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为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常常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乐趣。华生,我很高兴地注意到,在你勤勤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做的那些小记录[530]里,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真理。而且,肯定地讲,有时你还加以选择。你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经参与过的著名案件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是那些或许本身情节平凡琐细,然而可以发挥推论和逻辑综合才能的案件,我把它们列入自己的特殊研究范围。”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使用了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

“也许你的确有错,”他边评论边用火钳夹起烧红的炉渣点燃自己那支樱桃木长烟斗,当他在争论问题而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常常用这支烟斗替换陶制烟斗,“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是想把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而没有把自己的任务限制在记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推理上——这才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点。”

“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有点冷淡地反驳道。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的奇特性格中有很重的自私自利成分,并对此颇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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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边评论边用火钳夹起烧红的炉渣点燃自己那支樱桃木长烟斗。


“不,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和往常一样,他不是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因为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东西,而是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逻辑是难得的,[531]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是你把本来应该讲授的课程降低成了讲述一连串的故事。[532]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早晨[533]。吃过早餐后,我们对坐在贝克街老房子[534]熊熊的炉火边。一阵浓雾滚滚而来,弥漫在成排的暗褐色房子之间。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里,隐约成为阴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气灯,它照在白台布和微微闪光的瓷瓶还有金属器皿上,因为当时的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福尔摩斯整个早晨一直沉默地不断翻阅着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放弃了查阅,似乎带点情绪地教训了一顿我文笔上的缺点。

“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抽着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没有有人指责你用耸人听闻的笔法,是因为这些你那么感兴趣的案件里,相当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异经历,关于那歪唇男人的难解之谜,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535],这些都是属于法律范围之外的事情[536]。你尽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是我担心你的记述也许太烦琐了。”

“结果可能是这样,”我回答说,“但我所采用的方法是新颖而又富有趣味的。”

“哎,我的好朋友,广大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是一名编织工[537],或者从一个人的左手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538],他们才弄不清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区别!但是,就算你确实写得太烦琐,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做大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人,至少一个刑事犯罪的人,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冒险的和创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当,似乎也退化到了服务机构的地步,只能为别人寻找失踪的铅笔,或者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我想,无论如何,我的事业已经是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这张条子,我想,正标志着我的事业的最低点。你读读这个吧!”他把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扔过来给我。

这是前天晚上从蒙塔格路[539]寄来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找您商量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接受别人聘请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我明天十点三十分来拜访您。

您忠实的 维奥莱特[540]·亨特

“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不认识。”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对,我敢肯定这是她在拉门铃。”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还记得吗?蓝宝石事件[541]开头的研究好像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了严肃的调查,这件事也许同样如此。”

“啊,但愿如此。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已经来了,我们的疑团很快就能解开。”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打开,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她衣着朴素而整齐,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像鸻鸟蛋[542]似的雀斑,行动敏捷,像是个为人处事很有主意的妇女。

“我肯定您会原谅我来打扰您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时候,她说,“我碰上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于没有父母和任何其他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您会好心告诉我该怎么办。”

“请坐,亨特小姐,我会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我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印象良好,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安静下来,垂着眼皮,双手指尖顶着指尖,听她陈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塞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担任了五年的家庭教师,”她说,“但两个月以前,上校奉命去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543]工作;他带着几个孩子同往美洲,我就失业了。我登报寻找职业,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去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已到了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出名的叫做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看看是否有适合我的位置。韦斯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实际上经理人是斯托珀小姐。她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然后被逐个领进屋,她查阅登记簿,看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位置。

“哦,上个星期当我被照常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时,发现斯托珀小姐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在那里。一个非常粗壮的男人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身边,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仔细地观察进来的妇女,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当我走进里面时,他在椅子上猛地颤动了一下,很快转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这就行了,’他说,‘我不能要求比她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他搓着双手,仿佛十分热情,表现出最亲切的样子。他这种和气的神态,让人看了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寻找职业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做家庭教师?’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塞彭斯·芒罗上校处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苛刻啊……这太苛刻了。’他一边嚷着,一边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就像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数目给这样一位有吸引力和造诣的女士?’

“‘我的造诣吗,先生,可能不如您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544]……’

“‘不,不!’他喊道,‘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在于你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这句话。你若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合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倘若你有,那么,为什么竟然有一位先生忍心要求你屈尊接受少于三位数的薪金?小姐,你在我这里的薪水,要从一百镑一年开始。’

“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待遇,对我这种穷得一文不名的人来说,几乎好得令人难以相信啊!这位先生,大概看出了我脸上怀疑的表情,便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545]

“‘这是我的习惯,’他的两只眼睛在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笑得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金给我年轻的小姐,好让她们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和添置些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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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要求比她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


“我好像从没遇到过这么动人、这么体贴的人。由于那时我还欠着小贩的债,这预付的钱当然对我是很大的帮助。然而,整个接洽过程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问您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庄,它离温切斯特才五英里[546]。那是最可爱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并且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

“‘那么我的职责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工作。’

“‘一个小孩子,一个刚刚六岁的可爱小淘气。哎呀,你要是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啪!啪!你的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三个就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又把他的眼睛笑成了成一条缝。

“孩子有这样的兴趣使我有点吃惊,但这位先生的笑声让我认为他也许只是在开玩笑。

“‘那么,我唯一的工作,’我说,‘就是照料一个孩子?’

“‘不,不,不只是这样,不只是这样,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说,‘你的任务,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能够理解,是听从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听从的。你看,一点困难都没有,对不对?’

“‘我很愿意让自己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有时尚癖,但是心地不坏。如果我们给你件衣服让你穿上它,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对不对?’

“‘不会。’我说,但对他的话感到相当吃惊。

“‘让你坐在这里,或是坐在那里,这不会使你不高兴吧?’

“‘啊!不会的。’

“‘或者在你到我们那里之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所看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颇有艺术感[547],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样随随便便地牺牲掉它。

“‘我恐怕这是不可能的。’我说。他的小眼睛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道阴影。

“‘我恐怕这一点是相当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癖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么,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做不到。’我坚决地回答。

“‘啊,很好,那么这件事就算了。真是可惜,因为在其他方面你都实在是很合适。既然那样,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他的姑娘。’

“那位女经理坐在那里忙着阅读文件,一句话也不曾和我们两人说。可是现在她看着我,显得十分不耐烦,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了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是否愿意继续把你的名字留在登记簿上?’她问。

“‘如果您愿意的话,斯托珀小姐。’

“‘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别人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很难指望我们再尽力为你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再见,亨特小姐。’她按了一下桌上的铃,一个仆人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里面已经没有隔夜之粮,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至少准备好了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在英国,家庭女教师得到一年一百镑的薪水是罕见的,再说,我的头发对我有什么用?许多人在把头发剪短之后都显得更精神了,也许我也应该把头发剪短[548]。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错了,到了第三天,我已经肯定自己错了。在我几乎要克服自己的傲气,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着的时候,接到了那位先生写来的亲笔信。我把它带来了,让我念给您听。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庄

亲爱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将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所以我从这里写信询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的到来,因为我对你的描述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们愿意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以补偿我们的癖好可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并非过于苛刻。我的妻子偏爱特别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在早晨的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服装,然而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购置,因为我们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它本来是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居费城)穿的,在我看来它对你很合身。其次,对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这应不会使你感到任何不便。至于你的头发,这无疑是令人惋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暂的会面时,我就不禁赞赏它的美丽。但是恐怕我必须坚持这一点,但愿增加的薪水也许足以补偿你的损失。而照管孩子方面的职责,其实是很轻松的。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来温切斯特来接你。请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忠实的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接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位置[549]。然而,我认为在采取这最后一步之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您,请您代为考虑。”

“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您并不劝我拒绝它?”

“我承认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550]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啊,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不过你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好像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很和蔼、脾气很好的人,但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要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精神病发作?”

“这是一种讲得通的解释,实际上,事情也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很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对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的人家。”

“可是,钱给得很多!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很多呀!”

“嗯,是的,当然那薪水很高……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他们为什么要一年给你一百二十英镑?他们完全可以出四十英镑挑选一个。这里面必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您,如果以后我请您帮忙的话,您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如果有您做我的后盾,我就会勇敢一些。”

“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我这几个月最感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特征,显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感到疑虑或遇到了危险……”

“危险?您预见到了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它就不必称做危险了。不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你打个电报,我就马上来帮助你。”

“这就够了,”她开心地站起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我现在可以安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今天晚上就把可怜的头发剪掉,明天早晨就动身去温切斯特。”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向我们道晚安[551]告别,匆忙地走了出去。

“至少,”听到她走下楼梯时敏捷、坚定的步伐,我说,“她好像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姑娘。”

“她的确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如果我们许多天后还听不到她的消息的话,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552],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自己的心思在朝着她那个方向转,疑虑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很异乎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一时的癖好还是一项阴谋,这个人是慈善家还是个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黏土,我做不出砖头![553]”可是最后他又经常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终于在一天深夜,一封电报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要静下心来做他的化学研究,他对此着了迷,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晚上我离开他时,他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做化验,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那黄色信封[554]看了一下电报的内容,然后把它扔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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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它就不必称做危险了。”


“马上查一下布雷德肖火车时刻表[555]。”说完这句话,他又转身去做他的化学研究了。

这个召唤既简短又紧急:

明天正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556]。一定要来!我已经智穷计尽了。

亨特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

“我愿意去。”

“那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557]

“这很合适,那么,我最好还是把丙酮分析[558]推迟一下,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体力和精神都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出发,在前往英国旧都[559]的途中了。刚开始,福尔摩斯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在过了汉普郡边界之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来了。这是一个理想的春日[560],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白云,由西往东悠悠地飘去。阳光灿烂耀眼,早春天气却仍然凛冽清新,让人心旷神怡,气力倍增。美丽的乡村景色在我们眼前展开,直到环绕着奥尔德肖特[561]的重叠出岗,青翠的新绿中到处隐约显现着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屋顶。

“多么美丽清新的景色啊!”来自贝克街的烟雾从心中一扫而空,我忍不住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起来[562]

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是我的性格中一个应该受到诅咒的方面。你看到这些房子,它们星星点点散布在树丛间,秀丽的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当我看到它们时,心里涌现出的唯一想法就是,觉得这些房子彼此远离,会使那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天哪!”我叫了起来,“谁会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

“它们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华生,我的这种态度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里发生的犯罪行为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更加可怕。”

“你把我吓坏了!”

“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做不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里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挨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而且,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栋都造在自己的土地上,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法律了解很少[563]。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地发生而不被察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如果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扰,但是危险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的个人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如果她能够来温切斯特和我们见面,说明她是有自由的。”

“一点不错,她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作出解释吗?”

“我曾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564]但它们当中哪种是正确的,只有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之后才能确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我们不久就会听到亨特小姐告诉我们一切了。”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里,我们看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正等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看到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将是非常宝贵的。”

“请告诉我们你碰到了什么事。”

“我要说,我必须赶快说,因为我答应过鲁卡斯尔先生,要在三点钟之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出来。”

“请你把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顺序说,”福尔摩斯把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定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的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夫妇的虐待,对他们这样讲才是公平的。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对他们很不放心。”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他们的行为提出的理由。你可以从发生的事情中了解一切情况。当我初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来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把我接到了铜山毛榉庄。正如他所说的,这里环境很美——但是房子本身并不美。它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大房子,刷成了白色,然而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还有一面是一块斜平地,它通向在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属于这所房子,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林,则属于萨瑟顿勋爵的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565]长在屋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因此这个地方就以‘铜山毛榉’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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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她热情地说。


“我的雇主驱车载着我,还是像之前那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我看她是一位恬静的女性,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我估计她不到三十岁;至于他,不会小于四十五岁。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已经七年。他原来是个鳏夫,前妻遗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就是已经到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对继母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儿的年纪不会小于二十岁,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和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很为难。

“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太太,无论在心灵方面还是相貌上,都很平常,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留下什么坏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是一心一意地爱着丈夫和小儿子的。她那淡灰色的眼睛不时东顾西盼,只要觉察到他们有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便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卤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然而这个女人仍然有一些秘密的痛苦,她时常会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满面。我不止一次偶然看见她在掉眼泪,而我有时想,一定是孩子的坏脾气使她这样心事重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天性这么坏,又被完全宠坏了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很不相称。他整天好像不是野性发作,就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表现出了了不起的才智。但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我都想听。”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有无关系。”

“我尽量不漏过任何重要的环节。这个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他们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男的名字叫托勒,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而且永远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醉得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托勒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最令人讨厌的一对配偶。不过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保育室和自己的房间里。这两个房间是相连的,都在这屋子的一个角落。

“我到铜山毛榉庄后,刚开始的两天生活很平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下楼来,低声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鲁卡斯尔先生转向我,‘我们十分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迁就我们的癖好把头发剪掉了。我向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你适不适合穿铁蓝色的服装。你可以在你房间的床上看到这件衣服,如果你愿意穿上它,那我们两人都会非常感激。’

“放在那里的衣服色泽是特殊的暗蓝色。它是用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566]缝制的,但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太合适,仿佛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非常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背朝着中间那扇窗放着一把椅子。他们让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头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么滑稽,我都笑累了。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脸上既忧郁又焦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鲁卡斯尔先生忽然宣布已经到了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

“两天以后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表演了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又一次坐在那窗户旁边,又一次听我的雇主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故事,又一次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把我的坐椅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挡住了书上的字。他央求我大声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中间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正当我念到一个句子中间时,他突然叫我停止,并去换衣服。

“福尔摩斯先生,您不难想象,我是多么难以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我觉察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向那扇窗户,而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一开始,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化妆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块碎片藏在了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把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微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很失望,因为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至少第一印象是如此。不过第二次看的时候,我觉察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像正在向我这边张望。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围着我们场地的栏杆上,并且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瞥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在以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也已经看到了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刻站了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的路上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鲁卡斯尔先生问。

“‘不是,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让他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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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某一章的中间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


“‘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样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像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我按照他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把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之前的事,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坐到窗那边和穿那身蓝衣服,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了。’

“‘请接着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怕你会认为有点支离破碎,缺乏条理。也许这正说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庄的第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来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我听见一根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向里看,‘它难道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吗?’

“我从板缝中望进去,只觉得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不要害怕,’我的雇主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567]。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饲养员,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会喂得太多,所以它才能总是像芥末那样热辣。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能求上帝保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把脚跨过那门槛,因为如果那样做,就等于不要命了。’

“这警告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过了两晚,我在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偶然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亮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下后,我清楚地看到了它是什么。它是一只像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颌骨宽而下垂,有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穿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守卫使我的心里打了个寒战。我想,没有一个窃贼会使我如此害怕。

“现在,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诉您。您知道我是在伦敦把头发剪短的。我把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箱子底部。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检查房间里的家具,整理自己的零星东西,以此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边两只抽屉没有上锁,里面空无一物,下边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我把自己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还是有许多东西没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屉,自然使我感到懊恼。这时,我突然想到,它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就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匙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是我肯定你们永远也猜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拿起头发来仔细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的面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颤抖着双手打开自己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从箱底抽出了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很离奇吗?我感到莫名片妙,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抽屉,对鲁卡斯尔夫妇只字不提,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件事做得不对。

“您可能注意到了,我是个天性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568]。不久,我就在脑子里对整个房子有了一个很清楚的印象。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根本没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有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这扇门总是锁着。不过有一天,我正上楼时,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他那时的脸和我平时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的两颊因发怒而涨得通红,眉头紧皱着,太阳穴两旁激动得青筋毕露。他锁好那扇门后急急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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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头发来仔细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当我带着照管的孩子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兜个圈子,溜到房子另一边,这样就可以看到那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其中三个肮脏不堪,第四个关着,拉下了百叶窗。所有这些窗户显而易见都久已弃置不用,就在我来回漫步、不时用眼睛瞥视它们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走到我面前,显得和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如果我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走过,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亲爱的年轻小姐,我刚才忙于处理一些事务。’

“我叫他放心,因为我并不认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上面好像有一整套空房间,共中一间的窗板是关着的。’

“他显得有些出乎意料,我似乎觉得他听了我的话感到有点儿吃惊。

“‘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他说,‘我把那边几间当做暗室。哎呀!我们遇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呀!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呢?’他的口气好像在开玩笑,但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怀疑和烦恼的神情。

“哦,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座房子里有些东西不想让我知道,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与其说是我的好奇心——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认为由于我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本能,也许就是女人的本能让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有那种感觉。我一直注意着有没有机会可以冲过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机会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这个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我有次看见托勒抱着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时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我毫无疑问是他留在那里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当时都在楼下,那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转了转钥匙,打开那扇门,然后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过道,这条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铺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厚积,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第二扇门关着,外面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里,另一头用一根粗绳绑在了墙上。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里。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属于同一个房间。从它下面的微弱光线中,可以看出那房间里并不很黑暗。里面显然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思索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从房门底下小缝中透出来的微光让我看见了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这情景使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无名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神经紧张得失去了控制,回头就跑,跑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乱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了等候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不错,’他微笑着说,‘果然是你。当我看到门开着,就想到一定是你。’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亲爱的年轻小姐!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想不出他的态度有多么亲热,多么体贴,‘是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亲爱的年轻小姐?’

“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是处处提防着他的。

“‘我太傻了,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回答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吓得我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寂静得像死了一样!’

“‘只有这些?’他尖锐地盯着我说。

“‘怎么?您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把这道门锁上你是怎么想的?’

“‘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不让闲人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用那无比亲切的模样微笑着。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么,好啦,现在你知道啦!如果你再把你的脚跨过那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脸像魔鬼似的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条獒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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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我大概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什么也记不得了,直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颤抖不已。这时我想到了您,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没有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待在那里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都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我能领你们到那里去,就最好了。当然,我本来可以逃离那所房子,不过我的好奇心和恐惧心一样强烈。我很快下了决心,要打一份电报给您。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约半英里外的电报局;回去时,心里觉得安稳多了。但在走近大门时,我心里不觉又惊慌不安起来,唯恐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我又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还知道在这家里只有他能对付这只野蛮的畜生,所以不会有别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见到你们,开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没有合眼。今天早上我很容易就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是三点钟之前我必须赶回去,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做客,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我必须照看孩子。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全部历险经过都告诉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将非常高兴,并且,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和我听着这离奇的故事,像着了迷似的。我的朋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双手插在衣袋里,脸色显得深沉而严肃。

“托勒是不是还酒醉未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很好。鲁卡斯尔夫妇今天晚上要出门去?”

“是的。”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通过你处理这件事的经过,可以看出你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想不想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相信你是一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一定试试看,要我做什么?”

“我的朋友和我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庄,那时候鲁卡斯尔夫妇应该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候他是无能为力的。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如果你能让她到地窖里去干些差使,然后把她锁在里面,那么我们就能顺利得多了。”

“我一定这样干!”

“好极了!我们就来彻底调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你被请到那里去冒充某个人,而那个人实际上被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这是一清二楚的。这个被囚禁的人,我可以断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鲁卡斯尔先生说她已经到美国去了。毫无疑问,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高度体型以及头发的色泽和她一样。你的头发被剪掉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患过病,因而,必须要你牺牲自己的头发。你看见那绺头发完全是偶然。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毫无疑问,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么像她,所以每当他看见你的时候,从你的笑容和你的姿势中,相信鲁卡斯尔小姐确实很快乐,并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那只狗晚上放出来是为了防止他设法和她接触。所有这些都是相当清楚的,而这桩案件最严重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和那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叫了出来。

“我亲爱的华生,你作为一个医生,想逐渐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开始,你没想过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吗?我时常通过研究孩子来深入了解其父母的性格。这孩子的性格异常残忍,而且是为了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如我怀疑的那样源自他笑眯眯的父亲,还是来源于他的母亲,这对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个可怜姑娘注定是不妙的。”

“我确信您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无数的事回想起来,使我非常确定您说得十分正确!让我们一刻也不要耽搁,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是在对付一个很狡猾的人。七点钟之前什么也办不了,一到七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不用多久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说到做到,七点整的时候就已经到了铜山毛榉庄,并把双轮马车停在了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就像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光辉下闪闪发光;这就足以让我们认出那栋房子,就算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向着我们微笑也一样。

“你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这是他的一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是完全一样的。”

“你干得实在漂亮!”福尔摩斯热情地喊道,“现在你带路,我们就要看到这桩肮脏勾当的结局了。”

我们走到楼上,把那把锁打开,沿着过道向里走,一直走到亨特小姐描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把那根横挡着的粗铁杠挪开,然后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开那门锁,但都打不开。房间里没有任何一点声音,这种寂静让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你最好不要跟我们进去。现在,华生,用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是一扇老朽的、摇摇晃晃的门,我们俩一起使劲,它就立刻塌了下来。我们冲进门,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和一筐衣服,没有其他家具。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里面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抢先一步把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架轻便的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么干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出去的时候,扶梯不在那里。”

“他又跑回来了,我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现在我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如果这不是他那才怪哩。华生,你最好也把自己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音未落,只见有一个人已经站在房门口,一个肥胖的、粗壮结实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看到他,尖叫了一声,缩着身子靠在了墙上。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这胖子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是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道,“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对不对?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我要让你们够受的!”他转过身,咯噔咯噔地跑下楼去。

“他去找那只狗了!”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枪!”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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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最好把前门关上!”福尔摩斯说。我们一起向楼下冲去,还没到大厅,就听见獒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声似乎遭到了极大痛苦的尖叫,声音中带着恐怖的焦虑,听起来极其可怕。一个上了年纪的红脸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跑了出来。

“我的天哪,”他大喊着,“什么人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喂过食啦,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在那边,我们看到了一只庞大而饥饿的畜生,它的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号叫。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满是皱褶的颈部。我们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把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是非常可怕地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去送信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地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聚集在一起。这时,房门打开了,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省得你费那么大的劲。”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我现在正准备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看。我必须承认这件事里面还有几点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如果我能早一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如果这件事闹到了违警罪法庭上,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这边的。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艾丽丝小姐在家里从来都不愉快,从她的父亲再娶时起,她就一直郁郁不乐。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直到在朋友家里遇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太坏。据我所知,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有自己的权利,但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而把一切都交给了鲁卡斯尔先生。鲁卡斯尔先生知道和她在一起可以很放心,但如果一个丈夫挤了进来,那他一定会索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于是鲁卡斯尔先生认为该制止这件事发生了。他要他的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艾丽丝小姐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濒临死亡的边缘。最后她逐渐康复,但是已经骨瘦如柴,而且把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但这些都不能使她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十分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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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好意告诉我们的这些情况已经可以让我们对这件事情一清二楚,至于其余的我可以推断出来了。我敢断言,鲁卡斯尔先生因此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以便摆脱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就像一名好水兵[569]必须做的那样,他封锁了这座房子。后来,他遇见了你之后,通过用金钱或其他方式说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详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手头慷慨的人。”

“他设法让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在主人出门的时候把一架扶梯准备好。”

“你说得对,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应当向你道谢,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毫无疑问,你把一切使我们伤脑筋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因为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570]很成问题。”

于是,那座门前有铜山毛榉树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谜终于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变成了一个精神颓丧的人。只是由于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苟延残喘。他们的老仆人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对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知道得太多了,以至于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目前在毛里求斯岛[571]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进一步的兴趣了[572]。她现在是沃尔索尔地区[573]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