——急忙跑上台阶。但她在最高一层的台阶站住了,门厅里的灯光勾勒出了她极其优美的身材轮廓。她回头向街上问道: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已经死啦!”几个声音一起喊道。
“不,不,还活着呢。”另一个声音高叫道,“但是等不到你们把他送进医院,他就会死去了。”
“他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女人说道,“如果不是他,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手表抢走了。他们是一伙的,而且是一帮粗暴的家伙。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屋子里吗,夫人?”
“当然可以。把他抬到起居室去。那儿有一张舒服的沙发。请到这边来。”
大家缓慢而庄严地把他抬进了布里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里。我从靠近窗口的地方一直看着整个事情的经过。灯都点亮了,可是窗帘没有拉上,所以我能看到福尔摩斯是怎样被安放到长沙发上的。我不知道他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有些内疚,但是我因为看到我所密谋反对的美人,看到她服侍伤者的那种温雅和亲切的仪态而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由衷的羞愧。但现在对福尔摩斯委托我扮演的角色半途而废,未免是对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肠,从长外套[65]里取出烟火筒。我想,我们毕竟不是伤害这美人,只不过是不让她伤害别人罢了。

但是,他刚跑到她的身边,就大喊一声,摔倒于地,脸上鲜血直流。
福尔摩斯靠在那张长沙发上,我看到他的动作很像需要空气的样子。一个女仆匆忙走过去,把窗户猛地推开。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举起手来。看到这个信号,我把烟火筒扔进屋里,高声喊道:“着火啦!”喊声刚落,全部看热闹的人,包括穿得体面的和不那么体面的人,那些绅士、马夫和女仆们,全都齐声尖叫起来:“着火啦!”浓烟滚滚,缭绕全室,并且从打开的窗户冒了出去[66]。我瞥见争先恐后匆匆跑动的人影。过了片刻,我还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福尔摩斯要大家放心,那是一场虚惊的喊声。我迅速穿过惊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钟,我就高兴地发现了我的朋友,他挎着我的胳膊逃离了喧嚣骚动的现场。在我们转到埃奇韦尔路的一条安静街道之前,他有几分钟都默默地快速向前走着。
“医生,你干得真漂亮,”他说,“不可能更漂亮了。一切顺利。”
“你弄到那张照片了吗?”
“我知道在哪里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正如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是她把照片亮给我看的。”
“我还不大明白。”
“我不愿意把它说得很神秘,”他笑了起来,“这件事很简单。你当然看得出来,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和咱们一伙的。他们今天晚上全都是雇来的[67]。”
“我也猜到了。”
“当两边争吵起来的时候,我手心里有一小块湿润的红颜料。我冲过去,跌倒在地,把手捂在脸上,就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是一套老把戏了。”
“这个我也猜出来了。”
“然后他们把我抬进去,她不得不让我进去。不这样做她又能怎么办?她把我放在起居室里,这正是我预料的那间屋子。那么照片不在这间屋子里,就在她的卧室里,我决定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里。他们把我放在长沙发上,而我做出需要空气的动作,他们就只好打开窗户,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这太重要了。当一个女人看到她的房子着火时,她会本能地立刻抢救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是种完全不可抗拒的本能,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利用过了。在达林顿[68]顶替丑闻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69]中也是如此。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她的婴儿;没结过婚的女人马上把手伸向珠宝盒。现在我已经清楚,在这所房子的东西里,对我们这位夫人来说,没有比我们去追寻的那件东西更宝贵的了。她一定会冲过去把它抢到身边。着火的警报放得很出色,喷出的烟雾和惊呼声足以震动她钢铁般的神经。她的反应妙极了——那张照片收藏在壁龛里,这个壁龛恰好位于右边铃的拉绳上方那块能挪动的嵌板后面。她在那地方只待了片刻的时间,当她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当我高喊那是一场虚惊时,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烟火筒,就奔出了屋子,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了。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偷偷溜出了那所房子。我曾犹豫是否应该尝试把那张照片马上弄到手,但是马车夫进来了。他紧盯着我,因此要等待时机,这样似乎比较安全。否则,只要有一点鲁莽,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糟。”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的调查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明天我将和国王一起去拜访她。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的话,那你也去。有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等候;但恐怕当她出来会客时,既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张照片了。陛下能够亲手得到那张照片,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
“早晨八点钟,趁她还没起床的时候,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干。此外,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因为结婚以后她的生活习惯很可能完全改变。我必须立刻给国王打个电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正当他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有人路过这里,并打了个招呼: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在人行道上有好几个人,这句问候语似乎是一个身材细长、穿着长外套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时说出来的。
“我以前听见过那声音,”福尔摩斯惊讶地凝视着昏暗的街道,“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是谁。”
三
那天晚上,我在贝克街过夜。当我们早上起来,正在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猛地冲了进来。
“你真的拿到那张照片了吗?”他抓住福尔摩斯的双肩,热切地看着他的脸,高声喊道。
“还没有。”
“有希望吗?”
“有希望。”
“那么快来,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我们必须雇辆出租马车。”
“不必,我的四轮马车正在外面等着呢。”

有人路过这里,并打了个招呼:“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这就省事了。”我们走下台阶,再次动身到布里翁尼府第去。
“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
“结婚了!什么时候?”
“昨天。”
“和谁结婚?”
“一个叫诺顿的英国律师。”
“但她不可能爱他。”
“我希望她爱他。”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这样,陛下就不必害怕将来发生麻烦了。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她就不爱陛下。如果她不爱陛下,那就没有理由干预陛下的计划了。”
“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样就好了,她会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王后呀!”说完这句话,国王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中,直到我们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了下来。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门敞开着。一个上年纪的妇人[70]站在台阶上,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我们从四轮马车里下来。
“我想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
“我就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疑惑地、有些惊愕地注视着她。
“真的!女主人告诉我你多半会来的。今天早晨她和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乘五点十五分的火车从查林十字车站到欧洲大陆去了。”
“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打了个趔趄,懊恼和惊异让他的脸色发白。
“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
“再也不回来了。”
“那张照片呢?”国王唉声叹气地说,“一切都完了!”
“让我们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仆人,奔进客厅,国王和我紧跟在后。家具乱七八糟地四散摆放着,架子被拆了下来,抽屉被拉开了,仿佛这位女士在临走之前匆忙地翻箱倒柜搜查过一番。福尔摩斯冲到铃的拉绳上方,拉开一扇小拉门,伸手,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穿着夜礼服的艾琳·艾德勒本人。信封上写着:“给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留交本人亲收。”我的朋友把信拆开,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写信日期是今天凌晨,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确干得非常漂亮,完全把我骗过去了。直到发出火警以前,我一点也不曾怀疑。但随后,当我发觉自己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时,我开始思索了。几个月之前,别人就警告我要防备你了。有人说,如果国王雇一位侦探的话,那侦探一定是你。他们已经告诉了我你的地址。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使我泄露了你想知道的秘密。甚至在产生了怀疑之后,我还是很难相信那么一位上了年纪、和蔼可亲的牧师会怀有恶意。但是,你知道,我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演员,男性装束我并不生疏[71]。我自己常常女扮男装,并利用它所带来的自由。我派马车夫约翰监视你,然后跑上楼,穿上我的散步便服,下楼来的时候,你刚好离开。
然后,我跟着你走到你家门口,这样,我才肯定自己真的成为了著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感兴趣的对象。于是,我相当冒失地祝你晚安,接着动身到内殿去看我的丈夫。
我们俩都认为被这样一位可怕的对手盯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因此,你明天来时将发现这屋子是空的。至于那张照片,请你的委托人放心吧。我爱一位比他强的人,而这个人也爱我。国王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不必顾虑他所错待过的人会对他造成什么妨碍。我保留这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是一件能保护我永远不被他将来可能采取的任何手段伤害的武器。我现在留给他一张他可能愿意收下的照片。谨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哦,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念这封信时,波希米亚国王喊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她是多么机敏和果断吗?如果她能成为王后,那她不就是一位令人钦佩的王后吗?多么可惜,她和我的地位[72]不一样!”
“从我在这位女士身上看到的来说,她的水平的确和陛下很不一样,”福尔摩斯冷淡地说,“很遗憾没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个更成功的结局。”
“亲爱的先生,恰恰相反,”国王回答,“再也没有任何结局比这更为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言出必践的。那张照片现在已经像被烧掉一样让我感到安心了。”
“我很高兴听陛下这么说。”
“我真是对你感激不尽。请告诉我怎样酬谢你才好。这只戒指……”国王从手指上脱下一只蛇形的绿宝石戒指[73],托在掌心递给福尔摩斯。
“陛下有一件我认为比这戒指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
“只要你说出来是什么东西。”
“这张照片。”
国王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
“艾琳的照片!”他喊道,“如果你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谢谢陛下。那么这件事就算办妥了,我谨祝您早安。”他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对国王伸出的手看都不看一眼。我和他一起返回了他的住处。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怎样受到一桩大丑闻的威胁,而福尔摩斯的杰出计划又是怎样被一个女人的聪明才智挫败的经过。他过去对女人的机智常常加以嘲笑,近来我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嘲笑了。当他说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张照片时,总是用“那位女人”这一尊敬的称呼。[74]

“陛下有一件我认为比这戒指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
“只要你说出来是什么东西。”
“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