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编 补遗

小站

第一辑给土地

以山的名义,兄弟们(组诗)

东方山脉

三角洲和碎花的笑

一起甩到脑后

一块大陆在愤怒地骚动

北方平原上红高粱

已酿成新生的青春期鲜血

养育火红的山岗成群

像浪

倾斜着地平线和远岸的大陆架

将东方螺的传说雕成圆锥形

这里,道道山梁架住了天空

让大川从胸中涌出

让头顶长满密林和喷火口

为了光明

我生出一对又一对

深黑的眼睛和穴居的人群

用雪水在石壁上画了许多匹野牛

他们赶着羊就出发了

手中的火种发芽

和麦粒一道支起窝棚

后来情歌在平坦的地方

绘出语法规则

绘成村落

敲击着旷野

即使脚下布满深谷

即使洪水淹没了我的兄弟

即使姐妹们的哭泣

升到天上结成一个又一个响雷

即使东方的部落群没有写进书本

因而只在孩子琥珀色眼珠里丛生

根连着根

像野草一样布满荒原

即使旗帜迟迟没有

从那方草坪上升起

因而文字仿佛艰涩

历史仿佛漫长

我捞起岛屿

和星星般隐逸的情感

我亲吻着每一座坟头

让它们吐出桑叶

在所有的河岸上排成行

划分着大江流向

划分着领土

我把最东方留给一片高原

留给龙族人

让他们开始治水

让他们射下多余的太阳

让他们插上毛羽

就在那面东亚铜鼓上出发

会有的,会的,

会有鹭鸶和青草鱼一样的龙舟

会有创造的季节

请放出鸥群

和关在沼地里的绿植被

把伏向小河的家乡丘陵拉直

列队,由北压向南

由西压向东

把我的岩石和汉子的三角肌

一同描在族徽上吧

把我的松涛联成火把吧

把我的诗篇

在哭泣后反抗的夜里

传往远方吧

让孩子们有一本自己的历史书

让我去拥抱世界

小山素描(两首)

上山的孩子

(一)

野草和碎石

在我诞生之前

就在这里布置了几道山梁

让鲜花枯萎

把庄稼和村子远远推开

只让人们从远处看

在远处称赞自己

一个男孩

因为自己的年龄和一个故事

来到山口

他要用脚去测量群山的坡度和距离

因而他在一个晚上长大

那时他使一群狼

认识到什么是人

什么是男子汉

我就是男子汉

累了,我靠着群山

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看着主峰放出一只只小雀在天空打旋

留下的声音安慰着不平的山路

和山路上的虫子

我的愿望是在最高的峰顶

放一块石头

我要参加山的创造

(二)

我喜爱山岗

山岗就是山岗

总要窒息道路的伸展

但不使人胆怯

我向着青山就是向着母亲

弓着腰

让地母的支撑

对抗惯性和风的力量

就这样

兜满黄昏的风

裤管正奋力托举一枚太阳

在山腰上升

是我年青的脸

于是,我把呼吸呼成光芒

向周围扩散热气

一道细泉朝我跑来

我把清凉的旋律揉进我的思索

我更加深信

有水的地方

就有青草和果实

就应该有村庄

中午,我成了这村庄的主人

恋歌

你们年轻

小伙子,姑娘

在高度挽留你们的地方

你们却用热恋中的目光

在荆丛中描出一条路

你们还用情歌

将我的寂寞静默

解开,从胸前滑下去

我于是开朗起来

我是站着的

生下来就这样

因而高大

线条是粗犷的

你们却把它和细腻的少年情爱

系在一起

你们摇着对方的肩膀

不在乎我的年纪和僵硬的面孔

在我身上笑着闹着

你们勇敢

是一种献身的勇敢

我的沉重的呼吸和黄沙

未能阻止你们的嬉笑

却使你们越挨越近

我感到我的脉搏和着你们的两颗年青的心

一起激荡,越来越响

年轻的山群

群峰在传说中成长,靠着几株树

白带子一般迷茫的山路纠结在我心光,尽管中间是深谷

水总也没流出来

泪却流出来不少

等着炊烟和村庄一个个瘦弱地升在树丛里

预言被远方的黄风吹灭,山上并没有涌出清泉一样的草

因而就没有

纯洁的羊群和歌声

我哭了,

什么时刻泪水能攒成湖泊

让山洗清贫困的倒影

一个穷孩子天亮前翻过山岗,每天和你年轻的山对话

爷爷告诉他山外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和红高粱

踩水车的男人,割庄稼的女人

人群中总有欢乐的歌

孩子向你年轻的山诉说愿望

让那从山外飞回

的鸟捎回几支歌

洗洗这里的天空,让他能在一块空旷平展的土地上

放手放脚的奔跑

他说,那儿即使有野兽也不像山里的凶恶

他还说,明年他将成为一名猎人

和爷爷一道进深山,除尽恶兽

你们总想象着他眯起双眼神气地举着箭,可再也没有见着他从那个深谷里出来

也许,深山处隆起一座小土包。他永不会躺在平坦的地方

年轻的山开始挽起手臂。父辈告诉过他们许多故事

许多正直的灵魂。有些伙伴甚至能数清英雄的世系

终于一位带画夹的少女,把我们画得跟他一样

纯洁、善良,带着隐隐的久的期望

她用手帕束起黑发,也要我们用光明放逐阴影

即使黑夜来临

就在黄昏借夕阳把它焚毁

我们的少女很美。她带给我们的故事也很美

她来自一条河流的近旁,那儿有房子的森林

层层叠叠。我们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和朝霞

她要把我们带给年轻的朋友去赞美

于是,我们呐喊、我们和着莽野的节奏上升

下沉

我们成熟了,脸上长出了丛林的胡子,

我们把胸膛

挺起来,不仅因为祖先留下的性格,

还因为心中的

金属和热流。我们是男人、我

们是不曾扭曲的力、我们是

大地的脊梁。一些人去摸

摸去,一些人开始喷出

清泉和矿苗

山外又升起许

多星星和

城市

滚滚而来

光明的姊妹群就会降临这山谷

丘陵之歌

过去的年代在山里埋成富矿

丘陵是少年

是石榴花,在故乡的五月

红喇叭吹散清明坟头的白花

阳光下晒成苦涩的盐

我很想知道咸海滩漫过来的故事

水晶王子怎样成为移民

在这里指示贫瘠。白茫茫的贫瘠

为此从饥民的眼瞳

我不止一次阅读过丘陵史

所以我要说

今天本身就是一条不可更易的真理

带来创造的激情。既然

去征服盐碱滩的贝壳花已含笑启程

既然灰种狼在祖父粗糙的

抚摸中成为家犬。守护着正义和善良

既然我继承的唯一预言是种植

就风在这儿时刻晴朗吧

晴朗得像重新集合的人群,永远蔚蓝的生命

就让兰叶汎水一样涌上每条小径吧

她梦一样的芬芳开在黎明

舒展开陶罐上萎缩的花纹

舒展开丘陵曾被囚禁的微笑

那就笑吧

荒滩上农神已诞生,我的情人

是和谷这谷类的贵族

饱满地

召唤开阔地

召唤青春欲望和盛夏的汗水

召唤战胜死亡的一代代新婴

我的工匠和铁农具一块儿在炉火前黑起来了啊

我的耕地和村舍手挽着手翠绿地蔓延

而我的黄牛是丘陵的先知

她的箴言只撒向水田

撒向青年人的季节和犁

她的乳汁注入地平线

星星点点的草湖便不再像泪滴

只有祖先生病积攒起的田野

只有一圈又一圈丘陵宽阔的浪

在她日日膨胀的创造欲中

快活得紧张起来

我敢肯定

是麦子一根又一根

弯腰拾起她的黄毛作为王冠

(即使我不清楚太阳和麦子

谁先戴上这芒状的王冠)

于是成熟

金黄地迎接收割人

迎接山岗般伸过来喂养村庄的黑壮臂膀

这时,吹的丰收号就是她的椎角

她的思想的隆起果。她大脑的消息树

啊!兄弟们

擂响黄牛母亲留下的牛皮山鼓吧

有未曾忘怀的嘱咐

有充盈的英雄气

倒进海碗

让我对丘陵许下征服的愿酒精的愿生命的愿

世世代代的愿

总有一天

以丘陵的名义

我要娶一位美丽的新娘

让年轻的云们挤在一起看我狂喜

看房梁在祈愿中思索着架起

(一朵爱幻想的小云

很可能认为这是小船扬帆呢)

看我劳作中这股男子汉精神

怎样鼓舞即将诞生的儿孙

长大后他们仍以丘陵地带为房基

热情地垒石头。镇子和小城

骄离地拨开贫穷

人类拥抱家园就象拥抱春天

高原节奏

雪山绵长地守护着你的地平线

你的视野和林带一起延亘

酣睡的神话在这儿开始辽阔,富有感染力的节奏

和温泉一道喷出,一个挽着一个组成高原湖的系谱

最年轻的一代是湖面驶过的天鹅和歌声

在这些纯洁的眸子面前

朝圣者被匆匆翻过

留下的遗嘱全是关于沼泽地的

都说那片草滩上的光环是恐怖的前奏

即便这样,寺庙照样闪闪发光

像金碧辉煌的安息果锁住大山的喉结

而民间流传的传说随着马奶子香,傍晚时分

开始在每一个火坑旁集结正义的力量

强大得和黑夜抗衡

守候着孩子的鼾声和平地到达黎明蓝色港湾

这是一个早晨

高原挽留了这片从黑页岩围中突围的土地

挽留了一片热带鸟般卧在这儿的丛林

挽留了首次涌入这铺满落叶湿地的

几行簇新的脚印

当有人用弯刀戳穿土地的蛮荒也划破心灵的惰性

以烈焰联系所有献身的丛林

当洪水季节的祖先从地层托起湖泊和黎明

苦难和夜色一起被疏通

喧哗的人群朝我涌来

这是早晨

高原的心坎充满豪情,生生不息的诞生和创造

一遍又一遍揭示出这个蓝色星球的质量和魄力

使我的灵魂骚动着,生命之鹿在向森林深处奔跑

我的呼吸和晨光一起飘扬,早晨的风中

露珠像灿烂的星座落满我的手臂

落满我的思绪

啊!太阳升起来了

我狂喜地抛出一次又一次深鞠躬

我是远方的孩子,给你带来远方的祝福

祝福你朝霞

祝福你残酷的天葬

让无用的躯体去填充狂暴的生命

撕裂声是对死亡和过去最好的祈祷

祝福你带咸味的湖泊

让她继续怀念三叶虫时代的海洋

在今天的胸膛掀起涛声

祝福你父亲般深沉的高原性格,缄默地

向客人敞开每一道清泉旁的竹楼,牧羊人的帐篷

伸出小道像伸出手臂,挽住善良的兄弟姐妹

草莓是一群微笑的眼睛

祝福你莽林祝福你马帮祝福你青稞

你那么自信

所以胸膛从诞生起一直饱满地挺着

壁画五彩缤纷

野牛和弓箭手一块在岩石上构成创造最高的倩影

即使含蓄,悄悄地放出两条浅蓝的河流往东去

她们也要在远方的原野上洪亮地嚷着

洗刷着经幡年代如悬棺石峡

并把高原的气息带给海洋,让他们一起爽朗起来

你自信,日光也充满自信

因而你的子女都健康地黝黑着

线条很野阔,适宜于舞蹈狂放的时刻

当洁白哈达捧出的时刻,歌声也更嘹亮

尖锐地刺激着赭红色土地的上空

鲜艳的人群是地上怒放的彩霞,一束束热气

朝天喷去,云层越来越薄

从你的村寨我掬起情歌

掬起这块大地上一切纯洁的感情

撒向干渴的旅途季节和沙漠海

撒向所有需要纯洁的地点,让他们生出花来

接着我就向你的长子学会追山兽

啍杀生旋律,一动不动地凝视岩鹰

我们全是兄弟

当我的眼神被高原同化,便强悍地掏出岩蕊

插满我全身就像插满高原的节奏

抖落所有的平庸软弱

我也去巡视天空第二辑静物

期待

靠着古城墙

就像倚着一个坚实世界

追随鸽哨

让自己消融于渐渐蔚蓝的天空

穿过绵长的林带

把眼神系上一株普通的白桦

草丛中一条小溪

一旦被发现,就是河流

新月

只是一弯。在孩子的手臂上

升起

关于巉岩的经历

关于画布的柔和

关于少年心坎的春汛

我的新月摇过所有的风景线

夏天到了

你的眼睛公开

在三叶草上

让早起的人们看见并记住

你秀气的弧线穿过星星的沙滩

赤足,在沁凉的夜潮边上

接着就是黎明

纸鸢

你不是真的

因此很高。很飘逸

比流浪客还要飘逸

你自由的程度

等于线的长度

挣脱了,也有一条未蜕化的尾巴

你以为是在放牧白云

谁知是风放牧你

总有一天

你不能拒绝土地的邀请

是有黄昏

是有溜云下汲水的村姑

是有一朵朵开在原野上小树淡紫的微笑

只要举起你的视线

还会有雀语的秀气

还会有炊烟散后暮色的横阔。匆忙的

是天色和晚星

灯火全都兴高采烈

你也兴高采烈

往往还采取爽朗的二种姿式

伸出胳膊去

长方形是最动情的一篇短文

画在外地我的指尖

流过你细细瘦瘦一座长方城

总是写着

不论旱季雨季。我这里

总有细流抱你

总有渐湿的心情默读每一片鱼鳞瓦

不,我是在背诵

第一段是童年和鸢尾筝

一块儿在你女墙下搁浅

第二段是少年和小白鸽

汛水一样逼近你的塔尖

还有风景描写呢

城里的黄梅雨一家一家染青了方砖平房

城郊的蜜蜂一年一度放出收获的油菜花

结尾照例简约

小城的人出门都会写

相思诗第三辑故乡四题

1

一块白布

自负地挂着

等着夜晚

等得穿红小褂的男孩

发现了墙上的彩色玻璃渣

2

他只能在墙外。

看着

镇上的同学

高举花花绿绿的纸条

进去

他只能在墙外

3

沿着一条灰白的路

成熟的黄麦秸

收藏起他

另一端是种地的妈妈

那健康的眼神

4

我是见过

有一个稚气的粉笔字

“门”

陌生地和墙摩擦

产生能量

栽枣树

1

三婆婆没有孩子

她栽下枣树

2

老人栽枣树

能占有一小块安眠的地方

这是习俗

效力在人们的相信中

和这个村子一样

古老得不会死亡

(远方也可能有片枣林

是关于青春的

目前这儿没有)

三婆婆默默地栽下枣树

不要人帮忙,没有人帮忙

3

栽下枣树

这个瘦弱的故事就这样栽下了

纺车是中心

旁枝不多

顶多牵连一个瘸男人

她端出灶灰

端出整个一生

撒下枣树周围

栽下了枣树

4

什么时辰

什么人来收枣

善良的枣

红喜事

1.起点

乡亲们一阵忙乱

土墙脸上贴满红纸条

公鸡被脱下羽衣

都不在意

屋角抽泣的母鸡

2.途中

小伙子抬着猩红家具

大大咧咧

上道

酒精很兴奋地流出

成为男的的汗水

把夏天带来

因而在每一个必经的村口

孩子开始出现

没有恶意地扔土块

并得到暗示

拦住人群

并得到糖果

这些经历

足以使他们不久以后

抬起家具

这不用想象

3.终点

“来了”

鞭炮们纷纷撕碎自己的胸膛

烟叶

年轻的时候

一定以为自己是蔬菜

和一些阳光生活在小块自留地上

成熟的季节

主妇没来

老祖父却持刀而来

接着是在几排粗草绳上示众的时日

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

便发黄

于是不喜欢晴天

堕落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通过旱烟杆和无聊者亲吻

谄媚时一袋一袋完了

最可气的事还在街那头

精瘦的小贩在叫卖

一包一块二第四辑远山风景

1.一开始

一开始山神这独身的穷汉就一味种植寺庙和苦艾兄弟俩掩盖着什么。等老和尚敲钟时袈裟与清风却没有告诉我为何山中结满男人的孤独,为何夜晚在谷地只繁殖很少的灯粒,光明的卵在黑潮中浮着。

要说小询问也有大询问也有,沿途长成明年的酸杏。

一开始。

2.路与小松

路在村口攒足气力

一头向悬崖撞去

撞出裂缝

并播进沿途的松籽

从容地长成小松

它们的血缘关系就这样结下

3.速写

在一些主要的峰顶

我都往石缝里

夹一支铅笔

让山画画自己的速写

4.火柴

在最荒凉的山沟我埋下一盒火柴

也许等的时间不长

它就要发火

5.太阳帽

山谷能收藏很多很多事情

却容纳不下两顶太阳帽

追逐产生的情感

6.小锤

你很诧异我带一把小锤

到处敲敲

我是要证实

隆起的地平线下都是实心

7.小树林

坐那儿你在手帕上画了几株树

铺在这里

压上几个小石子

要过行军水壶

你往周围浇了点水

你相信

下山时我们

就可以在这片小林子里野炊

8.红蜻蜓

散开的小牛是一朵朵小黄花

在草滩上盛开

十一岁的牧童给瞎妹妹戴玫瑰

我的纸上顿时飞过一只红蜻蜓第五辑告别的两端

小站——毕业歌我年纪很小

不用向谁告别

有点感伤

我让自己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然后我出发

背上黄挎包

装有一本本薄薄的诗集

书名是一个僻静的小站名

小站到了

一盏灯淡得亲切

大家在熟睡

这样,我是唯一的人

拥有这声车鸣

它在深山散开

唤醒一两位敏感的山民

并得到隐约的回声

不用问

我们已相识

对话中成为真挚的朋友

向你们诉愿

是自自然然的事

我要到草原去

去晒黑自己

晒黑日记蓝色的封皮

去吧,朋友

那片美丽的牧场属于你

朋友,去吧

小叙事

在这个

小小的人世上

我向许多陌生的人

打听过你

和许多动植物

和象形文字

讨论过你

夏夜

我加入天真的

萤虫小分队

凭那么一点点

微热的光亮

竟找到你的村头

伙伴们

被一把又一把蒲扇

扇落

孩子们可爱的愿望

和透明的小瓶

是她们平平常常的归宿

是时候了

我调动所有的阅历

辨认着门窗

果然

那个篱笆很有才气地

编在那里

我是要告诉你

一些心思

要不然

我怎会摇着后园的竹叶

和你商量

但你的窗口

灯总也没亮起来

无论如何

我要留一个形象给你

于是我头戴

各色野花

跑进你梦中

我的踌躇

铺成你清晨起来

不曾留意的那条小道

很自然地

你顺着它走下去

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

后记

这本小集子就这样呈现在你面前了。为此特向陈四海、李存棒、甘培忠、刘大生等同学和一切鼓励我、帮助我的同学致谢。

需要指出的是《小站》里长句子由于纸型的限制,破坏了原来的文字排列,视觉和诗意上有破碎之感,请原谅。

我期望着理解和交流。

“陌生人哟,假使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和说话呢?/我又为什么不和你说话呢?”(惠特曼)

对宽容我的我回报以宽容。

对伸出手臂的我同样伸出手臂,因为对话是人性最美好的姿式。

对帮助我从幼稚走成熟,我以更加的成熟的产品奉献给他。

查海生

一九八三年六月

于北京大学

麦地之瓮

鱼筐[1]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桑麻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像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宇宙猎冰人

宇宙猎冰人的使女过于悲哀,来到河畔

眼眶之内的寂寂蓝色

割破了我的二十五根琴弦

其实猎冰人并不认识自己的宇宙。

他让侍女们像肉体一样美丽。

猎冰人的侍女们确实美丽。

这时就应该我来解释

这时就应该我来解释

什么叫姐妹

她们是

两头大鱼抱着水,歌曲烫着她们

这时就应该让我来解释什么是歌

一万个夏天我都梦见土地

被我的两朵乳房打湿

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给凡·高一个

光着头

的人

把头

插入红色的

血样的豹子

活豹子。

太阳

在腹中翻滚、燃烧

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

金光闪闪的树

是刀子插在你的肚子上。

不见流血

你的肚子上

挤满太阳的豹子

像一条滞缓充盈的河

太阳

你的头

就是头

插入这红色的血样的豹腹

青年医生梦中的处方:木桶

让诗人受伤睡在四方

睡在家乡的木桶

让你的手臂打开树枝

合上嘴唇就是合上叶子

用你的文字、苍老的黑文字

做成木桶中的哑巴儿子

牵你的儿子走向河岸

用你们的沉默去钓鱼

其实你一直坐在木桶中

在自己的身上钓鱼

用你的手臂扯动鱼具

用你的嘴唇上钩

而你是一只家乡漏水的木桶

你在四方汇集的水流中受伤

其实是诗人受伤,睡如木桶

请来做梦的青年医生

街道

街道虽窄

仍然容得下

这么多售货员、护士长

和男秘书

他们出出进进

他们向左向右

没有人停住

听一听

其实也没有歌声

歌手已被小小的运粪的马车娶走

在乡下

在众鱼之间

生儿育女

古木头

在操刀的手下

成琴

或者出自兽皮

兽皮本是蓝色雪水的一弦一脉

琴是我的病床

或者是新婚之床

但我没有新娘

风中少女,像装着水果的篮子

一年一度躺在琴上,生病

一年一度李子打头

一直平常的我

如今更平常

岁月

直木头上

雨水已淡

营地的马

摇动尾巴

横拿月亮拨开木叶你走来

我突然想起一具陈旧的

箩筐

如今雨水已淡

瓮中未满

千秋·我怎么记得住

已经过去的一千个秋天

诗经中的两个儿子及其他

桑中的

两个儿子

如山如河

不会在木上

不会在水中

两个儿子

心头动了

被水害了

我像一位村长

手持玉米

坐在原野中央

雪花纷飞的原野中央

长子和公主们

戴着玉米戒指的手

用来清点水罐

的十位数字。

爱过大海的女人

听见了海中

村长的声音。

半截泡在沙滩上

太阳或者钞票上彩色的狗

啃你的脚背

你不用算命

命早就在算你

散佚作品

[2]

夜黑漆漆,有水的村子

鸟叫不定,浅沙下荸荠

那果实在地下长大像哑子叫门

鱼群悄悄潜行如同在一个做梦少女怀中

那时刻有位母亲昙花一现

鸟叫不定,仿佛村子如一颗小鸟的嘴唇

鸟叫不定而小鸟没有嘴唇

你是夜晚的一部分,谁都是黑夜的母亲

那夜晚在门前长大像哑子叫门

鸟叫不定像小鸟奉献黑夜的嘴唇

在门外黑夜的嘴唇

写下了你的姓名

夜丁香[3]

丁香

你洁白芬芳

如风

盈盈的

揉进冬天的冷漠

如雪

六角的

开满沉默的夜

你叶上的泪滴

如星

海蓝海蓝的

眨眼微笑

丁香

为什么

从没听过

你的叹息

——丁香

生日颂(或生日祝酒词)——给理波并同代的朋友[4]在生日里我们要歌唱母亲

她们把我们领到这个不幸的人世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无限地热爱着我们

因为我们是她的一部分

在这个夜晚我们必须回到生日

回到我们的诞生之日

甚至回到母亲的腹中

回到母亲的怀孕和她平静的爱情

我会想到你——我的母亲

在一个冬天怎样羞涩而温情地

向父亲暗示你怀了孕

一个生命在腹中悸动

秋风四起时你生下了我

秋天是一些美好的日子黄金的日子

当白云徐徐伸展在天际秋风阵阵万木归一

秋天的灵魂吹动着人类的村庄和城镇

总有一些美好的婴儿诞生

那婴儿中就有我先是牙牙学语

然后学习加减乘除一次次艰难地造句

学习体育和艺术终于卷入人生卷入人生的痛苦

痛苦并非是人类的不幸

痛苦是全人类与生俱来的财富

痛苦产生了人类的老师伟大的先知产生了思想和艺术

朋友们,我的祝酒词是

愿你们一生坎坷痛苦

不愿你们一帆风顺

朋友们如果我们一帆风顺

我们不会在这里相聚

我们不会在这张堆满果实的酒桌上相遇

是痛苦携带着我们来到这个夜晚充满生日的气氛

在这张堆满果实的桌子上

我就是其中的一只果实坐在其他果实中间

我就是其中的一只果实在秋天我说:我要变成酒精

我要变成使人沉醉的酒精

我要变成陪伴我们一生的痛苦的酒精

痛苦也是酒精

我们全都沉浸其中

只是分给每个人的酒杯不同

伟大的人装满痛苦的酒杯更大他们开怀畅饮

开怀畅饮痛苦的酒使人沉醉一生的酒

为了我们生病的柔弱的操劳一生的母亲

为了那些爱过我们或被我们爱着的女性

为了生日为了生日之后我们开始置身人世

享受真实的人生和痛苦朋友们举起我们的杯子

在这个生日

在这个美好的日子

在我们痛苦减轻之时

我们还要歌颂那些给我们创伤和回忆的女人

我们在酒醉时敲着酒盅高声嚷着

女人啊你的名字像一根白色的绷带曾经缠绕在我的额头

总有一阵秋风把绷带吹落

像吹下一片树叶有没有伤疤我都会将你宽恕

在我们的额头上或心上有没有伤疤

我都会将你宽恕

因为你是比我更为软弱的女人

是的我爱过你恨过你

一切都已过去最终在一阵秋风里将你宽恕

然后像讲述梦境我会向知心朋友细细讲述

也许有一天我已完全将你忘却

会再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与你相逢

我会平静地迎上前去

如果你牵着你的孩子我会再次爱上你

但这决不是因为以前的爱情

而是因为你成了母亲

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名字

母亲是我诗歌中唯一的主人

在这个生日的气氛里

我还要以生日的名义

祝福另外一位朋友祝福你

眼看就要成为幸福的父亲

年轻的父亲

你的担子更重

另一个小生命通过生日把他的双手交给你

无论是儿是女做父亲总是人类最大的幸福

至于我早就想成为父亲

虽然我没有妻子

要说有五六年前就已经结婚

我的妻子就是中国的诗歌汉语的诗歌

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

像荷马是希腊的父亲但丁是意大利之父歌德是德意志的父亲

我早就想成为父亲我一定能成为父亲

成为父亲总是人类最大的幸福

诗人总爱预言

那就让我在这个生日再讲一讲另一个生日

我们的祖国母亲土地母亲她生下了一位英雄。

那英雄之子是在日出时刻降生

在东方大地上拔地而起

他身上集中了我们所有优秀的品质生命和灵魂

他的生日就是我们真正的生日唯一的生日

在他降生之日如果我们已经死去

我们就能和他一起再次出生

他的生日是我们的再生之日

他的生日是我们所有人生日中的生日

酒中之酒,痛苦中的痛苦

为了生日,干杯!

生日给了一切痛苦以最好的补偿

朋友们从这个夜晚我们各自出发

我们升帆出发随手携带火种、泉水与稻谷

从这张生日堆满果实的桌子上我们出发

任凭命运的风儿把我们吹向四面八方

不知何日再能相聚一堂

不知命运之船漂向何方

但母亲在生日赐予我的生命

我总要在我的诗歌中歌唱和珍惜

即使我们一生不幸

这生日也是我们最好的补偿

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即使我们一生不幸

这生命本身的诞生永远值得我们歌唱

在我们自己的生日里我还要歌唱我们的土地

我愿所有的朋友都要把她珍惜

土地的不幸是我们全体的不幸

我们生在其中长在其中最终魂归其中

是土地苦难而丰盛的土地

把每一个日子变成我们大家不同的生日

我们每一个土地的孩子

都领到一只生命的酒杯

朋友们我已有预感我还要再说一遍

土地的不幸是我们全体的不幸

土地她如今正骚动不安我的祖国她恶心又呕吐

是不是她已经怀孕?

是不是我们的共同的母亲已经怀孕?

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生产?

生下的是男是女是侏儒还是巨人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个秋天的夜晚灯火明亮

我们这些年青的生命坐在一张酒桌旁

我们今日相聚一堂明日分手四方

唯有痛苦留在这漫长的道路上

唯有痛苦使我们相互尊敬和赞叹

使我们保持伟大的友谊

唯有痛苦是我们永恒的财富

87.9.17急就

9.20录

村庄[5]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

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取火

水退了。平静地退了。世界像灭了火种的陶碗,湿冷而稳固。这时如果人们围成一团,他们将会缺少一个明显的中心。人缺少了定义自己的东西,金雀花和豺狼则缺少制约。人们在一串洞穴中爬行,只有你能使他们站立……这一次,水是真的退了。他没有变着法子骗她。他的脸像一匹马一样在暗中流汗,散着热气。她躺在那个世界上最高的山洞里,望见他像一只大黑鸟在洞口滑来滑去。由于长久的拥抱,他的手臂像两条长青藤从肩膀上挂下来。外面的水波不停地送来果树和死蛇的气味,使人不得不想起那时候他们在果园里光着脊梁的日子,肉体在地上显得湿润又自由。水涨的时候,他们像两只蛋一样漂进这高处洞穴中。她努力恢复意识和果园的经验,只凭着自己两只悬挂在他颈项的胳膊和那粗糙的温暖的沙子一样的嘴唇,活了这些日子。外面的水仍是寒冷的,他正看见太阳如一摊鲜血在燃烧。他有了一个愿望。于是他回到她身边,举止富于醉意,像一棵松树在风中庄严地摇摆。她继续像湿冷的大地一样躺着。大地更多的从水下裸露出来。是啊,是往这寒冷的居住的容器中放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了。那东西在以前似乎有过,但记不确切了。他想: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于是他就开始了这个牺牲自己的历程。多年以后,这个该死的家伙,敲碎了所有洞中的石制工具,也没能找出那种致命的东西来。负罪的情感使他在平原上追逐野兽产生狩猎,砸裂土地产生农耕;长久的凝望自己,产生爱情。这还不能解决问题,而他倒提着一只巨熊,咬着它的肉体,像醉汉喝酒一样喝干了它的血汁,身上涂满了四季的巫术、玉米的芳香和畜牲的粪便。他在她身边的青草上抹干净手上的血腥,他使劲折断每头野鹿的角,还是没有发现那种东西。他把蛇头紧握手中,一下一下捏出带颜色的水来,那毒汁中有一种温暖的早期故乡火种的消息。他把那毒汁种在手心、手臂,乃至大腿、胸脯和乳头上。女人像日日成长的宽厚而耐心的花朵,在暗处瞧着他。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粗暴地残害过自己。他用血糊住眼睛,当了三年的瞎子。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渴望着那东西,又亮堂又耀眼。他奔跑跃进,是一捆湿又重的大木头放倒在地。人们像蛇一样互相咬伤、繁殖时代。那东西高贵地挂在天上如一摊血迹。但这只是给他一些暗中的经验。那个东西像灾难的日子一样钉在他的肉体上。他骚动暴躁。他不能随遇而安。在一阵漫长而婉转的歌子中,在空地上舞蹈时,他把她带到那柄刀跟前,用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割开一个口子,把血涂在她的胸前。一言不发。他上路了。

他的头像黑狮子的头一样在密林深处消失。她则用头碰撞地面石块。鲜血蒙满了五官,像一口开放鲜花的五月水井。她没有声音地倒在地上。黄昏照着她,也照着水下的鱼,仿佛在说:谁也跑不了。只有他远远地踏着远方的草浪翻滚。野兽退向两边,低头吃土或者血肉。他想象一件事情远远的不可名状的来临。它们恐怖地把头更深地埋在土里。人的音乐、绳索和道路就在这时,不停地延伸。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那女人在山洞旁头颅碰撞石块的声音一路传播,感动了许多人,促成了许多爱情,缔结了许多婚约;一路传播,通过婚礼中忧伤的汉子的歌声,在舞蹈和月亮下,一直传到前行的他的耳畔。他于是坐下,坐在地上,静静地坐着,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要把月亮放在膝盖上。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那长发美发的头颅碰撞石块就像碰撞他的胸膛。胸膛里面心脏像石榴一样裂开。他拖着自己的肉体像拖着她的身子前行。沉重极了。

……那守候的巨鸟不肯转过头来。像割麦子一样,他割下自己的肉,扔向那边。巨鸟回过头来。巨鸟的眼睛正像思念中的眼睛。那鸟眼睛正像呆笨的温情的她哭红的眼睛。不过,它是被火光映红。终于他的刀尖触到了巨鸟守护的火焰……但没有东西盛放,他的刀尖转而向内一指,他的头颅落下来……火焰完整地盛在里面。他提着头颅就像提着灯。上路。这是第一盏灯:血迹未干的灯,滑头的灯,尚未报答爱情的灯。

平原上的人们那夜都没有睡着。看见了他,提着头颅,又像提灯前来。里面有一点火种。无头的人,提火,提灯,在条条大河之上,向他们走来。

我的珍贵的妻子俯伏于地,接受了火种与爱情。

谷仓

那谷仓像花瓣一样张开在原野上。像星星的嘴唇。像岩石和黎明的嘴唇一样张开。它没有光芒。因此必定是在地球上。这阴沉昏暗的行星,微微亮着,像是睁开了一只眼睛——看见了一件痛苦的事。又像是迟迟不肯熄灭的灯。人,散在灯的四周。

那是在草原上。那时还没有集体,没有麦地和马厩,森林离此地甚远。一种异兽在香气中荡漾。你就来了。你当然是主人公。我还没有想好你的名字。你就是我。

这样我就来到这里。日有白云,夜有星星,还有四季昭禾的河流。就这样我来到这颗星辰上。有一位叫“有”的小妇人早就在等待着我,像一口美丽红色的小棺材在等待着我。不过,我用我的双腿行走在小镇上。我来到这个被人抚摸的词汇和实体:小镇。再加上美丽的羽雀飞舞黄雀飞舞的黄昏,对了,还有蜻蜒飞舞。那个神采很好的人牵着我的马:白云。

记住,这是在放牧牛羊和快如闪电的思想的草原。

砍柴人和负柴人来了。他们睁着双眼做梦。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做梦又干活。他们都有美丽的马:白云。那马的颜色白得叫人心碎。砍柴人和负柴人来了。

这时小镇上的妇女们开始歌唱:

“谷仓啊谷仓……”

当大地上只有最初几个人的时刻,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发出哭泣声,用以吸收阳光、麦芒和鳞甲彩色的舒展。

熟悉的浆果落入嘴唇。

探头亲吻。

不分男女。

但那时生死未分。实在是这样。生死未分。歌唱队这样说:时间是这三位女儿的父亲,那三位女儿在草原上逃得不知去向,那三位女儿就是我的命运。

这里走出了砍柴人和负柴人。他们如同江河的父亲一样缄默。他们在地上行走,不舍昼夜。人们看不见他们。他们在树林里伐木为薪;一个砍,一个背负。这样他们管理着那块名为“人类”的树林。树林里,他们劳动的声音如同寂静。一种寂静的劳作、孤独和混沌笼罩着寂寞的树林。那柴,那被砍下又被他们背负离去的柴,就是我们个体的灵魂。我们从本原自然生出。我们顺应四季和星星河流的恩泽而生、长大、又被伐下、为薪、入火、炼。但是那负柴人趋向何方,`我们哪里知道?只有这两个人:砍柴人,负柴人。只有寂寞的“人类”的树林。星星河流在头上翻滚倾斜,多少代了,灵魂之柴被负往何方,我哪里知道?死亡的时刻并没有苦痛。我们被囚禁在这根人类意识之柴上,我们知道什么?缄默吧,伙计们,柴们,我们的砍柴人、负柴人也都如此缄默。

请如寂静无声的木柴,灵魂。

我们的众神只有两个:砍柴人和负柴人。他们是那位名叫“有”的美丽小妇人所生。记得他们在旷野的混沌中长大。他们是这样通过形式和躯壳被我们知道的:砍柴人叫太阳,负柴人叫月亮。他们是兄妹又是夫妻。他们劳作不止。就这样。

在一个仲夏的晚上,森林中奔出一位裸如白水的妹妹。她叫有。她可能是我的命运之一。我爱上她。她又逃得不知去向。她生了两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取了个天体的名字:太阳和月亮。又取了个劳作的名字:砍柴人和负柴人。

这样,我在小镇妇女的歌唱中来到这里。

“谷仓啊谷仓……”

谷仓不可到达。

我记起了我的名字。我叫无。我是一切的父亲。

黎明在小国贤哲中升起。他们采摘香草来临诸岛。他们是人类树林第一批被伐下送走的树枝——柴薪,无情的太阳在焚烧,在砍伐不止!

遥寄兄弟,我那神秘的黑色僧侣集团。他们来到黄昏岩穴,他们鼻子尖尖、脸孔瘦削。他们身披黑色,思考作为柴薪的自身。其他人无非是活得好与坏之分,而对他们来说,生死问题尚未解决。黑色僧侣围火而谈。他们的言语低微不能抵达我耳。他们不曾误入人世。他们做为思索的树枝,是人类树林中优秀的第二树枝。在传火伐木无情的仪式中被砍下。如是,可怜痛楚的人民这时永远成了追求瞬间幸福的市民。教堂远了。只剩下酒馆、公共厕所、澡堂子。诸神撤离了这座城池。

如是我被囚禁在谷仓。

我这样自我流放,自我隐居于谷仓,通宵达旦。

我要一语道破这谷仓的来历。

当“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在草原上拦劫新鲜美丽的灵魂——少女的时候,他就寄居在这里。如今我和“情欲——死亡老人”在这谷仓里共同栖身。我们在夜晚彼此睁大双眼凝视对方脱下衣服。当然,我不肯在他的目光下退缩。我们也有相安无事的时候。我们彼此愤恨和撕咬。我们这两个大男人,被永远囚禁在这同一谷仓里:混沌中最后的居所。

于是我们囚禁在这人类意识的谷仓。

我逃不出谷仓,这可耻的谷仓,肉体谷仓——人类的躯壳,这悲剧的谷仓之门。我逃不出“情欲——死亡老人”的眼睛盯视。我思索神之路兽之路。我思索逃出谷仓之门的遥远路程。我思索人类树林、砍柴人和负柴人。我思念遥远的草原上如麋鹿狂奔的三位少女,她们为自己的美丽和变幻而狂奔。香气弥漫草原——安排我命运的美丽三姐妹的故乡啊!而我囚居人类命定的无辜的谷仓。

歌手

我曾在一本漆黑霉烂的歌本上悟出了他的名字。那时的人们盛传他住在一条山谷,靠近西南区的一条河流。我便独自一人前去。我全身伏在那块羊皮筏子上走了好久,步行了三百里红土路,又独自一人伐木做成一只独木舟,才来到这座山谷。不过,我内心不能确定这条山谷。记得当时像是傍晚,我下了独木舟。取下我的枪枝和火种。我在那山谷的林子里漫无边际地漂泊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的人们把我当成了那位歌手。是的,我曾是歌手。那能说明什么呢?只说明你有一段悲惨伤心的往事。就让我说自己吧。当时我写了几支歌。人们都非常喜欢听。尤其是那些纯洁的、饱经风霜的、成天劳动的。我就活在这些人当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一位盗墓的。说到这里,我都有些不好出口。事情是这样的简单。就是,每写一支歌,我就要去那些方石墓群那儿挖掘一次。当然,那些歌儿是在人群中反复传唱。我却因夜里不断地挖掘和被幻影折磨,先是进了医院,后来又进了法院,最后进了监狱。当然我是很希望人们忘却这些往事,让我重新写歌,唱歌……但是我再也不能掘墓了。就这样,我上了羊皮筏子……听说有一位歌手……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就这样上路。这事一开始就非常奇怪,带着一种命定的色彩。我在河上漂流时反反复复想起那些树林子,那些在我掘墓时立在我周围的黑森森的树林子。这事情也不能怪我。在人群中歌唱,那可不是一种容易的事。我有时觉得自己像是这整个世界的新郎,爱得受不了万物;有时潮湿得就像一块水里捞上来的木头。

“给我月亮和身体,我保证造一个叫你十分满意的世界。”不过,说实在话,除却月亮和身体,我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条山谷里,偶尔我也能哼出一两句非常好听而凄凉的歌来。它迷人、赤裸、勾人魂魄、甚至置某些人于死地。我夸张了些。这不是我主要的事情。我的目的是要寻找我那位传说中已失踪多年的歌手,那漆黑霉烂歌本的吟唱人,那位在青春时代就已盛名天下的歌手。他离现在快七百年了。其实,和歌比起来,七个世纪算不了什么。可是,和七个世纪相比,歌手们又短暂又可怜,不值一提。那位歌手也许因为自己非常寂寞,才寄身于这条山谷,地狱之谷,或帝王的花谷。从表面上看来,这山谷地带并没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可以说,它很不起眼。但是,它一定包含着不少罪恶与灵魂。因此它很有看头。这就是一切症结所在。我把舟筏停在这里纯系偶然。偶然决定不朽。加上岸上苍青色的树木使我瘦弱的身子显得有了主张。我想我可以看见了什么样的树林埋我了。我当时就这样想。放一把火,在山谷,流尽热泪,在黑色灰烬上。这样,就有了黑色的歌。我的目光还曾滑过那些花朵。正是花朵才使这条山谷地带显得有些与圣地相称,显得有些名符其实,而且与那册黑漆霉烂的歌十分适应。花朵一条河,在烈日下流动。你简直没法相信自己能靠近她。我于是就靠近她。靠近了她。弃舟登岸。一切都规规矩矩的。好像到这时为止,都还没有什么曲折和错误发生。途中的一切连同掘墓的历史都飘然远去。在这野花之上,这便是歌。骨骼相挤,舌尖吐出,达便是歌。卧了许久,伏在大地上如饮酒般喝水,又发出歌声。对岸的人们说,这回,山谷地带,真的有了歌手。而我却在这样想:无论是谁,只要他弃舟登岸,中止自己漂泊,来到这里,生命发出的一切声音也会是歌。但谁会来呢?我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那霉烂歌本早已不见。我这人却在丢失旧歌本的美丽清晨,学会了真正的歌唱。开始的时候只是某些音节,并没有词汇。后来文字就隐隐约约、零零星星出现,越来越密集。语言。有时出观在肩膀上、肚脐上。有时出现在头脑里。有时出观在大腿上。我通通把它们如果实之核一一放在舌尖上。体会着。吐出。它们,陌生的,像鸟一样,一只追一只。河面上响起了古老而真切、悠然的回声。河对岸的人们只当我就是那位歌手。我已弄不清楚,那位歌手是我还是他?那位歌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是进入山谷、地狱之谷、帝王之谷的第一人。那么,传说中的歌手又是谁呢?


[1] 本诗与《昌平的孤独》一诗大体相同。——编者注。

[2] 本诗曾作为《麦地与诗人》组诗中的第一首刊于《人民文学》杂志1989年第6期。——编者注。

[3] 本诗刊于《东海》杂志1988年第7期。——编者注。

[4] 本诗为海子写给友人孙理波的生日颂诗。承安庆师院的金松林先生提供手稿影印资料,谨致谢意。——编者注。

[5] 《取火》、《谷仓》、《歌手》和《初恋》(前面的《其他:神秘故事六篇》已收)曾以“村庄”为题发表于1987年第6期的《十月》杂志。——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