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长诗(1984~1985)

河流

梦想你是一条河,而且睡得像一条河

——洛尔迦给惠特曼

(一)春秋

1.诞生

你诞生

风雪替你凿开窗户

重复的一排

走出善良的母羊

走出月亮

走出流水美丽的眼睛

远远望去

早晨是依稀可辨的几个人影

越来越直接的逼视你

情人的头发尚未挽起

你细小的水流尚未挽起

没有网和风同时撒开

没有洁白的鱼群在水面上

使我想起生殖

想起在滴血的晚风中分娩

黄金一样的日子

我造饭,洗浴,赶着水波犁开森林

你把微笑搁在秋分之后

搁在瀑布睡醒之前

我取出

取出

姐妹们头顶着盛水的瓦盆

那些心

那些湿润中款款的百合

那些滋生过恋情和欢欢爱爱的鸳鸯水草

甚至城外那只刻满誓言的铜鼎

都在挽留

你还是要乘着夜晚离开这里

在窄小的路上

我遇见历史和你

我是太阳,你就是白天

我是星星,你就是夜晚

2.让我离开这里

抱着琴

有一种细长尖锐的穿透

有一腔浓稠苦涩的黄水

在沙地上

至今还隐隐约约被人提起

在一片做梦的铃兰地上

被人提起:

或者能流出点什么

你是水

是每天以朝霞洗脸的当家人

喘息着

抚养匆匆来去的生灵

第一个想法是春天

春天却随花朵落去

因此第二个想法属于那些枝干

枝干刨成的小船像劳累的手指

拨动长眠不醒的地方

像门扇

偷偷开启

我毫不回头地走出

于是我想起紫罗兰和我都年轻的那一年

人们听说泉水要从这儿路过

匆匆走出每只箱子似的山涧

在一片空地之上

诞生了语言和红润的花草,溪水流连

也有第一对有情有意的人儿

长饮之后

去远方

人间的种子就这样散开

牛角呜呜的响着

天地狭小,日子紧凑

你遮遮盖盖

你第一次暗示的身孕过于突然

你又掩饰

以遍地的村镇掩饰越来越响的水声

你感到

空旷是对种植的承诺

让孩子们

用花草鞭醒岸上沉睡的泥团

接着你远去

你为什么要远去

前面的日子空寂无声

3.水哟,你这带着泥沙的飞不起来的蓝色火舌

是谁

领我走进这片无边的土地

让黑夜和白天的大脚

轮流踩上我的额头

颅骨里总有沉重的东西

在流动

流动

人和水

相遇在尘土中

吸收着太阳和盐

我是一条紫色的土地的鞭痕

在日子深处隐现

我的眉心拧结着许多紫色的梦

世界像成群的水禽

踩上我的弓箭

大地在倾斜

晨光中生物们把影子纷纷摇落

一天又一天

落满我的双肩

就像越来越多的声音充满平原和山地

躲也躲不开

正在成熟的婴儿掉进我的血管

河岸的刀尖逼向一切

雷声呼唤着滚过草甸,黄帝轩辕

我凝视

凝视每个人的眼睛

直到看清

彼此的深浊和苦痛

我知道我是河流

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血浆一半是沉沙

在滴血的晚风中分娩

谷底走出一批湿漉漉的灵魂

向你索取通道

这些纤夫

纤夫的面孔

是一朵朵黑色粗壮悲哀的花

凶狠地围住

诗人纷乱的心灵

我,预先替世界做出呼吸

4.母亲的梦

城堞一方

低矮的装饰着流水谷地

玉米红色的缨儿在我潮湿的嘴唇燃烧

几只瓮子盛着仅有的一切

在你离去的时候

别的种子还在泥浆中沉睡

连同那些擦身而过的草原

我迷失了方向

坐在这里

其他的迷路人却把我当成了山口

出出进进

后来我睡在果园的根里

我就居住在

冬天和春天之间

那几层黑土里

不必叫醒我

随便摘些新鲜的叶子

盖上我痛苦中深深的眼窝

我的手指枯瘦地伸向河流

直到水流消失在

另一只混浊的眼睛里

天空太深

月亮无声无息地落进

孩子们

从正在成长的青春背后

突然伸出一只又一只手臂

我摇着小船

离开这里

河岸上许多高高的立着的是梦

铺满芦花和少女

面对沃野千里,你转过身去

双肩卸下沉重的土地

梦想安息

动物舔干脊柱上的盐粒

重又流出木围

有一次深刻的边缘,节日

让许多人平常地踩过去

梦想海岸

你刚合上眼皮

渔人就用海螺做成眼睛互相寻找

女性的亲人

温情如蓝色的水

梦想草原来的一匹小红马

像一把红色的勺子

伸向水面

岸上

主人信步走去

5.回声

鼓瑟

天地欲倾一方

群蛇在我身后探出头来

鸟儿是河流耳朵

也是回声

在鼓钹碎裂声中

抖落层层掩埋的叶片和毛羽

飞去

森林成为弃壳

我呼吸,我八面威风,我是回声

开窟为自己塑像

你要说出什么

说吧

一切回声

冰冷的回声

变成卵实上动物的胸房

公鹿犄角美丽的闪光

他们的草原营营有声

翅膀和根须间

村庄沉沉睡去

回声中雨雪霏霏

那最后告别的一眼

传说中的春秋

那些我大口大口吐出的鲜红的日子

也成为回声

当母马有孕时

它实际上还可以重活一次

你的背上月明星稀

你是我一切的心思

你是最靠近故乡的地方最靠近荣光的地方

最靠近胎房的地方(二)长路当歌

1.父亲

黄昏时分,一群父亲的影子走向树

绳索像是他们坐过的姿式,在远方则是留恋,回忆起往事

在土地上有一只黄乎乎的手在打捞,在延伸,人们散坐着

以为你是远远的花在走着,水啊

我渴望与父亲你的那一次谈话还要等多久呢

虽然你流动,但你的一切还在结构中沉睡

你在果园下经营着涩暗的小窑洞、木家具

砖儿垒得很结实

大雪下巨大的黑褐色体积在沉睡,那些木栅敲开了鸟儿的梦

花儿就在这些黑色的尸体上繁茂

其实,路上爬满了长眼睛的生物

你也该重新认识一下周围,花里盛着盏盏明亮的灯,叶里藏着刀

小水罐和那一部分渔具都是临时停在沙滩上,船板曝裂

送水的人呢

我渴得抓住一部分青草,我要把你嵌在这个时刻,一切开始形成

你抚摸着自己,望着森森的阴影,在你浑黄成清澈的肢体上,一切开始形成

你就是自己的父母,甚至死亡都仅仅是背景

你有高大的散着头发的伙伴,绿色的行路人,把果实藏在爱人的怀里

大批大批的风像孩子在沙土后面找机会出来

那时一切都在斜歪中变得年轻,折断根,我从记在心上的时刻游出

不只是因为家庭,弟兄们才拉起手来

我在夜里变得如此焦躁,渴望星星划破皮肤,手指截成河流

我的风串在你的脖子周围

那些鸽子是一些浪中战抖的小裸体,在月光下做梦

一群又一群骆驼止不住泪水,不是因为黄沙,不是因为月亮

而是因为你是一群缓缓移动的沉重的影子

我游着,那些叶片或迟或早在尖锐中冒出头来

像锐痛中的果实,像被撕裂的晚年

但现在又是一个劳动后的寂寞,太阳藏在每个人的心里,鸟儿寻找着

父亲的脸被老泪糊住,许许多多的影子都在火堆旁不安分地融化着

牛开始脱毛,露出弱瘦的骨茬之伤,冬天啊,多么想牵它到阳光里去

我只能趴在冬天的地上打听故乡的消息,屋后的坟场和那一年的大雪

有一行我的脚印

在永永远远的堆积、厚重、荣辱、脱皮、起飞的鸟和云,概括着一切的颤抖中

你是河流

我也是河流

2.树根之河

树根,我聚集于你的沉没,树根,谷种撒在我周围

我走在阴森的春天下,你的手指伸进我膨胀的下肢

你是愿望,一串小小的光芒

在悄悄栖息,被鸟儿用羽毛遮掩,走不完的上空

那些树根被早晨拎走了头颅,我摘下自己的头颅跟着他们走去

水流在岩石下像母亲挤在一起的五官,想看见,想听见,想伸出手去

裂开,断开,草原在我的指向中四面开花,永远在包围

走向何方,树根,我不是没有遗失,我遗失的是空旷,你的一个月份

用一些鱼骨,用一些锚架,把春天砸开一个缺口

把剩下的碎片都扫进我的心

一只手说出另一只手,树根,我啜饮

鱼鳞,那些闪闪烁烁逐渐走向浓厚的腥味,使我一眼望见人类之始

我在树根中用手挡,随便摸起一件物质作太阳,狼群微笑不止,布满四周

我在树根里把一条路当作另一条路来走,我在树根里碰翻了土地,甚至河流

我的头发在风中开成一排排被击倒的人影,雨是我夏天的眼皮

是液体,我的眼睛永远流向低矮的地方

我在抚摸中隆起它们,甚至隆起我自己

把脸当作翅膀,把脸挡住一切,一片长满黑漆漆树根的地方解决一切

我在枫木中伸直手掌

和送葬的人一同醒来,我的思绪烂在春花时刻,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些疙瘩永远停在翅膀上,树根,我用犄角对抗你

我在黑夜中提到那暖烘烘的一切,土地上成团的人抱着胳膊晒太阳

我于是成了一些传递中的嘴唇,酒精幽舌,成了一些人的母亲

我不得不再一次穿过人群走向自己,我的根须重插于荷花清水之中,月亮照着我

我为你穿过一切,河流,大量流入原野的人群,我的根须往深里去

腐土睡在我的怀中,就那么坐成一个鼓凸的姿式,我在腰上系着盛水的红容器,人们称为果实

当你把春风排到体外你就会与一切汇合,你会在众人的呼吸中呼吸,甚至安眠

你把自己静静地放入人群,你在耳朵里把太阳听了个够,树根

你的厚厚的骨架在积雪的川地上,踏成季节,和以后的一切,爱或者恨

都重新开始,即使在麦地里永远有哭泣的声音传得很远,甚至在另一块麦地里都

能听到,树根,你身边或许就是河流

或许就是四季,或许就是你饲养的岁月一群,或许就是爱人,或许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连同化成香气的昆虫,水流

一切都想得那么深

把水当成挖掘的时刻,把火当成倾诉的红树干

甚至把母亲当成踏向远处的一串泪迹,母亲河

一串泪迹

3.来到南方的海边

在森林中静静航行,在传说的黑翅膀下静静航行,我看见了黄昏的河湾

母亲捧着水走过黄昏的风圈,爱人越缩越小,只能放进心里

一群牧羊人在羊群山苍凉的掩映下想起了南方和雨

山峦像清秀的渔夫撒满江面,岛屿像鸟的手指在夜里啜饮大海

南方,许多声音,许多声音

九个巨大的金属坐在海岸上,你的城市沉下一块又一块紫丁香

我追过桥去,一批石人石马等我静静退出

牛角号伴着我度过阵阵抽搐的夜晚,关起木栅,把黄昏和牛放满一地

舞的人群消融得像一幅疲惫的脸,在樱花树下拣起你的月亮,你的风风雨雨

用一只腿跳着离开干涸的河床

揭开一层层泥沙,骨骼迎风而立

在必要的时刻,南方的河流,你的头发流泄那么多不可缺少的爱

男人累了,你让怀中孩子快快长大吧,日子长着呢

火堆闪烁,仿佛原野用膝盖走路,云朵闪烁,仿佛天空用眼睛飞翔

在旱季到来之前快把孩子养大成人,即使他离我而去

我也能筑起图案:笔直的鱼,一丛丛手指让海弯曲地折断

甚至牛望着星星坠进海里,爱人飞上天

在粗砂的碗上,在冬天的脚下,让村庄抱着我睡去

我拉扯着太阳和你们

来到海边

4.舞

这股细小而寒冷的水流源于森林,森林起源于空地上的舞蹈

沿途你不断拣起什么又不断扔下什么,你踩在人们最想念你的时刻

但笑容渐渐远离河岸,你是一股奇特的睡意喷向我的面孔

在你流过的地方,牛的犄角转着光圈,连小屋也在月光下摆上了桌子和食品

你制造的器皿和梦的线条无一例外地泄露于大地上

你在土地上抱着一块石头就像抱着你自己,再也离不开

那些离去的渐渐变成仇恨

一天又一天,太阳不足以充实你也不足以破坏你

当另一种敲门声越来越重,你把岁月这支蜡烛吹灭,又点上了另一支岁月之光

你的真情在旋涡和叹息中被我一一识破,河流呵

春天战胜了法则,你踩着村庄走向比树和鸟还高的地方,走向比天还高的地方

我想起天地夹缝间大把大把撒开的花,年老的树木,刨土者和爬过门坎的孩子

一棵树结满我们的头颅,果实在秋天被妇人摘下或者烂在地里,树就要生长

我突然被自己的声音激动

因为提到了明天,人们扯下母胎中孕着的自己,河流的剧痛和黎明

一起无边的起伏,舞的火堆挤满陶罐,许多粗黑的胳膊拥在一起

河岸下太阳在泥沙中越来越肿大,被秋天接受,酒和铁互相递进喉咙

骨胳如林地长起,河流和翅膀变得黑褐无边

鸟儿成堆成堆地投入冬天的营地,让早晨被所有平静的湖水、岛屿拥有

被年轻的新娘们拥有,我摘下自己的帽子,头颅里响起婚礼的钟声

不再孤单,一切都能代表我和种子

我们的母亲,高粱和芦苇在北方拼命地挥动着头巾

白桦林在湖岸上寂静的长起,没有人知道浑浊的水繁殖了这么一大片林木

没有人知道故乡的土地在道路和河流之下还有什么

春天就在这时被我带来

三两个人拖着浓重的影子,举箭刺穿燃烧在荆丛中的一个声音

小兽们睁着眼睛,善良的星星和风暴预言的粗砂堆在离心很近的地方

垒住,泉涌如注,我扶膝而坐,倾听着花朵迁往苦难的远方

倾听着远方墙壁成长的声响,我粗大的手掌摸过城,在夜晚人们隔门相望

你是河流,你知道这一切

线条被撕开,零乱的掉在路上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1984.6~9(三)北方

1.圣地

我爬上岸

黑压压鸟群惊起,无处藏身

飞遍了

我的影子移动着,压住冰川

划过一道深深的水流

微弱的呼吸是音乐

割开溶洞,让我孤单地住在里面

我爬上岸

砸碎第一块石头

草原、狼、累累白果树

和我的双膝

磨穿寂静的森林

莽野如梭

峡谷洞穿眼眶

取一丛火

我披发横行于兽骨溶溶

年轻的排着种子和钟的手掌

在雾中除了农具

谁也不认识

磨烂了

分出十指

峡谷和火堆洞穿你们发黑的眼眶

断岩层留下雷击的光芒

不断向以后开放

土陶吞下大鸟

吞下无边弧形的河床

地震把我的骨头唱断

唱断一节又一节

一层水使我沉默多年

阡陌上

人们如歌如泣

人们撒下泥土

人们凿井而饮

狠狠地在我身上抠了几只眼

让你痛苦地醒来

号子如涌

九歌如兽

悚悚行走在战栗的地层上

村庄围住月亮

和我陷得太深的瞳孔

枝杈哑笑了

日子像残红的果实撒了一地

未来沉下去只有文字痴长

太阳痴长

于是更多了背叛和遗忘

为什么一个人总有一条通往地下再不回头的路

为什么一支旧歌总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地方

2.过去

在我醒来之前

一块巨大的石碑盖住喉咙

鲜血和最后一口空气

只好在心房里自己烂掉

脸颊

垒满石头

河流和月光溶解了头颅

我再也没有醒来

只有牙齿

种子

有节奏的摩擦、仇恨

含泪大雁

背后是埋剑的山岭

山岭背后是三月

畦地的孩子们

要求自自然然地生长

每颗种子都是一座东方建筑

我要砸开他们的门

我要理出清澈如梦的河流,黑松林和麦垅

山岭,三月五月的燕麦

倚剑面立

祭酒

指天饮日

几十棵树长出了人形

是我在水的源头守护着你们

3.想起你的时候

想起你的时候

4.种子

我痉挛

犁是我一张渴血的触觉[1]

痉挛

子孙们肩膀痛苦的撕裂

我被肢解、刀击

铁和血肉

横飞于四面八方

种子爆然而去

粗暴地刺破我的头盖

血流如注的眼睛更加明亮

土地紧张地繁殖土地

让血乎乎的盾

被大把大把盐粒擦亮

挡住北方

挡住兽皮的风暴

让种子装灌头颅

捆在肩膀上

让赤铁矿流过粗宽毛糙的颜面

让红种兄弟离开我们

离开一根永恒的石柱

一根生锈的石柱

让渐渐远去的亚细亚埋在芨芨草里

萎缩

让我就在这时醒来

一手握着刀子

一手握着玉米

亚细亚的玉米啊

5.爱

一把树叶文字贴在石头洞里

贴在我们泄情的脸上

一头野鹿填平湖湾

一把弓

一把粗草绳拦住一条边疆

就是我的妻子

耳环

洞箫10孔

套住血水泡硬的心

粗麻绳拦住另一条边疆

我捧着种子

走在自己的根脉上

延长——延长——延长——

延长——延长——延长——延长——

隔着蒺藜的妇人情爱如炽

于是人类委身于种子

于是先知委身于大地

于是渔夫委身于海岸

更多的人仅仅是在谈论

隔夜的歌曲

手臂静止地垂下

摘果子的时辰尚早

想起你的时候

就想起夜半的野百合

一支晃摇着节奏的野百合

想起远方嫁给岩石的海鸟

想起河神有几只鞋跑丢在太长的大陆

跑丢在人群里

想起丝绸仅仅成为东方母亲的蒙面

我便是诗人

行吟

马蹄踏踏,青草掩面

牧羊老人击栅栏而泣

枫叶垂望墓地

只有火光在鼓面上越烧

越寂寞

不该死的就不会死去

平原

爬满了花朵和青蛙化石

6.歌手

编钟如砾

编钟

如砾

仿佛儿子拖回一捆捆粗硕的鱼骨和岸

仿佛女儿含海的螺号在夜里神秘地发芽

陆地上伸出了碧清的河汊

歌声

就是你们身上刚刚抽出的枝条

歌手红布袍

如火

几名兄弟含泪相托

编钟如砾

编钟如砾

在黄河畔我们坐下

伐木丁丁,大漠明驼,想起了长安月亮

人们说

那儿浸湿了歌声

1984.5

传说

——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一、老人们

白日落西海

——李白

黄昏,盆地漏出的箫声

在老人的衣袂上

寻找一块岸

向你告别

我们是残剩下的

是从白天挑选出的

为了证明夜晚确实存在

而聚集着

白花和松叶纷纷搭在胳膊上

再喝一口水

脚下紫色的野草就要长起

在我们的脖子间温驯地长起

群山滑过我们的额头

一条陈旧的山冈

深不可测

传说有一次传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脚趾死死抠住红泥

头抵着树林

为了在秋天和冬天让人回忆

为了女儿的暗喜

为了黎明寂寞而痛楚

那么多夜晚被纳入我们的心

我不需要暗绿的牙齿

我不是月亮

我不在草原上独吞狼群

老人的叫声

弥漫原野

活着的时候

我长着一头含蓄的头发

烟叶是干旱

月光是水

轮流度过漫漫长夜

村庄啊,我悲欢离合的小河

现在我要睡了,睡了

把你们的墓地和膝盖给我

那些喂养我的粘土

在我的脸上开满了花朵

再一次向你告别

发现那么多布满原野的小斑

秦岭上的大风和茅草

趴在老人的脊背上

我终于没能弄清

肉体是一个谜

向你告别

没有一只鸟划破坟村的波浪

没有一场舞蹈能完成顿悟

太阳总不肯原谅我们

日子总不肯原谅我们

墙壁赶在复活之前解释一切

中国的负重的牛

就这样留下记忆

向你告别

到一个背风的地方

去和沉默者交谈

请你把手伸进我的眼睛里

摸出青铜和小麦

兵马俑说出很久以前的密语

悔恨的手指将逐渐停留

在老人们死去之后

在孩子们幸福之前

仅仅剩下我一只头颅,劳动和流泪

支撑着

而阳光和雨水在西斜中像许多晾在田野上的衣裳

被无数人穿过

只有我依旧

向你告别

我在沙里

为自己和未来的昆虫寻找文字

寻找另一种可以飞翔的食物

而黄土,黄土奋力埋尽了你们,长河落日

把你们的手伸给我

后来张开的嘴

用你们乌黑的种子填入

谷仓立在田野上

不需要抬头

手伸出就结了叶子

甚至不需要告别

不需要埋葬

老人啊,你们依然活着

要继续活下去

一枝总要落下的花

向下扎

两枝就会延伸为根二、民间歌谣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王维

平原上的植物是三尺长的传说

果实滚到

大喜大悲

那秦腔,那唢呐

像谷地里乍起的风

想起了从前……

人间的道理

父母的道理

使我们无端地想哭

月亮与我们空洞地神交

太阳长久地熏黑额壁

女人和孩子伸出的手

都是歌谣,民间歌谣啊

十枝难忍的神箭

在袖口下

平静地长成

没有一位牧人不在夜晚瘦成孤单的树

没有一支解脱的歌

聚集在木头上的人们

突然撤向大平原

像谷地里乍起的风

茑与女萝

平静地中断情爱

马兰花没有在婚礼上实现

歌手再次离开我们

孤独的成为

人间最深处

秘密的饮者,幸福的饮者

穷尽了一切

聚集在笛孔上的人群

突然撤向大平原

稻米之炊

忍住我的泪水

秦腔啊,你是唯一一只哺育我的乳头

秦腔啊是我的血缘哭

哭从来都是直接的

只只唢呐

在雪地上久别未归

被当成紫红的果实

在牛车与亲人中

悄悄传进城里

我是千根火脉

我是一堆陶工

梦见黑杯、牧草、庙宇

梦见红酋和精角的公牛

千年万年

是我为你们无休止地梦见

黄水

破门而入

编钟,闪过密林的船桅

又一次

我把众人撞沉在永恒之河中

我们倒向炕头

老奶奶那支悠长的歌谣

扯起来了

昊天啊、黄鸟啊、谷乔啊

扯起来了

泡在古老的油里

根是一盏最黑最亮的灯

我坐着

坐在自己简朴的愿望里

喝水的动作

唱歌的动作

在移动和传播中逐渐神圣

成为永不叙说的业绩

穷人轮流替我抚养儿女

石匠们沿着河岸

立起洞窟

一尊尊幸福的真身哪

我们同住在民间的天空下

歌谣在天空下三、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天长地久

——老子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北方的七座山上

有我们的墓画和自尊心

农业只有胜利

战争只有失败

为了认识

为了和陌生人跳舞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啊,城

南岸的那些城

饥荒,日蚀,异人

一次次把你的面孔照亮

化石一次次把你掩埋

你在自己的手掌上

城门上

刻满一对双生子的故事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小羊一只又一只

在你巨大的覆盖下长眠

夜晚无可挽回的清澈

荆棘反复使我迷失方向

乌鸦再没有飞去

太阳再没有飞去

一个静止的手势

在古老的房子内搁浅

啊,我们属于秋天,秋天

只有走向一场严冬

才能康复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我想起在乡下和母亲一起过着的日子

野菜是第一阵春天的颤抖

踏着碎瓷

人们走向越来越坦然的谈话

兄弟们在我来临的道路上成婚

一麻布口袋种子

抬到了墙角

望望西边

森林是雨水的演奏者

太阳是高大的民间老人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空谷里

一匹响鼻的白驹

暂时还没有被群山承认

有人骑鹤奔野山林而去

只有小小的堤坝

在门前拦住

清澈的目光

在头顶上变成浮云飘荡

让人们含泪思念

抚掌观看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那是叔叔和弟弟的故乡

是妻子和妹妹的故乡

土地折磨着一些黑头发的孤岛

扑不起来

大雁栖处

草籽粘血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四匹骆驼

在沙漠中

苦苦支撑着四个方向

他们死死不肯原谅我们

上路去,上路去

群峰葬着温暖的雨云

隐隐约约出现了平常人诞生的故乡四、沉思的中国门

静而圣

动而王

——庄子

青麒麟放出白光

一个夜晚放出白光

梧桐栖凤

今天生出三只连体动物

在天之翅

在水之灵

在地之根

神思,沉思,神思[2]

因此我陷入更深的东方

兄弟们依次狰狞或慈祥

一只红鞋

经菩萨穿上

合掌

有一道穿透石英的强光

她安祥的虹彩

自然之莲

土地,句子,遍地的生命

和苦难

赶着我们

走向云朵和南方的沉默

井壁闪过寒光的宝塔

软体的生命

美丽的爬行

盛夏中原就这么过了

没有任何冒险

庄稼比汉唐陷入更深的沉思

不知是谁

把我们命名为淡忘的人

我们却把他永久地挂在心上

在困苦中

和困苦保持一段距离

我们沉思

我们始终用头发抓紧水分和泥

一个想法就是一个肉胎

没有更多的民间故事

远方的城塌了

我们把儿子们送来

然后沿着运河拉纤回去

载舟覆舟

他们说

我们在心上铸造了铜鼎

我们造成了一次永久的失误

家是在微笑时分

挡住无数的文字和昆虫

灯和泥浆

一直在渴望澄清

他从印度背来经书

九层天空下

大佛泥胎的手

突然穿过冬天

在晨光登临的小径上漫步

忏悔

出其不意地惊醒众人

也埋葬了众人

中国人的沉思是另一扇门

父亲身边走着做梦的小庄子

窗口和野鹤

是天空的两个守门人

中国人不习惯灯火

夜晚我用呼吸

点燃星辰

中国的山上没有矿苗

只有诗僧和一泓又一泓清泉

北方的木屋外

只有松树和梅

人们在沙地上互相问好

在种植时

按响断碑流星

和过去的人们打一个照面

最后在河面上

留下笔墨

一只只太史公的黑色鱼游动着

啊,记住,未来请记住

排天的浊浪是我们唯一的根基

啊,沉思,神思

山川悠悠

道长长

云远远

高原滑向边疆

如我明澈的爱人

在歌唱

其实是沉默

沉默打在嘴唇上

明年长出更多的沉默

我们抚摸自己头颅的手为什么要抬得那么高?

你们的灶火为什么总是烧得那么热?

粮食为什么流泪?河流为什么是脚印?

屋梁为什么没有架起?凝视为什么永恒?五、复活之一:河水初次带来的孩子

有客有客

——《周颂》

我们穿着种子的衣裳到处流浪

我们没有找到可以依附的三角洲

树和冥想的孩子

分别固定在河流的两边

他们没有拥抱

没有产生带血的嘴唇

他们不去碰道路

夜行者

走过遍地遗弃的爱情

手抚碑文,愤怒,平静,脑袋里满是水的声音

一条黑色的男性

曾经做过许诺

人是圣地的树

充满最初的啁啾

一些红色的肢体在暴雨中贫困地落下

一盏灯在暗洞里掏出自己的内脏

一头故乡神秘的白牛

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我们将找到可以依附的三角洲

踏在绿岸上的少女

洗完了衣服,割完了麦子

走进芦花丛

今夜

有三个老人

同时观看北斗

第六天是节日

第六天是爱情之日

母亲生我在乡下的沟地里

黑惨惨的泥土

一面瞅着我的来临

一面忧伤地想起从前的人们

那些生活在黑暗的岸上的人们

而以后是一次又一次血孕

水中之舞,红鳞和鳃,生活的神游

水天鹅在湖沼上平静地注视

口诀

扯着暗淡的帆

指引着这些河上的摇篮

这些绛红的陌生而健康的婴儿

到达柔曼的胸,吻响的额,接触的牙齿

眼睛的风

忧伤又一次到达

陆地上的琴鸟,又一次到达

我只能和他们一起

又一次回到黄昏

经受整个夜晚

扑倒在腥红阴郁的泥地上

这毕竟是唯一的结果

第一次传说强大得使我们在早晨沉沉睡去

第二次传说将迫使我们在夜晚早早醒来

这是些闯进的宿鸟

这是些永生的黑家伙

老人们摆开双手

想起

自己原来是居住在时间和白云下

淡忘的一笑

更远处是母亲枯干的手

和几千年的孕

早晨在毫无准备时出现

那就让我们来吧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啸歌伤怀

载飞载鸣六、复活之二:黑色的复活

大鸟何鸣

——《天问》1.

大黑光不是在白天诞生

也不是一堆堆死去的蜡烛头

他们哑笑着熄灭:

熄灭有什么不好

2.

我们收起

照亮那相互面孔的

那沉重的光

呼呼行帆的光,关住心门的光

绳索垂下来

群山沉积着

草原从远方的缺口涌入

有一只嘶哑的喉咙

在野地里狂歌

在棉花惨白的笑容里

我遍地爬起

让我们来一个约定

不要问

永不要问

我们的来历和我们的忧伤

不要问那第二次复活

假如我要烧毁一切呢

原谅我,那歌声,那歌声

让我们来一个约定

3.

春天带来了无尽的睡眠

胳膊上晒着潮湿的土地

烧毁云朵

烧毁

我们在黑雨中静静长起

一块巨大的面孔

用雷做成果树

我在莽林中奔跑

撞死无数野兽

失去了双腿

昂头面对月亮

男人躺在大地上

也是一批暗暗的语言

我们走了许多路

才这样沉沉睡去

在我们熟睡之后

女人们

拥到田地里

捋着抽浆的粮食

快活得浑身发抖

东方之河

是流泪的母马

荒野冷漠的头颅

不断被亲吻和打湿

4.

戳有金属的脊背

扑倒在丛林中

筑地而起

死亡,流浪,爱情

我有三次受难的光辉

月亮的脚印

在湖面上

呕吐出神秘的黑帆

呕吐出大部分生命

石块飞舞,石块飞舞

时间终于落地

山头的石墙上

高高挂起三堆火

钟声中,孩子们确实存在的烙印

北方仓库,墓上有

几只默默的稻粒

石鸟刻着歌曲

墓门有棘

我和斧头坐在今天夜里

日子来了

人的声音

先由植物发出

帆从耳畔擦过

海跟踪而来

大陆注视着自身的暗影

注视着

5.

熔岩的歌声到达果园

淹没着

众多的匠人

用火堆做刀

在夜晚的郊外割草

其它的流浪者

像眼睛一样跳开

只有胆小的野花

钻进自己的肚脐

火啊,你是穷人的孩子

穷是一种童贞

大黑光啊,粗壮的少女

为何不露出笑容

代表死亡也代表新生

有钟声阔笑如岸

再不会在人群中平静地活着

我不是要苦苦诉说

不是在青春的峡谷中

做出叛徒的姿势

我是心头难受的火啊

是野马群最后的微笑声声

取下面具

我们都是红色线条

兄弟们指着彼此:

诞生。

诞生多么美好

谁能说出

火不比我们再快地到达圆周之岸

谁能说出黑腥的血是我们又一次不祥的开放

只有黑土承认

承认他们唯一的名字,受难的名字

秘密的名字

黑土就是我们自己

走完五千年的浅水

空地上

黑色的人正在燃烧

我继承黄土

我咽下黑灰

我吐出玉米

有火

屈原就能遮住月亮

柴堆下叫嚣的

火火火

只有灰,只有火,只有灰

一层母亲

一层灰

一层火。

1984.12

但是水、水

翻动诗经

我手指如刀

一下一下

砍伤我自己

卡内克这样对他说:

“雨下得很大,还得下一场;因为这是贾亚雨。贾亚不是本地人,而是东方人。”

(埃尔米罗·阿夫雷乌·戈麦斯)

第一篇遗址(三幕诗剧)

第一幕

(背景是完全干涸的大河,四位老人像树根一样坐着)

诗人

汗水浸湿了我的手……我的手

浸湿了他们的额

他们瘦黑的脸、胳膊

他们泥污的衣裳

他们曾经繁殖的大腿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夏季……没有风

我的手仿佛握住了他们

就像握着一截又一截木头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在悲惨的船歌中

航行,我到达了。

诗人

他们的汗水又更多地溢下来

炎热的夜晚歌手如云……令人费解

他们脱下布鞋,把脚浸进假想的河水

他们手摩头顶,若有所思

他们从早到晚就这样坐着

他们黝黑的肋条骨在河岸的黄昏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他们撩着假想的河水互相擦洗着身子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月亮之中

前后的事情一样。前后的声音一样

诗人

不一样。声音

不一样

先是孤独的牧羊人的声音

嘴唇干裂的声音

接着是秦岭风雷声

接着是祁连山的风雷声

……沉闷的船的腔体的声音

……盾牌上的雨水声流回声

……流萤撞夜的声音接响的声音

雨打人类的声音。玉米地和荆棘地的枪声

雪花和乳房的声音。虫子的声音。玉米叶子的声音

秦俑的声音

但我早已到达。干旱如土

一直埋到脖颈……一直埋到头顶

诗人

他们还在流汗……生命的痛苦

还在继续。窑洞里仍有女人的呻吟

月亮之中传出一只孤独的野兽的叫唤

那是太阳的叫唤

但是没有声音

痛苦就在于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秦俑的声音

我就是没有声音地被埋下……多少年了

母羊仍然没来。诗人

母羊?

秦俑的声音

就是水呀。就是那些老人的眼神

水是唯一的

没有声音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就像八月只有一种清风

痛苦流向四面八方

只不过又回到了早就居住过的地方。我到达了

只只头颅土地之下如水相倾……不是泪水

更不是解冻时的泪水

……又绿了

树的手

我只好在骊山下越埋越深

诗人(仍是疑惑)

母羊?

秦俑的声音

对,母羊。再也不会来了

死亡如陶。完满的存放

天空是我部分的肢体和梦

天空穿上了死者的衣裳

再也不会来了——母羊

埋葬了河流的许多陌生人来来往往

再也不会来了,母羊

多么使人安心的埋葬呀,一切都由青草代表

黄花前后爱情一样

落入田野

诚实的太阳猫腰走过许多野兽的脊背

我们的姓氏像灰尘一样落入田野

诗人

可是有了星辰。星和火星。北方虚星

有了四个方向,脚就得让自己

迈开呀……

有了树林在我肉体周围

肉体就得抖动呀

而且还有血液……比骨头更古老的血液

秦俑的声音

也许你是对的

但是骨头,白色的花。纤弱的花

花儿苍白而安祥

多么使人安心的埋葬呀!

一种白色的动物沉睡在土层中,或许那是

亘古不变

惨白,那是因为我们生活过

而且相爱,写过歌颂平原的诗篇又倒在平原上

情人般缄默

那是因为它就叫骨头

不分昼夜

听见死去的河流如鸟飞离

头顶。母羊,再也不会来了

诗人

但是会有青草

有鸟粪……还有爱人的乳房……还有唱歌的木头

——手指、大腿、嘴唇

……还有亮如灿星的美人、有下山的太阳

有野兽花朵,有诗人……有棺材板摇篮布

有盲人有先知……有望海的女人

还有第一天

第二天和第三天

第四天有人梦见了我的儿子……妻子果然怀孕

……还有水井

至于母羊,我会选一个日子

牵它而来,望东而去

高原两边分开……

第二幕

(背景很深很远。南方的大河边。采药的群巫在周围险峰上时隐时现。传来歌声的时候正是中午。)

领:红色的渔舟子

响起在中午

响起在中午的是太阳

合:太阳

领:白色的鱼身子

高悬在晚上

高悬在晚上的是月亮

合:月亮

领:屈子呀,一个男人

合:一个男人

领:屈子呀

汩罗汩罗的藻草缠身哪

屈子呀

合:一个男人。

领:他轻轻走上岸去

一身白衣裳呀

合:一个男人!

领:轻轻扣舷,他出现哪

水上水下,他出现哪

合: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领:鱼哭于前哟鱼哭于后噢龙护于尾

合:一个男人!(停顿,又猛烈爆发)

一个男人!第三幕

(灯光大亮。诗人像华表一样立着,侧身,独白。老人们似石匠在打井,仍如树根。诗人手牵母羊,背景中似有雨水声,时断时续)

我从荒野里回来,从所有粗糙的手指上回来,从女人的腹中哭着回来,从我的遗址积灰中回来就像从心中回来,手牵母羊回来,眼睛合上如菩提之叶,我从荒野里回来。宝塔证明,城里的水管证明,我

我不想唱歌

我没有带来种子,没有带来泥土、牛和犁,没有带来光和第一日之火。没有带来文字。我从荒野里回来,我

只想着一件事:水,水……第三日之水

我就是一潭高大的水,立在这里,立着这里。

我的衣服如蛇凸起,人们说:莲花开了。

是的,莲花开了。当然莲花还没开时我就被众人搂在怀里……从歌曲里

从那些不动声色的石匠手上回来。我想了又想:

一切都会平安。我从荒野里回来,我只在夜里重复东方的事情

做这些简单的事。需要雨水

不能多也不能少

需要月亮和身体,需要理解,也需要孤独

我在晚上想起妻子,想起在包谷地刨土的儿女

想了又想。在东方,诞生、滋润和抚养是唯一的事情。

石匠们的掌像嘴唇。

土地上

诗人

喃喃自语

抽打的雪花溢于河岸。河流改道复在。

野花如河漂走了情人

雨水和诗人送她回来。

我也从荒野里回来,没有带来种子,没有带来阳光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

期待倾盆大雨,期待女人生下儿子

诞生了就不会消失,我从荒野里回来,血液比骨头更长久

虽然不开花,我比时间

还长久……我的身上有龙

落入荒野肢体愈加丰满。我从雨年回来,或者

从干旱的荒野里回来

只记得歌中唱道:

石匠们手像嘴唇。

(诗人踉跄着走下。老人像儿童一样跃入夕光。远远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雨水声像神乐充满最后的台面和幕布上。

观众的面孔像酒怀,微微摇晃。)第二篇鱼生人[3]水……洪水前后

1.洪水

大雨浇灭太阳

外逃的船只

如口紧闭

两人默默守火

没有风儿吹过脑袋

黄钟一样向后仰着

没有声音

一枝长木

横陈于河湾上

亲人们三声两声

死去之前

远方的痛苦呼唤鸟喙

啄痛肌肤

黄土下沉

人烟聚水而卧

黄土水中望鱼

下雨也是三年五载

隔着水

一生中脑袋摆鱼、摆鱼

并不响

传来逃亡的消息、远远

又寂寞鱼儿如我

仿佛人间离我而去

仿佛人间距离我一生

寄托我一生

鱼…………鱼

人的叫唤从鱼口吐出

大雨浇灭太阳

众人散失四方,探进水中

黑色并不幽暗

白色并不贞洁

红色并不燃烧

树林

假假地流过〖〗图腾或男人的孤独

1.土葬鱼纹

栗树和罗望子

大戟树北方榆呀

埋下我吧

今夜四点钟就地埋下

不要惊醒众多的人

请埋下我吧

一碗酒。一把米

杜鹃自然会遍地开放

黄土旱地呀

快用你沉默的身子

来珍藏我

在夜间四点钟左右

解开扣子

把我就地掩埋

埋在你们的肉体中

用你们的母亲

珍藏我

用你们的父亲

用男人,钟和孤独

用亲吻,女人和船

我住进许多永恒的

肉体、黑暗的肉体

东方

在你们的身体中

一位

硕大无朋的东西

围着他自己旋转

或许叫昆仑。

第三纪以后吃尽浊泥的人

把一切

挡在面孔外面

沉了大阳,沉了灰烬

默默的水一流万里

转回故乡之前

流走了一些东西

我们怅然若失

另一些洪水之夜

我们似有所得

女人和我

寂寞地说着。

种子搁在床头柜上

……水骤然中止

死去的人民如初醒的

阳光遍地,依然新鲜

欢悦而痛苦

遍地阳光哭着

在水面上嘤嘤

嘤嘤:

地面上孤岛如人

含水而寂寞

惆怅的苦乔花开遍了

惆怅的苦乔花开过了〖〗他一直沉默。

2.人

我的头颅

戳破天空

我的肩膀上只剩下一只血洞

一只洞

放着华云

一路上血光四起

我的头颅

世世代代滚动

血肉模湖的

葬在天外

只剩下我,昆仑,

这无首之身躯

孤独地立着

所得见天上地下

一片钉棺材的

声音

东方滚滚而来

霞光如血,奔涌而出

一颗颗星星对面死去

又朴素

又仇恨地深处

我骨头难忍酸痛

地面上人民就说:

让阳光遍地、流动金子

2.船棺

这是木头。这是乳房

这是月亮。这是祖先

安排的洞窟

血迹上

胳膊像树枝折断

胳膊

一声脆响

起航之前的山峦

洞深人更深

这是木头,母亲为它

葬送了儿子

父亲葬送了自己

眼泪浅浅

这是乳房。这是月亮

携野兽逃出洪水

逃不出歌曲

这是祖先安排的洞窟

我追着自己

进了洞进了歌曲

没有了言辞

我带着形体和伤口

永久逸入子孙的行列

胳膊断了

夜色在树上放飞了鸟儿

血迹殷红。胳膊

一声脆响

洞深处野兽独自想着

阳光下自己金黄的毛〖〗无边无际的敲打天穹

……母亲

母亲痛苦抽搐的腹部

终于裂开

裂开:

黄河呀惨烈的河

东方滚滚而来

岁月如兽,月亮血盾

跳进我的断颈

又长出一个太阳

裸露着、反抗着、扭动着

青铜青铜

一排排活泼辛酸的

少女

血胞分割

带来我最初的性命

东方滚滚而来

哭醒了

悠悠的一地婴儿

血肉

血肉之谷

来了分天割地的一条河

黄河呀惨烈的河

昆仑

在最初的温饱中

围着火苗和积尘

东方的肚脐跳动

黄河呀惨烈的河环猎人而舞

洞越来越深。

我们最初的种子

揉进。洪水中

一只腿在洞外反射月光

后来积雪中

出现了独腿人

清澈寂寞的足迹

我们最初的情人

同洪水一起退去

自然的太阳流遍

我们最初的眼睛

渴死在图画上

一只只狼围在夏天

太阳。流着血污

船在火焰中

像木柴又脆又亮

烧完我们最初的生命

水……水

这是木头。这是乳房

吮着它就像吮着

自己的血浆〖〗

活了

我活了

我的呼吸;大地和沼泽

有千万头艰难的穴熊跳跃

我的呼吸:无数条恐龙

围着我腰间狂舞

成绳索层层

我的呼吸黑暗如壁

我的呼吸河流如肠

无数种子和音乐

在夜里自己哭醒

我双眼筑庙

我双手劫火

我双耳悬钟

活了

我在自己的肩膀上

举首为日,弯骨成弓

东方滚滚而来

淹没了

这一片血光中的高原黄河呀惨烈的河黄河呀惨烈的河

3.东方男人,边说边选择新的居住地洞内耳语:

到河岸的台地上去居住

各条小路上

儿童的话

全被泪水淹没

唯有事事艰难

肮脏的大地

肮脏

而美丽

哪怕到平原上

说说心思也好

仿佛小钟丁当声

一下一下

流进我的耳朵〖〗脖子上的绳索拉着村庄

“靠——近——大——河”

平原

倒地如情人

黄水晃眼

黄水遮泪

半坡,半坡

盛满亏盈的月亮

众人倾倒的月亮

脖子上的绳索拉着村庄

狼血涂草如花开放

我轻轻的痛苦

流过

如河的胸脯

平原上哪怕只对一人说说心思也好

哪怕只对自己说说心思也好平原上

我的声音流入我的耳朵

孩子们的幸福

极其简单

虫鸣美丽,拉扯你们

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

少女的骄傲只为骄傲

幸福本不在别的地方〖〗我睡地为家

我大步走向四方

踏死去的象群

就如登上白色的床塌

我左边

女娲拖雨泥双膝跳来跳去

靠近了大河

黄水晃眼

靠近了大河

黄水遮泪哪怕到平原上说说心思也好就是我

领了你

赤脚拍泥一路走过去〖〗不会言辞的

我的女人

种下红高粱哪怕只对一人说说心思也好一只只饥饿的苹果

一片片丰满的嘴唇

悬挂在夜晚

人鱼同眠河流〖〗一代代草缠人脚

一次次不再仰望长空

痛苦的土地有了伴侣

人鱼同眠河流哪怕只对自己说说心思也好月亮无风自动

铜镜中

河流翻动树木脚印

如史书〖〗雷入头颅、举面相迎

抓住一把

血、血

竟是体外的河流我的声音流入我的耳朵4.双手来临,两条河流

双手如骨

一动不动

翅膀像黑色的风

不能分担别人的痛苦

我很早就梦见

双手

把我引向河岸

原野仅仅被风吹过

头颅一晒就黑

双手双手

沾满伏羲的爱情

双手静静降临

平原前后

孤独的夜晚

洞内洞外

双手相伴而行

似大鸟落入近处河水

搅动,不出一点声息

双手在洞里久久徘徊

久久不愿告别

粗糙的主人

不愿告别火种

我于额上举了双手

便枯萎了太阳〖〗听见越来越近的历史

青铜……亲人中

零星的接吻

武器在肢体周围

隐约出现。胸前一朵红花

黄水晃眼,黄水遮泪

善良的人们如同日子

面对青蛙死在泉边

但我的手指没有

碰过女孩的骨灰

没有。我的手指

遍地掘水时意外地折断

这十只孤独的动物

伴我的琴瑟

……女孩的瓮

流过我胸脯之水

半坡之水

轻轻痛苦之水

让田野合当宁静。

田野合当宁静

鱼的骨骼

……伸入掌内如婴儿

选择了不会腐烂的

泥土

烧成陶器。从早到晚

带来死亡和水的

消息

女人的右肩上太阳拥了红色野花

离我双手而去

十指

指夜为夜〖〗出现了月亮

……故乡

就这样降临

他俩身上

在许多夜里陆续完成

大约在第三天……或者第二十个世纪

死去的山洞或村庄在我的深处开满了野花

绳索如音乐散开絮语:靠近大河

靠——近——大——河

至今故乡仍生长在黎明或傍晚,有时停止生长。

至今故乡仍远在高原南边或东边的河滩上生长。

至今故乡仍在有水的地方生长。

在苦难的枝叶间生长

……直到他们的额头

被墓地的露珠打湿,直到神秘之水

把我推上岸,成为胡言乱语的诗人

……直到他们被自己

震动,故乡

就降临在他们身上。手指抓住姓氏、肉体水土世界像起了大火

世界

随我双手而动

最初时刻

在兽群之山垒定石头

立了时辰

双手相伴行过天空

四个季节在掌上

聚拢

那些苍鹰如零乱之草

沾上手指

开了红灼的花

你轻轻地摘去他们

摘下他们

你轻轻地创造就像

你轻轻的痛苦:

世界随我双手而动

夜晚是果实高悬

我双手还水于你

我双手还愿

抱树而站

头顶坐满夜雨如鸟

孕月而睡

胎胞在鼓面上

悄悄思念

河流悄悄思念

长望当路

人的故乡快到了

足迹拥前拥后的半坡

箫声左右亲吻的半坡

东方快到了

群山游动如雷

野花如电〖〗4.养育东方,两条河流

我有了养育的愿望

你们的母亲

那两只饱满的月亮

被风鼓起

水……水

我有了养育的愿望

这样,我的心脏

和一连串的子孙

在五千年中跳动

因缘如蝗牵起

头发蔓藤悠悠

彩陶环舞彩陶环舞

一条城墙不足以

表达我

我请求:

孵育出两条河流

……两条河流

男人的火隐隐约约

烧在门前和心里

去吧,孩子,

时辰到了

生儿子的人

要走了

只是在西边,我

苍老的父亲

静静面对着

东边求雨的亲人

只是我远远望见我的双手悬空为雨

天开于我手

地合于我心

半块月亮

离开了山顶洞

我们沿河牧马而来

双手

双手沾满相互的爱情

我们埋了道路

建了村庄

一只粗笨的陶碗

收养了我们

种子驶向远远的

手心

播种之灰

如早霞初升

双手相伴而行

沿着陶罐

河流:女性的痛苦

一代代流过我手〖〗生活简朴的人们

不止一次地

来到河边

她俩渐渐隐入夜晚

身躯里

太多的鱼

游动,形成曲线

河边只剩下她们的水罐

三只水罐

三只存放乳汁的月亮

埋进玉米地

像三头母牛

埋在我胸口

她们饲养了

我老年的心

和小心翼翼的日子

……当然

父亲也是被母亲

灌溉和淹没过的

闪电炸开,莽云四合

东方在积雪雷击中

变得又宽又广如清风吹入大地

再次流进嘴唇

嘴唇伸展如树叶

让你的丈夫饥饿

让你去河边

玉米地里

掰玉米

双手如祈

双手如水

双手比钟声比夜晚

更漆黑

传到原野上

双手随原野起伏

双手游动如血:

壁画上

如血的灯两盏

你最终寂寞

但不会熄灭。

你要照看好

一代代寂寞的心

和……水。

我们原来就这样

熟悉呀,双手〖〗一万里梳头的飞天

长袖结出果实

于是无数女人和鱼

消失在我

诞生的地方

雨雪敲击,雨雪敲击

无数白鲸

拖着石油

游进我的血管

雨水从我年代悠悠的

伤痕上

冲洗出乌黑的煤块

我的呼吸

把最初的人们

带入大海

她俩渐渐隐入夜晚

河流源源

关闭了

东方

所有的心

守着水井

相爱吮吸

东方的两边永远双手建筑了我们自己:

人是多么纯洁。

双手静静降临〖〗需要黑夜

东方是我远远的关怀

淘米,淘米

而东方,在月亮

照过之后又蒙上了灰尘。

一共有两个人梦到了我:河流

洪水变成女人痛苦的双手,河流

男人的孤独变成爱情。和生育的女儿。第三篇旧河道

本是一股水。分头驶往东方和南方。嘴唇

干裂的秦岭,痛苦贫困的母亲

使我在森林中行走如风。母亲和父亲落难在远方的平原

就是那灾难带来了水……乃至鼻息……水……使我在婚礼上

站立不稳

……母亲呀先是干旱

接着就有了水

我走过土地:心上人黄色的裙子

在落日下燃烧

芷楫荷盖

女人

……是所有的痕迹

……就让她们每个乳名都是我藏身的地方

每一条细腿和支流

靠近我的心脏,靠近干旱中的小板凳,靠近高原上

住满儿童的窑洞,靠近十三经二十四史

就让我就这样寂寞地升上天空,水草和幽蓝鱼骨的天空

雪水的天空,鸟骸上绑满了雷电和龙女

龙女就像住在河边的女孩子,有人高声呼唤着

她们的乳名……旧河道呀黄水通天河呀扬子江…

云朵呀云朵…她们痛苦的降下就是这块平原的秘密

她们的每一个乳名都是我藏身的地方,致命的地方

是我夜夜思念的远方……而远方的水罐

排成一列

我仿佛就这样痛苦地升上了天空

在蔓草之间

在墓砖上

她们停止了,出乎意料地停止了美丽的脚步。

这时丝绸正在远方挥舞着阳光、汗水、不同肤色和声音

这时沙漠结满了宫殿—样的洞窟,窟中飞翔着女人

这时粮食车马向西北像河流一样在我们前边出发

这时我盛大的太阳正在四方中央的天国徐徐上升

有人高声做诗……声闻百里……大地拥挤膨胀于心

他在船头或山上莫明地失踪,留下了一百首歌颂月亮的诗篇

当然更多的人是在痛苦的心上生活,生活是艰难的

这时我拱手前行……盛唐之水呀,四下的黑暗是你的方向

河畔我随乐器走向南方;女人徐徐行进,手执杯盏

……突然止步!

是那太阳,他们的心脏

摔在沙漠里

是那太阳,他们的手掌

不再朝上一片片晒死在原野上

是那太阳,他们的眼睛

制成等水的陶碗

是那太阳自然的红狼合于大笑之火

是那太阳烧焦的平原挂上寺庙壁画

是那太阳,字迹模糊不清的太阳

和着蝗虫的音乐

渴望中

不知不觉进入我抽搐的身体

两片嘴唇打扑在土地上

把我折成男子

孤独而粗糙,如同出海后

放弃了摇篮和诗歌

但是获得了盐,细碎而苦涩的骨头

……是那太阳推动苦难的肩头,群栖众多民族

我磨难已成遍地痛苦……如同全部的陆地

石头垒心,独木舟出海船弃在暗处

再次长成环绕沙漠的森林。马群冲向铜鼓

另一些手在黑暗之中传递……

是那太阳将种种痛苦

一一诉说

……水噢蓝的水

从此我用龟与蛇重建我神秘的内心,神秘的北方的生命

从此我用青蛙愚鲁的双目来重建我的命运,质朴的生存

从此天空死于野草,长龙陷入花纹,帝王毁于水波

从此在河岸上,一切搭起如处女再次来临

从此我日复一日伏在情人的身上瞭望大地如不动水

……不祥之水……流入眼睛。从此水流毫无消息

只有相亲相爱的低语

“度过艰难时刻”……老人重建歌曲。儿童不再生长

地平线上鹿群去而不回。阳光又痒又疼

从此水流毫无消息……就让他们一直埋头喝水

一直喝到夕阳西下。

便是水、水

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流过我的身体

让河岸上人类在自己心上死去多少回又重新诞生

让大海永不平静,让大海不停的降临

在她身上……水中的女人如蜻蜒生育的美丽

心上人如母亲……一样寂寞而包含……男人的房屋男人

的孤独……他们一直在不停喝水……但是水

——水

让心上人诞生在

东方旧河道,

一个普通的家庭中……我的唯一的心上人

亲人中只有我对你低声诉说

靠一近——我!给你生命给你嘴唇给你爱情!

亲人中只有你对我如花开放

除了你,谁引起过我这么深厚的爱情

谁引起过我这么深厚的爱情?!

除了你

谁引起过我这么痛苦的爱情?!

……你是从我心上长出来的,身体已对我开放如花

到此为止,故乡在我身上开始了生长

水流漫过我的身体如同身后的诗歌……他们一直在埋头喝水

喝到女人诞生的时辰

女人把月亮蓝色地移入身躯

河流在夜晚的深处处处传递

一个黄色的种胚体远远腾起,身上的符纹像文字

出入天空

心上人的名字像痛苦的帆船一样穿过,像嘴唇一样

在祷告时熄灭,在亲吻时重新燃起

像她本人一样万物归一、淹没大地

……啊,流动的女人……

是你让我走向沙滩,双手捏着乳房一样的火焰

走向沙滩

成群的鱼像水罐一样保存了爱情

如泣的水面上

男人如岛,形体凸起,死而复生

你让我走向沙滩,洪水在我的身体上:

重新变成洪水

……而大海永不平静。

……从诞生到现在

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水、水

心上人的爱情

像斧头是森林流血也是我的膝盖流血

像鱼儿是自己流血也是我的鱼叉流血

像生育是你流血也是我流血

但是水、水

蓝色的雪敲打着庙宇般的胴体:梦见了爱情

雷电像咒语一样从胸前滚落:梦见了爱情

无数花朵流泪走进房屋:梦见了爱情

两只膝盖梦见四只膝盖

婚姻梦见爱情,三位女神梦见爱情

莲花——东方的铁莲梦见爱情

……但是水、水……甚至男人们也梦见了真正的

爱情。他们一直在喝水……喝水

我便回到更加古老的河道……女人最初诞生……

古老的星……忘记的业绩……五行……和苦难

夜晚子时大地的子宫和古老的葬具

我便揪住祖先的胡须。问一问他的爱情。

我的双腿在北方的河岸上隐隐溢过,显于

奔跑的巨大母羊之上群羊之上。

木植土。金斫木。火熔金。水熄火。

金生火。土生金。木生土。水生木。

就是那块土地,那块包孕万物的灾难如歌的土地

使我的头顶出现光芒,使我的掌心埋藏火花

照亮了陶器。盛水的不再只是爱情之唇……鱼……

……鼻音……乳名和隐语……以及长口瓶、鱼纹盆、尖底瓶

也有干的河床……渗下去……就像母亲融入卑微的泥土

我抚摸着每一张使我动心的面容。只有你

慢慢从我心中长出。同时

野花也带来了孤独。

但是水、水他们一直埋头喝水

太阳带来重复出现的命运。而你从我的心中

慢慢长出,痛苦不堪地长出

从诞生到现在

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水、水

相传他是东方诗人

睡在木叶下

梦见爱情就真地获得了爱情……喝水人倒地为水

……估计人们会在春分之前先渡过一条小河,然后靠近

大——河——靠——近——大——河

而我一直如节气对人耳语。孤独的男人的耳语

在水上渐渐地远去……就这样

在水上团聚的日子近了,我在婚礼上站立不稳

土地仍旧灼人……迎人入内,静静合上眼睛

从诞生到现在仅一步之遥……秦岭兀立一片。

旧河道,我仿佛就这样痛苦地

升上天空……他们一直在埋头喝水

一直喝到夕阳西下

女人诞生的时辰。

前面已有的痕迹,越拓越宽,不动声色,坦白而痛苦

至今故乡仍在四个方向成长,同时艰难地死去

而他们一直在喝水

因我而浑浊的

母亲

如鱼落在草上。他们仍在埋头喝水……该死的男人

他们一直在掘水。又喝干了

乳房

挂在秦岭的两边,一切都成了女性,一切都可以再生

水波翻动衣服就像翻动诗经。南方的节日里

失去了一位诗人……瘦削的诗人……脑袋,下沉中的

黑色太阳。我看见

慢慢淹过我的身体

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我看见了永存的,月亮和河流之龟

两条爬过的痕迹,在我身上醒来,痛裂成文字,伤疤和回忆

又隐隐作痛。至今故乡仍在四个方向生长,向东生长,一路

死去。他们一直在埋头喝水……掘水……毫无消息。

当晚霞又一次升起

临河的盆地麦子熟了……我便起身

一路踏过水井……这个该死的男人

爱情让我舍弃了生命和青春

我是那灾难带来了水乃至鼻息带来了前后的六天

众蚁在脚下咬紧阳光

就是那灾难照我一如既往大地一如既往:赤裸渴望而动情

发现我的肩头落满光芒,四方为辉煌的日兽所困

只有女人的头发如麦粒如水草,给我夜里潮湿的安慰

……抬起头来,女人

抬起头来,看着我

怎样射箭……

洞穴之中探出许多作响的头颅

……水,使我在婚礼上站立不稳

因为旷野上口唇相占,你我的生辰相互证明

旧河道,太阳与你同样辉煌。我早就驯服了它

我早就是我,是人,是东方人,是我自己

……但窑洞还是离水井甚远历史离水井更远

就让我负鱼而来……人们晾晒旧网……盛水的不再只是

嘴唇,还有河道,改造洪水……人们以我为禹……但我

也曾射过太阳……是我自己……娶过新娘

她本是水边的神,或许同时是水兽

当然很美丽。

击石拊石

百兽率舞。

根上,坐着太阳,新鲜如胎儿……但是水、水第四篇三生万物

1.女人的诞生

女人诞生在桥下

另一位女婴

破网

诞生在对面的船舱里

祖先之血灌注

声音如渴

在体内行走……哇……哇

便哭了

带来了挖土声,雪花盖地声:女孩的叹息

洪水中房屋倒塌声:婚礼的声音

风翻树叶的声音:新娘的呼吸声

诗朗诵的声音:半夜婴儿的哭声

还有月亮的声音

那是女人在男人的注视下

梳头的声音

民歌:

母亲寂静

女婴寂静

美人寂静地老去

滋养了河

女人像白色的毛巾一样从天上落下

落在高粱地里

第三位女人

本是一位男人

那是星星出现,形如半月。

他在制作陶器的同时制作了肉体

他在制作肉体的同时制作了衣服

遮住自己

就像遮住月亮

日久天长

在男人羞涩而隐秘的

愿望中

我就成了女人

……脊背像白色的花朵

为了强调生命

女人诞生在桥下。

女人

是的,女人

首先诞生泥巴。

镰刀的收割声中会有女人前来看你

她双乳内含有白色雪花吃草的声音

女人消失

在伐木声中

2.招魂那天无雨

A:我是水

流浪在

楚国的树上

多余的梦化成蓝色的电和一丛鸟骸

也开始流浪

让源头如尸,尽搁于树

让树撩开头发给我带来乳房的暴雨。根脉相接

让我们撕下皮肤,让我们更像

孤独的人体,睡在木头中,让地深处向上生长的

死亡

故乡

痛苦万分的

经过湘水中的月亮

骨头之中

楚国的歌声四起

我是楚国的歌王

还记得我开口说话的日子吗?

B:记得。痛苦的诗人

是你陪着我——所有的灾难才成为节日

到有水的地方为止

到我俩为止

没有一个人

活下来。而我

只记得你死去的日子……龙舟竟行[4]

只记得一组桃树,早上古老地醒来

我双手摸到你

太阳血染白衣,野花巢于足迹

我只记得你

睡在水流中

那才长久

注视

国家似水

被摇醒时一动不动

那么长久

A:好吧。记得我死去的日子

记住我

并不曾向你们许下什么

记住后来的事

尤其要记住过去……打井时撕裂的手指

记住本世纪初的

一场大雪

记住我在黎明中

步伐踉跄。

大地飞奔过来伸开双手

并没有接住

我零碎的脚印

……我是水

记住我的第一次死去……神秘的歌王

在墓画上烧得云朵低回

记住我已经死去

芦苇中。

我和第二个我

已经死去

死在故乡必经的道路上

记住我并不曾许下什么

B:剩下些身体如木柴

A:记住死亡如门……自由的

堆积尸体

像堆积大地

记住木柴只堆在我身上,画满了干涸的家乡河

火,尤其使我疼痛,在我身体上

有第一日

第二日和第三日

有三十六弦的乐器。有土鼓如风。有赤乌夹日

也有三寸六分的乐器

和众人不愿诉说的事情,难堪的事情

土地……一米……两米……跟着我

走过了最痛苦的时辰

鼓声锵锵,在我身体上

画满了波浪

鼓成船,槌成橹

我径直走了

记住这一根最大的木柴,苦难和流放的男人

囚于身体和孤独的男人,记住这一身白衣服

包裹的木头

于我的身躯一节一节焦黑

而静默

一节一节惊飞

如黑色燕子

来临河面。记住我的身体是你是妻子

也是儿子。更是门外门内的燕子

尤其是河流

是那么长久的

停止了生长的

骨头:

之后是

断断续续的火焰

只要你们记住了

“那么就取走我的身体吧”

B:是的,我记住了。

诗人,你是一根造水的绳索。

诗人,

你是语言中断的水草。

诗人,你是母羊居留的二十个世纪。

诗人,

你是提水的女人,是红陶黑陶。

我记住了你盛水的器皿

我记住了你嘴唇的位置

我记住了

心的需要

记住要慢慢地放下绳索

一寸一寸,一种向下生长的

渴望已久的水、诗歌和恋人的身躯

就在下面

平静的躺着

她的乳房温热流动成波浪

是的,我记住了

在你的面前

先要记住故乡……让两边的耳朵伸向海洋

时远时近的涛声如异乡的动物

让月亮如寂静的时间

从面孔中间穿过

打开两口深井

A:众人会又一次寂静地苏醒在井边

……少年人肩头薄如刀片,在大河中浸洗

说不清太阳是升起还是永久落下……霞光如血

招魂的这天无雨。

3.八月(或金铜仙人辞汉歌)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夜晚如马把我埋没。流水的声音。钟鼓的

声音。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潮湿的苔藓

我一无所有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画栏如树把我生长。流水的香气,宫殿的

香气。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八月的土地

我一无所有

陌生的官牵我走向千里以外

函谷吹来的凄风一直射向我青铜仙人的眸子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汉月与我一道

寂寞地离开古老地方

一路没有言语

思念旧君的清泪如铅水一样滴落

一路没有言语

咸阳道上为我送行的只有败兰一枝。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金铜仙人

独自携带

自己和承露盘

在月儿照着的荒凉的野地上行走

渐渐

离渭城远了听到的渭水的声音也就渐渐的小了

(这首诗是李贺的。我把它抄下作为本诗的结尾。李贺还有一序,我把它抄在最后:

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青铜仙人辞汉歌》。)[5]

1985.8中旬雨夜其他:神秘故事六篇

龟王

从前,在东边的平原深处,住着一位很老很老的石匠。石匠是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从一条幽深的山谷里走到这块平原上来的。他来了。他来的那一年战争刚结束。那时他就艺高胆大,为平原上一些著名的宫殿和陵园凿制各色动物。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大平原。很多人都想把闺女嫁给他,但他一个也没娶,只把钱散给众人,孤独地过着清苦的生活。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暗地里琢磨着一件由来已久的念头。这念头牵涉到天、地、人、神和动物。这念头从动物开始,也到动物结束。为此,他到处找寻石头。平原上石头本来不多,只是河滩那儿有一些鹅卵石,而这又不是他所需要的。因此他把那件事儿一直放在心里,从来没向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他的动物作品无论是飞翔的、走动的,还是浮游的,都带着在地层上艰难爬行的姿式与神态,带着一种知天命而又奋力抗争的气氛。他的动物作品越来越线条矛盾、骨骼拥挤,带着一股要从体内冲出的逼人腥气。这些奇形怪状的棱角似乎要领着这些石头动物弃人间而去。石匠本人越来越瘦,只剩下一把筋骨,那整个夏天他就一把蒲扇遮面,孤独地,死气沉沉地守着这堆无人问津的石头动物,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在阳光下僵化了。似乎他也要挤身[6]于这堆石头动物之间。后来的那个季节里,他坐在门前的两棵枫树下,凝神注视树叶间鸟巢和那些来去匆忙、喂养子息的鸟儿。他的双手似乎触摸到了那些高空中翔舞的生灵。但这似乎还不够。于是在后来迟到的冰封时光里,他守着那条河道,在萧瑟的北风中久久伫立。他的眼窝深陷。他的额头像悬崖一样充满暗示,并且饱满自足地面向深谷。他感到河流就像一条很细很长、又明亮又寒冷、带着阳光气味和鳞甲的一条蛇从手心上游过。他的手似乎穿过这些鳞甲在河道下一一抚摸那些人们无法看到的洞穴。泥层和鱼群激烈地繁殖。但这似乎也还不够。于是他在接着而来的春天里,完全放弃了石匠手艺,跟一位农夫去耕田。他笨拙而诚心诚意地紧跟在那条黄色耕牛后面,扶着犁。他的鞭子高举,他的双眼眯起,想起了他这一生痛楚而短促的时光。后来他把那些种子撒出。他似乎听到了种子姐妹们吃吃窃笑的声音。他的衣服破烂地迎风招展。然后他在那田垄里用沾着牛粪和泥巴的巴掌贴着额头睡去。第二天清早,他一跃而起,像一位青年人那样利落。他向那位农夫告别,话语变得清爽、结实。他在大地上行走如风。也许他正感到胸中有五匹烈马同时奔踏跃进。他一口气跑回家中,关上了院门,关上了大门和二门,关上了窗户。从此这个平原上石匠消声匿迹。那幢石匠居住的房屋就像一个死宅。一些从前他教过的徒弟,从院墙外往里扔进大豆、麦子和咸猪肉。屋子里有水井,足以养活他。就这样,整整过去了五个年头。

五年后,这里发了一场洪水。就在山洪向这块平原涌来的那天夜里,人们听到了无数只乌龟划水和爬动的声音,似乎在制止这场洪水。它们相互传递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呼喊着向它们的王奔去。第二天早上洪水退了。这些村子安然无恙。当人们关心地推开老石匠的院门及大门二门进入他的卧室时,发现他已疲惫地死在床上,地上还有一只和床差不多大的半人半龟的石头形体。猛一看,它很像一只龟王,但走近一看,又非常像人体,是一位裸体的男子。沾着泥水、满是伤痕的脚和手摊开,像是刚与洪水搏斗完毕,平静地卧在那儿。它完全已进化为人了,或者比人更高大些,只不过,它没有肚脐。这不是老石匠的疏忽。它本来不是母体所出。它是从荒野和洪水中爬着来的,它是还要回去的。

第二年大旱。人们摆上香案。十几条汉子把这块石龟王抬到干涸的河道中间,挖了一个大坑,埋下了它。一注清泉涌出。雨云相合。以后这块平原再也没有发生过旱灾和水灾。人们平安地过着日子。石匠和龟王被忘记了。也许我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傻瓜,居然提起这件大家都已忘记的年代久远的事来。

1985.5.23夜深

木船

人们都说,他是从一条木船上被抱下来的。那是日落时分,大阳将河水染得血红,上游驶来一只木船。这个村子的人们都吃惊地睁大眼睛,因为这条河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船只航行了。在这个村子的上游和下游都各有一道凶险的夹峡,人称“鬼门老大”和“鬼门老二”。在传说的英雄时代过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在这条河上航行过了。这条河不知坏了多少条性命,村子里的人听够了妇人们沿河哭嚎的声音。可今天,这条船是怎么回事呢?大家心里非常纳闷。这条木船带着一股奇香在村子旁靠了岸。它的形状是那么奇怪,上面洞开着许多窗户。几个好事者跳上船去,抱下一位两三岁的男孩来。那船很快又顺河漂走了,消失在水天交接处。几个好事者只说船上没人。对船上别的一切他们都沉默不语。也许他们是见到什么了。一束光?一个影子?或者一堆神坛前的火?他们只是沉默地四散开。更奇的是,这几位好事者不久以后都出远门去了,再也没有回到这方故乡的土地上来。因此那条木船一直是个迷。(也许,投向他身上的无数束目光已经表明,村里的人们把解开木船之谜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与木船有伙伴关系或者血缘关系的男孩身上。)他的养母非常善良、慈爱,他家里非常穷。他从小就酷爱画画。没有笔墨,他就用小土块在地上和墙壁上画。他的画很少有人能看懂。只有一位跛子木匠、一位女占星家和一位异常美丽的、永远长不大的哑女孩能理解他。那会儿他正处于试笔阶段。他的画很类似于一种秘密文字,能够连续地表达不同的人间故事和物体。鱼儿在他这时的画中反复出现,甚至他梦见自己也是一只非常古老的鱼,头枕着陆地。村子里的人们都对这件事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认定这些线条简约形体痛苦的画与自己的贫穷和极力忘却的过去有关系。于是他们就通过他慈爱的养母劝他今后不要再画了,要画也就去画些大家感到舒服安全的胖娃娃以及莺飞草长小桥流水什么的。但他的手总不能够停止这种活动,那些画像水一样从他的手指上流出来,遍地皆是,打湿了别人也打湿他自己。后来人们就随时随地地践踏他的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干脆不用土块了。他坐在那条载他而来的河边,把手指插进水里,画着,这远远看去有些远古仪式的味道,也就没有人再管他了。那些画儿只是在他的心里才存在,永远被层层波浪掩盖着。他的手指唤醒它们,但它们马上又在水中消失。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岁月,他长成了一条结实的汉子。他的养父死去了,他家更加贫穷。他只得放弃他所酷爱的水与画,去干别的营生。他做过箍桶匠、漆匠、铁匠、锡匠;他学过木工活、裁剪;他表演过杂技、驯过兽;他参加过马帮、当过土匪、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场战争,还丢了一条腿;他结过婚,生了孩子;在明丽的山川中他大醉并癫过数次;他爬过无数座高山、砍倒过无数棵大树、渡过无数条波光鳞鳞[7]鱼脊般起伏的河流;他吃过无数只乌龟、鸟、鱼、香喷喷的鲜花和草根;他操持着把他妹子嫁到远方的平原上,又为弟弟娶了一位贤惠温良的媳妇……直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病逝的养母安葬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也老了。大约从这个时候开始,那条木船的气味渐渐地在夜里漾起来了。那气味很特别,不像别的船只散发出的水腥味。那条木船漾出的是一种特别的香气,像是西方遮天蔽日的史前森林里一种异兽的香气。村子里的人在夜间也都闻到了这香气,有人认为它更近似于月光在水面上轻轻荡起的香气。他坐在床沿上,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同时也清澈地看见了那条木船。它是深红色的,但不像是一般的人间的油漆漆成的。远远看去,它很像是根根原木随随便便地搭成的。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的结构精巧严密,对着日光和月光齐崭崭的开了排窗户,也许是为了在航行中同时饱饱的吸收那暮春的麦粒、油菜花和千百种昆虫的香味。在木船的边缘上,清晰地永久镌刻着十三颗星辰和一只猫的图案。那星辰和猫的双眼既含满泪水又森然有光。于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积攒多年珍藏的碎银玉器,到镇上去换钱买了笔墨开始作画。于是这深宅大院里始终洋溢着一种水的气息,同时还有一种原始森林的气息。偶或,村子里的人们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伐木的丁当声。森林离这儿很远,人们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的画纸上发出的声音。他要画一条木船。他也许诞生在那条木船上。他在那条木船上顺河漂流了很久。而造这条木船的原木被伐倒的声响正在他的画纸上激起回声。然后是许多天叮叮作响的铁器的声音,那是造船的声音。他狂热地握着笔,站在画纸前,画纸上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掷笔上床,呼呼睡了三天三夜。直到邻村的人都听见半空中响起的一条船下水的“嘭嘭”声,他才跳下床来,将笔甩向画纸。最初的形体显露出来了。那是一个云雾遮蔽、峭壁阻挡、太阳曝晒、浑水侵侵的形体。那是一个孤寂的忧伤的形体,船,结实而空洞,下水了,告别了岸,急速驶向“鬼门”。它像死后的亲人们头枕着的陶罐一样,体现了一种存放的愿望,一种前代人的冥冥之根和身脉远隔千年向后代人存放的愿望。船的桅杆上一轮血红的太阳照着它朴实、厚重而又有自责的表情,然后天空用夜晚的星光和温存加以掩盖。就在那条木船在夜间悄悄航行的时辰,孩子们诞生了。这些沾血的健康的孩子们是大地上最沉重的形体。他们的诞生既无可奈何又饱含深情,既合乎规律又意味深长。他艰难的挥动着画笔,描绘这一切。仿佛在行进的永恒的河水中,是那条木船载着这些沉重的孩子们前进。因此那船又很像是一块陆地,一块早已诞生并埋有祖先头盖骨的陆地。是什么推动它前进的呢?是浑浊的河流和从天空吹来的悲壮的风。因此在他的画纸上,船只实实在在地行进着,断断续续地行进着。面对着画和窗外深情生活的缕缕炊烟,他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终于,这一天到了,他合上了双眼。他留下了遗嘱:要在他的床前对着河流焚烧那幅画。就在灰烬冉冉升上无边的天空的时候,那条木船又出现了。它逆流而上,在村边靠了岸。人们把这位船的儿子的尸首抬上船去,发现船上没有一个人。船舱内盛放着五种不同颜色的泥土。那条木船载着他向上游驶去,向他们共同的诞生地和归宿驶去。有开始就有结束。也许在它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树会静静长起。

1985.5.25

初恋

从前,有一个人,带着一条蛇,坐在木箱上,在这条大河上漂流,去寻找杀死他父亲的仇人。

他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漂泊着。他吃着带来的干粮或靠岸行乞。他还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颗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渔夫都摘下帽子或挥手向他致意。他到过这条河流的许多支系,学到了许多种方言,懂得了爱情、庙宇、生活和遗忘,但一直没有找到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

这条蛇是父亲在世时救活过来的。父亲把它放养在庄园右边的那片竹林中。蛇越养越大。它日夜苦修,准备有一天报恩。父亲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窜出竹林,吐着毒信子,在村外庙宇旁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并围着广场游了好几圈。当时大家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后来噩耗就传来了。因此,他以为只有这条蛇还与死去的父亲保持着一线联系。于是他把它装在木箱中,外出寻找杀父的仇人。

在这位儿子不停地梦到父亲血肉模糊的颜面的时刻,那条蛇却在木箱的底部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因为它已秘密地爱上了千里之外的另外一条蛇。不过那条蛇并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条竹子编成的蛇。这种秘密的爱,使它不断狂热地通过思念、渴望、梦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点一点灌注进那条没有生命的蛇的体内。每到晚上,明月高悬南方的时刻那条竹子编成的蛇就灵气絮绕,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光环和火星飞舞。它的体格逐渐由肉与刺充实起来。它慢慢地成形了。

终于,在这一天早晨,竹编蛇从玩具房内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际,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会儿,剧毒发作,主人死去了。这主人就是那位儿子要找寻的杀父仇人,那条木箱内的蛇在把生命和爱注入竹编蛇的体内时,也给它注入了同样深厚的仇恨。

木箱内的蛇要不告而辞了。夜里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无数洪水、沼泽、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条竹编蛇相会。而它的主人仍继续坐在木箱子上,寻找他的杀父仇人。

两条相爱的蛇使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寻找。一枝火焰在他心头燃烧着。

1985.5.22

诞生

这个脸上有一条刀疤的人,在叫嚷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忧心忡忡。他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紫红的脸膛上眼睛被两个青圈画住。他老婆就要在这个酷热的月份内临盆了。

人们一路大叫着,举着割麦季节担麦用的铁尖扁担,向那条本来就不深的河流奔去。河水已经完全干涸了,露出细沙、巨大的裂口和难看的河床。今年大旱,异常缺水,已经传来好几起为水械斗的事情了。老人们说,夜间的星星和树上的鸟儿都显示出凶兆。事实上,有世仇的两个村子之间早就酝酿着一场恶斗了。在河那边,两村田地相接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蓄水的深池。在最近的三年中,那深池曾连续淹死了好几个人。那几座新坟就埋在深池与庙的中间,呈一个“品”字形。

两村人聚头时,男人妇人叫成一团。远远望去,像是有一群人正在田野上舞蹈。铁尖扁担插在田埂上:人们知道这是一件致命的凶器。不到急眼时,人们是不会用它的。仿佛它们立在四周,只是一群观战的精灵,只是这场恶斗的主人和默默的依靠。池边几只鸟扑打着身躯飞起。远去中并没能听见它们的哀鸣,地面的声响太宏大了。这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接连打倒了好几位汉子,其中一条汉子的口里还冒着酒气。泥浆糊住了人们的面孔。人们的五官都被紧张地拉开。动作急促、断续、转瞬即逝,充满了遥远的暗示。有几个男人被打出血来了。有好几个妇人则躺在地上哼哼,另外一些则退出恶战。剩下了精壮的劳力,穿着裤衩抢着撕打在一起。还有一名观看助战少年,失足落入池中,好在水浅,一会儿就满身泥浆的被捞上来。

这时,刀疤脸被几条汉子围住了。他昏天昏地的扭动着脖子。不知是谁碰了一下,一根铁尖扁担自然的倾斜着,向他们倒来。那几条汉子本能的跳开了。在他瘫坐下去时,铁尖迟钝的戳入他脖子。有几个妇人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痛苦地意识到妻子分娩了。他如此逼真地看到了扭曲的妻子的发辫和那降生到这世上的小小的沾血的肉团。这是他留下的骨血,他的有眼睛的财宝。他咧着嘴咽下最后一口气,想笑而又没笑出来。

……人们把这具尸首抬到他家院子里时,屋子里果真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为什么,牛栏里那头沾满泥巴的老黄牛的眼眶内也正滑动着泪珠。

1985.5.22

公鸡

这里生活的人们有一个习惯,在盖新房砌地基时要以公鸡头和公鸡血作为献祭。这个村子里老黑头今年要盖房。

老黑头今年快六十了,膝下无儿无女,老夫妻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不久前,他外出进山贩运木材,历经千辛万苦,靠着这条河流和自己的血汁,一把老筋骨,攒下了一些钱。他要在今年春上盖四间房子。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家有一只羽毛似血的漂亮公鸡。

老黑头挑好了地基,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洼地。只有一些杂树林,那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还有一些摸不清年代的古老乱坟,那是人们与这片洼地最早结下的契约,现在这契约早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只守着门前的几亩薄土过日子,淡漠了身后无边的洼地。风水先生说这片洼地属卧龙之相,如果老黑头命根子深,他家就会添子成龙。老黑头心里半信半疑。每到黄昏时分,他就在洼地里乱转。他和洼地逐渐由陌生而熟悉,最终结成了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尤其是在黄昏,他们能相互体会,体会得很深很深。西边的落日突然在树丛间垂直落下,被微微腾起的积尘和炊烟掩埋。老黑头的心像这一片洼地为黑夜的降临而轻轻抖动。他觉得老天有负于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居然不能享有一个儿子。老黑头走出洼地的时候,吐了一口唾沫。天黑得很快。老伴又在守着小灯等他回去吃晚饭了。在盖房之前的那天夜里,没有人知道,老黑头对着他的老朋友——那片洼地磕了几个响头。

盖房那天上午,砖瓦匠们摸摸嘴巴上的油,提着瓦刀,立在四周。一位方头脑的家伙拎着那只漂亮的红公鸡走到中央。他对着鸡脖子砍了一刀。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急促的扑打到褐色的地面上,像一朵烈艳的异花不断在积尘上绽开。鞭炮声响起来了。老黑头递一支纸烟给那方头大汉。就在他伸出一只手接烟的当口,那只大红公鸡拖着脖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径直飞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流着血,直扑洼地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乱树丛后面。老黑头这才回过味来和大伙一起,拥向洼地。但那只公鸡像是地遁了似的,连血迹和羽毛也没见到。大伙跟着老黑头踏入这片陌生的洼地,暗暗地纳闷着,继续向深处走去。突然,前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人们放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向前搜索着,不时地互相传递着惊异的表情。杂树枝上一些叶片刚从乌黑的笨重的躯壳里挣扎出来,惊喜的瞧着这渴望奇迹的人们,甚至用柔韧的躯体去接触他们,摸摸他们头顶的黑发。洼地满怀信心地迎接并容纳着人们。大伙终于发现了一个用红布小褂包裹的男婴。他躺在两座古老坟包之间,哇哇直哭。说也奇怪,在婴儿的额上居然发现了两滴潮红的血和一片羽毛。那羽毛很像是那只大红公鸡的。不过也没准是鸟儿追逐时啄落下来的。就是血迹不太好解释。公鸡终于没有找到。

自然是老黑头把那男婴抱回家去了。

剩下的人们整个春季都沉浸在洼地的神秘威力和恩泽中。人们变得沉默寡言。人们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明亮。

又用了另一只公鸡头,老黑头的房子盖好了。第二年春天老黑头的妻子居然开怀了,生了一个女儿,但更多的乳汁是被男婴吮吸了。奇迹没有出现。日子照样一直平常地过下去。日落日出,四季循环,只是洼地变得温情脉脉,只是老黑头不会绝后了。

1985.5.24

南方

我81岁那年,得到了一幅故乡的地图。上面绘有断断续续的曲线,指向天空和大地,又似乎形成一个圆圈。其中的河流埋有烂木板、尸体和大鱼。我住在京城的郊外,一个人寂寞地做着活儿,手工活儿,为别人缝些布景和道具。我在房子中间也得把衣领竖起,遮蔽我畏寒的身体。那好像是一个冬天,雪花将飘未飘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木轮车把我拉往南方。我最早到达的地方有一大片林子。在那里,赶车人把我放在丛树中间的一块花石头上,在我的脚下摆了好些野花。他们把我的衣服撕成旗帜的模样,随风摆动。他们便走了。开始的时候,我不能把这理解为吉兆。直到有一颗星星落在我的头顶上,事情才算有了眉目。我的头顶上火星四溅,把我的衣裳和那张故乡曲折的地图烧成灰烬,似乎连我的骨头也起了大火。就在这时,我睁开了眼睛,肉体新鲜而痛苦,而对面的粗树上奇迹般的拴了一匹马。它正是我年轻力壮时在另一片林子里丢失的。这,我一眼就能看出事情非同小可。为了壮胆,我用手自己握住,做出饮酒的姿式。这匹马被拴在树上,打着响鼻。我牵着它走向水边,准备洗洗身子,忽然发现水面上映出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气得我当场往水里扔了块石头。就这样,北方从我的手掌上流失干净。等一路打马,骑回故乡的小城,我发现故乡的小雨下我已经长成二十岁的身躯,又注入了情爱。我奔向那条熟悉的小巷。和几十年前一样,那扇窗户还开着。和那个告别的夜晚一样:外面下着雨,里面亮着灯。我像几十年前一样攀上窗户,进屋时发现我当年留下的信件还没有拆开。突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她吃吃的笑声。我惊呆了,只好跳下窗户,飞身上马,奔向山坡。远远望见了我家的几间屋子,在村头立着。我跃下马,滚入灰尘,在门前的月下跌一跤,膝盖流着血。醒来时已经用红布包好。母亲坐在门前纺线,仿佛做着一个古老的手势。我走向她,身躯越来越小。我长到3岁,抬头望门。马儿早已不见。

1985.8


[1] 原稿如此。——编者注。

[2] 原稿如此。——编者注。

[3] 本篇形式奇特,每页排两栏。海子本意让两栏相互对照,但两栏有时并不对称。——编者注。

[4] 原稿为“竟”,似应为“竞”。——编者注。

[5] 李贺原诗:“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编者注。

[6] 原文如此。似应为“跻身”。——编者注。

[7] 原文如此。似应为“粼粼”。——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