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卡因的最新配方



1



按照刘亚男指的方向,又行驶了大概二十公里,地势开始险峻,公路两旁常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沟,使得我不得不放慢车速。路边总能看到废弃的窑洞,没有门框的门在暮色中像黑漆漆的嘴朝我们张着。

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要凌晨五点,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忽然想起车后斗上还有两个活人,问道:“后面那两个没事吧?”

程建邦见刘亚男没吭声,于是问道:“对了,他们是怎么知道你被警察抓了,而且上了这条路?”

“我到哪儿都有人知道。”刘亚男指着前面的一条岔路说,“从这里拐下去。”

我将车从那个路口拐下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前方有一个不大的镇子。因为天色太早,只有零星的灯光亮着。镇子里的路不宽,歪歪斜斜地栽着一排电线杆,路两边是一些商铺,建筑以土坯砖为主,在这荒芜的冬季,看着更加荒凉。

我照着刘亚男的意思,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小饭馆门口,那饭馆紧挨着一个摩托车修理铺,都关着门。窗户上雾蒙蒙的玻璃残破不堪,几层发黄的挂历堵着玻璃上的破洞。窗框上横七竖八地钉着一些木板,算是防盗窗了。屋内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儿亮光。我们刚跳下车,摩托车修理铺的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四十岁上下面色黝黑的男人披着军大衣,警惕地看着我和程建邦。我见他的手藏在军大衣里面,八成是握着枪。

那男人见到刘亚男,忙从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对着刘亚男点头哈腰。刘亚男冲那男人微微一点头,说:“给我朋友弄点儿热乎的吃的。”

那男人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我和程建邦,小心翼翼地问刘亚男:“老……老三他们呢?”

刘亚男看了眼后车斗,没有吭声。那男人赶忙攀上卡车马槽,伸着脖子朝里看了一眼,扭头看着刘亚男说:“这都是咋了?”刘亚男没有吭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抻着脖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爬进车斗将那两个枪手扶下车。

那两个枪手脸冻得发青,鼻涕糊在脸上,浑身筛糠似的哆嗦,领口处结了一层白霜。他们似乎连抬头看我们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一瘸一拐地被那男人搀到屋内。刘亚男扭头看着我和程建邦。我耸了耸肩膀,程建邦则一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儿,避开刘亚男的眼神遥望着天边。

不多时,那男人从屋内出来,隐含敌意地瞪了我和程建邦一眼,想必是那两个枪手跟他说了之前的事。他走到旁边那个小饭馆门口,双手缩在袖筒里,猫着腰用脚在铁皮包着的门上轻轻踢了几下,等了几秒钟,见没有动静,又用力踢了几脚。咣咣的声音撕破了清晨这条街的寂静。

饭馆的老板披着一件油光锃亮的早已辨不清本色的棉大衣,不情愿地打开门,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嘟囔着什么。刘亚男说:“你们愿意走也行,不过昨晚你们也看到了,警察肯定在到处找我们,我劝你们还是先凑合着随便吃点儿,我去办点儿事马上回来。”她说完竖起衣领,对那男人使了个眼色,朝街的另一边走去。

“老板,有啥吃的?”程建邦大大咧咧地走到火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炉边的烧火棍,将火炉下面的通风盖打开,捅了两下,灰白的煤灰跟着几块红亮的炭掉在地上,接着又挑起炉盖,朝炉子里捅了两下,一股幽蓝的火苗从火炉中煤面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饭馆老板眯着眼睛拿起火钳子夹了几块煤丢进炉膛,将炉边早被油烟浸染得油黑的烧水壶放到炉子中央说:“这会儿甚也没有。”

我拉了把椅子坐在炉边,伸手烤着火说:“没有就做。”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面额五十元的纸币塞给他。

饭馆老板并没有接钱,为难地说:“那你们就得等了。”

程建邦说:“剩的也行。”

饭馆老板钻进后厨,不多时拿出一盘蒸得开了花的馒头和两只海碗摆在我们跟前的桌上,又端出一碗油泼辣子和两根剥好的大葱,说:“那你们就凑合下吧。”

程建邦看了眼我说:“知道怎么吃吗?”

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改掉有事没事就跟我臭显摆的毛病,到哪里都喜欢摆出一副对当地风俗很熟的样子。我二话没说,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使劲儿嚼着说:“我就喜欢这么吃。”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糟践东西。”接着拿起馒头来掰开,在里面厚厚地抹了一层油泼辣子,再把馒头一夹,活动了一下腮帮子,大大地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眯着眼摇着头,嗓子里满足地哼哼着,又拿起大葱脆生生地咬了一截,对饭馆老板说:“水开了,赶紧倒水啊。”

饭馆老板应了一声,在两只碗里分别放了两勺白糖,将炉子上吱吱作响的开水浇进去,就算把菜上齐了,然后就钻进后厨叮叮当当地忙活去了。

程建邦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赶紧吃。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能坐下来吃饭,不论吃的是什么,都要当成是山珍海味一样吃饱。因为谁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下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我学着他的办法,狼吞虎咽地吃下几个馒头,辣得直吸凉气。最后将那一大碗热白糖水大口地灌下,瞬间出了一身的热汗,一夜的饥寒顿时无影无踪。

程建邦递给我一支烟,轻声说:“刘亚男和周亚迪关系应该不一般。”

我拿着烧火棍挑开炉盖,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加了几块煤,说:“正好一勺烩。”

程建邦看着我,许久才轻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老徐也是这个意思。”

从徐卫东发来那条信息开始,我就知道我们这次遇到的突发状况引起了上级的重视。一个是金三角的毒枭,一个是活跃在中俄两国的大毒贩,这两个人交集在一起除了更大宗的毒品买卖,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而且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将要发生的事很可能上级得到的情报也极其有限。不然怎么会临时改变我们秘密逮捕刘亚男的任务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到门口停了下来,接着是一声短促的鸣笛。我和程建邦对了下眼神,起身朝门外走。饭馆老板闻声从后厨走了出来看着我们。我摸出刚才那张五十元的纸币递给他,问:“够吗?”他说:“太大了,我找不开。”我说:“不用找了。”说完和程建邦走出饭馆。

一阵风卷着地上的沙土吹过,刚出的一身汗立刻消失了。刘亚男坐在驾驶座上示意我们上车。我朝车内看了看,没发现有其他人,便与程建邦钻进了车内。

刘亚男半天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开车,只是从后视镜上看着我们。我余光瞥了眼程建邦,他也是一脸茫然。

刘亚男扭头四周看了看,语气一沉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一笑,说:“这话得我们问你吧,你想干什么?”

刘亚男说:“我的事你们两个问不着,也没有资格问。”她顿了顿,神色一正,说,“秦川、程建邦,徐卫东给你们的任务是把我带回去,你们一路跟到这儿,想干什么?”

我脑袋嗡的一声,努力克制着神色因为情绪而引起的变化,假装疑惑地扭头看着程建邦说:“她说什么?”

程建邦没有理我,盯着刘亚男的眼睛,说:“动一下我就开枪。”他眼皮稍微一垂,我和刘亚男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之前拿下的那两个枪手的枪握在手里,枪口正对着刘亚男。

我感觉自己像是随着车内的空气一起凝固了,稍微一动,身体就会随着这凝固的空气一起四分五裂。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拽着我的心脏不停地往下坠落。我自认为已经修炼到只要自己愿意,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真实身份的地步。哪知这一次还没有做什么,就被人家识破,而且连上级的名字和任务的内容都了如指掌。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回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刘亚男把遮挡在眼前的刘海甩到一边,笑着对程建邦说:“上次在金三角的丛林里对着宁志开枪,这次又想在这黄土高原上对我开枪?”

我明显看到程建邦浑身一震,从衣襟下露出的幽黑的枪管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如果我们的身份被识破,那八成是我们自己的隐蔽工作没有做好,可是程建邦曾开枪误伤宁志这种事怎么可能泄露?

程建邦眉头一皱,说:“你是什么人?”

“跟你们说不清,但是宁志去金三角是我派去的。”刘亚男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又说,“我是你们特案组的上级部门。”她说着横了程建邦一眼说,“把枪收起来。”

程建邦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对,你要是想把我们怎么样,也不会叫我们上车了。”他把枪收起别在后腰,看着我笑了下说:“操,我就知道这女人没那么简单。”

刘亚男接着问道:“还没回答我呢,你们想干什么?”

程建邦说:“既然你是我们的上级部门的,难道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你们接到的任务我知道,但你们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显然你们现在已经超出了任务范围,为什么不按命令带我回去?”刘亚男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丢给我说,“不说就用这个打电话给你上级,你们正好鉴定我身份,再说我也懒得管你们,丢给徐卫东也好。”

我拿着她那部手机一时不知所措。刘亚男伸手过来在键盘上按下一串字符,手机界面即刻切换成我熟悉的联络总部的专用界面,而且权限明显要比我和程建邦的手机高。我拨通了总部的总机,电话那头传来了话务员熟悉的暗语,我不知如何应答,把手机还给刘亚男,扭头看着程建邦,对他撇撇嘴,叹着气点了点头。刘亚男接过电话说:“碰到家人了,给家里报个平安。”说完挂了电话。

我把脑海中所有关于刘亚男的记忆全部倒了出来,快速地整理了一遍,尽管很多事情说不通,不过如果她真的在执行另一条线的任务,那么那些说不通的都不算什么事。唯独昨晚她和那两个枪手将那五个警察炸死的事是一个疑点。我问:“来救你的,也是咱们的人?”

“不是。”

不等我继续追问,程建邦说:“昨晚那几个是假警察?”

刘亚男说:“不全是。”

我压制住猛然蹿出的怒火说:“那就是还有真的?你为达到你的目的不择手段,宁可牺牲警察?”

刘亚男斜着眼打量了我一下,说:“只有那个他们叫冯队的是警察。不过能给毒枭带路合作的,你觉得会是什么好警察?”她有些不耐烦地伸手打断了我接下来的问题,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想干什么?”

我扭头看程建邦,他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我长舒了一口气说:“我想去金三角。”

刘亚男冷笑了一声不说话了。车内恢复了宁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却像一个等待考试结果的学生,我可以肯定,只要刘亚男一点头,凭借她的资源、势力和级别,我大可大摇大摆地重返金三角。这个女人太不可思议了,连特案组掌握的有关她的情报都是假的,从她的假档案中看,她所背负的使命可远远不单是缉毒这么简单。这些判断让我不由得兴奋起来,而这个人也令我自愧不如,肃然起敬。

“不行,这不是你的任务。”她轻轻地说。

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换我是她,也不会贸然答应这样的事。本来以为把握这次机会可以重回金三角,谁知这次的目标人物刘亚男居然是自己人,而且级别远高于我和程建邦,很可能还高于徐卫东,那么现在已经不是智慧和勇气的博弈,而是简单的权力。这不是动动脑子,流血流汗就能改变的事,至少在时间上就不允许。

我见她没有丝毫通融的迹象,沮丧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对程建邦摇摇头,摸出手机说:“算了,那你只能跟我们回去了,我得执行完这个任务。”

刘亚男眉头微微一皱,说:“你们回去,我会和徐卫东解释。”

我双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说:“那你现在跟他解释吧。”

她说:“听不到我说的吗?你们先回去,我会和他解释。”

我见她眼神中掠过一丝一般人根本无从察觉的慌乱,突然像是看到一丝曙光,很有可能刘亚男目前所做的事也超出了她的任务范围。这对我们来说很正常,毕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就算是我,也想超出任务范围去金三角只为完成宁志的任务,并将他的尸骨带回来,更不要提这个如此神秘莫测的女人。不然为什么上级要我们把她秘密带回去?

我试探地说:“那可不行,我说去金三角,你说那不是我的任务。那我服从命令,执行好我的任务好了。”

她挺起胸,抬高了一点儿声调,说:“你是什么职务?什么级别?中尉还是上尉?我肯定比你高,现在你只需服从我的命令。”

她开始拿级别压我,让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我笑着说:“我还真没有级别,入行就被销了所有档案。”我对程建邦使了个眼色说:“走,回去交货。”

程建邦早看出我的小心思,伸着懒腰搓搓手说:“得嘞。”

刘亚男再怎么厉害,始终是个女人,眼下大家对彼此的身份又心知肚明,她对付毒贩那些手段在这里完全失效,现在拼的是体力,我和程建邦要带她回去简直易如反掌。她忙说:“等等,你先说你为什么要去金三角,上回你可是丢了半条命在那里的。”

我说:“那你为什么怕跟我们回去?我没猜错的话你的任务重心在境外,这几年都没怎么在国内露过面。这次突然一个人回来干什么?”

程建邦在一旁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刘亚男此时已经完全放下了伪装,跟着程建邦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红了。她将额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说:“刚才确认了你们的身份后就像是见了亲人。”她别过脸,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声音有些哽咽,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去金三角是为了宁志。”

我“嗯”了一声。她又说:“我也是。”

“是什么?”我追问道。

她说:“去金三角。”

我说:“也为了宁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也不全是。”她转过脸来,眼里满满地噙着两汪泪水,像是见着失散已久的亲人一样,看着我和程建邦说,“上个月,我第六个兄弟把命丢在了那里。”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宁志是第一个。”

我脑中浮现出宁志牺牲时的场景,心中猛地一抽,眼里瞬间涌起一层泪雾。



2



她转过身抓住我和程建邦的手说:“听姐姐的话,回去。”她这个举动顿时把我和程建邦搞蒙了,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却有力,目光温情而恳切却坚决。

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说:“不行,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看得出,你明显是在违抗上级命令。”

程建邦突然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不制订个计划向上级申请任务呢?”

刘亚男看着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脸一板说:“这辆车给你们,你们回去吧。”说着就伸手去开车门准备下车。程建邦突然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制订了计划,申请了任务,而且上面也批准了。”

我和刘亚男听他这么一说,全愣在那里。程建邦顿了顿又说:“但是上面要你带两个帮手,你拒绝了。”说到这儿他看着我说,“我俩就是上面派给她的帮手。”

我说:“有必要瞒着我们吗?”

程建邦笑了下说:“不是瞒,只是没亲口告诉我们而已。”

我说:“废话,这有什么区别?”

程建邦说:“现在看来,老徐只是在遂我们三个人都想去金三角的愿。”

我扭头看刘亚男,见她并没有反驳,于是说:“什么意思?”

程建邦狡黠地一笑,眼睛亮亮地说:“你和老徐不止一次说过想去金三角吧?这次亚男正好申请了任务,上面要派帮手给她,她担心再次牺牲自己的兄弟,就拒绝了,简单地说,她是觉得帮手累赘。”程建邦笑了笑,又说,“当年我也嫌你累赘,这我能理解。”

我说:“你少废话。”

程建邦接着说:“我没估计错的话,亚男只想自己一个人去,她在金三角那帮人中的身份和地位早就是大腕了,她的资源和能量不仅是组织的宝贵资源,也是她敢和组织谈条件的筹码,她不要帮手,利用自己的反面身份去金三角很简单。老徐接到的任务肯定是把她带回来,但老徐派了我们两个,他料定我们一旦知道亚男的真实身份一定会琢磨着跟她去金三角,这就遂了亚男和我们去金三角的愿。再有,以咱俩的情况是不会轻易被亚男哄回北京的,势必会跟在她左右,这也遂了老徐能有自己人和亚男相互照应的愿。”

刘亚男还是没有吭声,默默地点了根烟,独自抽了起来。

程建邦对刘亚男说:“你和老徐是老战友了吧?”

刘亚男不置可否地笑笑,接着抽她的烟。我说:“老徐有必要瞒着我们吗?”

程建邦说:“我问你,如果哪天上面就这个事问你,你接到的任务是什么,你怎么说?”

我说:“带刘亚男回去。”

程建邦又说:“如果老徐告诉你,明的任务是把刘亚男带回去,实际要想办法配合刘亚男去金三角,等事情过了上级问下来,你怎么说?”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很明显,我照直说就会出卖徐卫东,而瞒着说就会欺骗上级,这里面孰重孰轻我根本无法掂量。

程建邦说:“老徐是不想将来万一有什么差池,造成你对上级撒谎。”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不由得咂巴咂巴嘴说:“老徐心思确实缜密。”

程建邦说:“废话,不然人家坐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发令箭,你却认准一个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要换你坐在老徐的那个位子上,什么事也干不成,小学生都能买到海洛因了。”他说完看向刘亚男,话锋一转,“我们也不可能回去的,咱别辜负了老徐这番苦心。”

刘亚男抽了口烟,叹了口气说:“知道我回来的不光是上面,这太危险了,稍一不小心……”

我想起之前那几个假警察,打断了刘亚男的话,说:“那你就更不能孤军奋战了,我不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会给你添累赘。”

刘亚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程建邦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很严肃地说:“这和性别没关系,人家一个人这么多年做了多少事你我很难想象。”

我点点头,看着刘亚男说:“说计划吧。”

刘亚男说:“我的计划里没有你们两个。”

我被她噎了一下,求助地看了看程建邦,程建邦说:“那说任务,说目标。”

刘亚男想了想,说:“帮金三角改朝换代,我们现在完全失去了对那边的控制。”她说完打开车门,对我们说,“你们来个人开车吧,咱们出发。”

听到“改朝换代”这个词我心中觉得不快。这无非是灭了周亚迪,又来个张亚迪,灭了张亚迪,又来个王亚迪的事。只是在两年前我的抱负还是要将那里夷为平地,但现实的确如刘亚男所说,我们所做的也只是尽量多地掌控那边的消息,因为只要有贪婪的物欲存在,那里就不会消失,毕竟那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土。

我正准备下车,却从车后看到几个人向这边赶来,跑得很急。我忙问刘亚男:“那是你的人吗?”

刘亚男转头看了一眼,说:“不是。”她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向前冲去。我和程建邦在后座上被巨大的惯性晃得东倒西歪,还没来得及抓好,就听到后面嗵的一声巨响,接着车尾被急速喷射出的钢砂击中,一阵噼里啪啦。刘亚男没有停止加速,车轮开始在沙石混合的路面上不停地打滑。这时又是嗵的一声,这次声音明显比刚才远多了,也听不到钢砂打到车身的声音了。

我挣扎着扶着座椅坐了起来,赶忙伸手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检查是否有穿过车体的钢砂打中自己。

“你怎么样?”程建邦扶着座椅问刘亚男。我这才注意到刘亚男的脸上满是鲜血,血顺着鬓角的一缕头发不停地淌到肩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一手紧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搁在变速杆上,轻轻地说:“算他们走运,打到的是头不是脸,不然我非回来亲自要了他们的命。”

一时间我分辨不出她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如果没事,但她说打中了头,而且满脸的血;如果有事,从她的口气来判断,似乎她并不在意。我向车后看了看,见并没有人追来,说:“找个地方停一下,换我开,你到后面来检查下伤口。”

刘亚男侧脸看了眼自己肩膀上的血,眉头微微一皱说:“刚买的大衣。”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又说,“不行,你们路不熟,他们一会儿肯定追来。”她把手伸进自己包里,摸出一包没开封的纸巾,一丢正好丢到程建邦的手中,“取纸巾给我。”

车后窗和前挡玻璃上有一个绿豆大小的洞,应该是一颗钢珠打穿的,也正好擦过了刘亚男右耳上边的头皮。程建邦翻坐到副驾上,小心地帮刘亚男将脸上的血擦掉,一边轻轻地拨开她的头发查看伤势,一边看着她的表情。她稍一皱眉,程建邦立刻停下动作。我明显看到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刘亚男突然拨开程建邦的手,将车一拐,开下一个陡坡。我以为是个大坑,当下了坡才发现那个大坑的四壁上都是打好的窑洞,不知废弃了多久,门窗早被人拆走。我打开车门跳下车,摸出腰后的手枪,检查了每口窑洞,里面凌乱地码放着一些土坯,窑洞里的土炕早已坍塌,只有破损的烟道处裸露出的被烟熏黑的砖块能证明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

我走回车边,刘亚男摇下了车窗说:“这里待不了多久。”放下车内的化妆镜,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我四下看了看,有些不耐烦,说:“你是不是给我们解释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秦川。”程建邦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轻声对我喝道。我低头见刘亚男在车内认真地拨开自己的头发,从包里拿出棉签和酒精处理伤口,并没有理会我们。再看程建邦丝毫不为刚才以及将可能发生的事担心,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我伸出手指,指了指程建邦的鼻子,又指了指车内的刘亚男,踹了一脚轮胎,什么也没说,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点了根烟抽起来。

我承认自己不如他们聪明,很多事我看到一点,最多分析判断到背后三点就到了头儿。程建邦不一样,他看到一点,差不多能判断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像之前他凭借刘亚男的一些话就判断出徐卫东派给我们这次任务的真实用意。而且事后都证明他的判断八九不离十。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天赋还是他曾参加了什么特殊的训练,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当遇到类似眼下这种情况时,我就像个瞎子、聋子。逻辑不如他们严密和完整,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听不到他们听到的,像个傻瓜。偏偏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变得那么不可捉摸,不愿和人明明白白地说话。这对他们可能是一种享受,可对我是一种煎熬,一种同生共死却还宛如局外人的煎熬。

一低头,我见裤脚上沾了一些尘土,伸手想拍掉,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手机。我灵机一动,或许是时候请示一下徐卫东了,因为情况显然又超出了刘亚男的掌控,刚才追来的那些人,明显不在刘亚男的预计之内。

刚摸出手机,就听到程建邦低声对我喝道:“秦川,你干什么?”

我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程建邦盯着我手机警惕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委屈。难道他们担心我给追杀我们的人通风报信吗?我无奈地笑笑说:“打110报警。”

“操!”程建邦骂了一句,扭头不知和刘亚男说了句什么,打开车门下了车,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走了过来,看着我手里的手机说:“你是要和老徐汇报吗?”

“嗯。”我点点头。

“如果你不想去金三角,那么你现在就汇报;如果你想去,那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已经在路上了。”他看看疑惑的我,又说,“你不是宁愿把命搭上也要去吗?怎么现在只是一支钢砂枪就把你打蒙了?难道你的血是只有过了国境,到了金三角的地界才流吗?”

“已经在路上了?”我喃喃地重复着。

“嗯,任务开始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车内的刘亚男,拍拍我的肩膀说,“还不明白吗?”

我想了想,轻轻地摇摇头。

他摸出烟,点了一根,抽了一口指着脚下说:“现在在这里,就是通往金三角的一条绳索,我们在顺着过去。”

我说:“我不明白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现在不能和老徐汇报进展?他发来的信息你也看了,其中一句就是保持联络。”

程建邦笑了笑,侧着脸像是在想怎么跟我解释,接着他说:“现在刘亚男和我们的愿望是一样的,她把她的资源利用起来,我们可以一起大摇大摆地回金三角。如果汇报了现在的情况,正常情况下老徐肯定得召我们回去,那么你觉得还有多大机会重回金三角?就算老徐丢给你一个任务,让你回金三角,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和上次一样?从和小混混打架开始?我估计你可能连周亚迪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干掉了。”

我想了想,说:“所以我们不必向老徐汇报,等到了金三角再说也不迟,那时候老徐也好对上面交代。”

程建邦笑着点点头说:“不然以你我的经历,面孔在那边那么熟,无论如何上面是不会派你我前往的。”

我说:“你的意思是这次是一个赌局,我在赌自己在周亚迪那里有没有暴露本来的身份,老徐也在赌这个。”

“对。”程建邦说,“如果赌赢了,那么我们就是去金三角执行任务的最佳人选,比派过去的新人都有分量。”

我恍然大悟,心头即刻一松,对刚才在心里埋怨程建邦的事隐隐地内疚。不过有一个假设我们谁都没有提,那就是:如果,我们赌输了呢?



3



刘亚男处理完伤口,坐在车内用手机不知跟什么人在通话。我说:“她水太深,什么都不跟我们说,这么下去怎么合作?”

程建邦说:“她不是不说,是没有机会,而且换作是你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吧,再说路还长呢,沉住气。”

我点了点头说:“我懒得和自己人费神。”

他笑了笑没吭声。

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由外传来,而且听上去速度很快,至少有两辆车。我和程建邦一对视,不约而同地朝刘亚男望去。她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眉头微微一皱,对我们伸出手做了个往下按的动作,示意我们隐蔽。

程建邦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拽到墙边废弃的牲口圈里,揭起墙角的高粱秸秆说:“你在这儿,我躲那边的井里。”

“井里?”

他不耐烦地说:“你别管了。”

我看了看刚才和他抽烟的地方说:“把那儿处理下。”

“别他妈废话。”他朝我屁股上轻轻蹬了一脚。我摸出枪,上好膛,蹲下来,由他用秸秆把我隐藏好,扬起的灰尘掺杂着一股干牛粪的气味被我吸进了鼻子,我担心咳嗽会抖落他帮我搭好的伪装,只好努力用闭气的方法忍住。透过秸秆的缝隙,我见程建邦抱着一捆秸秆丢在之前我和他抽烟的地方稍作伪装,正想往院中央的枯井处跑,回头看了看,突然裹紧身上的衣服扭头钻到车底,抓着底盘。

两辆越野车呼啸着冲进院子,车还没停,车门便打开,从里面跳下来四五个端着半自动步枪的男人,将刘亚男的车团团围住。另一辆车径直开到院子的最里面,猛地调过头,车头正对着院门口。车门打开也跳下两个男人,端着枪挨个儿巡视了每口窑洞,甚至探头朝那口枯井里张望了一会儿。其中一人顺着墙走到我藏身的牲口圈外,站在柴门边朝里面张望。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人的脚尖和垂在膝头的枪口,只要他稍微显露出发现我的动作,我只能先把他解决掉。可恶的是因为刘亚男对这里的情况介绍得非常有限,现在除了她本人,我们都不知道来人是什么来头。这些拿着枪的人,是便衣缉毒警?是普通的喽啰还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杀手?是来黑吃黑的毒贩还是来追杀大毒贩刘亚男的正义人士?……什么都不知道,我枪里的子弹却一触即发,很有可能最后我死都不知道死在什么人手里。

这时院子深处那辆车边的枪手对着这边喊:“有事吗?”

那个与我就在咫尺的人忙说:“没事没事。”一路小跑了回去。我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稍稍放了点儿下来。

那辆车上下来一个人,看来这人是这帮人的头儿。他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脸也被一条围巾遮挡着,眼睛上扣着一副大风镜。那人与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到刘亚男的车外,对车内的刘亚男招了招手。

刘亚男缓缓地打开车门下了车。那人打量了一下刘亚男,伸手端起刘亚男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对手下挥了挥手。他的两个手下会意地上前挽住刘亚男的胳膊,将她拖到院中央的那口枯井边。一人揪住刘亚男的头发将她的头压在井沿上,另一人从腰间摸出枪对着刘亚男的后脑就要开枪。

我心里一惊,确认了这帮人不是警察。只听嗒的一声枪响,要对刘亚男开枪的那人应声一头栽进枯井,刘亚男手一翻将按住她的另一个人掀开。其余人顿时乱起来,寻着枪声朝车底程建邦藏身的地方望去,有几个人甚至朝着车连开了几枪,两条轮胎被击中,车身一沉。我想此时就算程建邦有三头六臂,被压在车底也施展不开,我从藏身的秸秆后蹿了出来,一边对着拿枪的几个人连开了四五枪,一边三步并两步冲向那个头目身边。

这些人的注意力都被车底的程建邦所吸引,根本没有防备我这个方向,当我向他们的头目扑过去时,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为了十拿九稳地擒住那头目,我朝他大腿上开了一枪。他中枪的同时我一把将他脖子用臂弯锁住,拖着他连着朝后退了十来步,靠在墙上,这才对剩下还站着的三个人喝道:“都他妈别动!”

那三个人站在那里愣了一下。借着这个空当儿,程建邦从车底爬了出来,举着枪,慢慢地朝井边的刘亚男移动。

刘亚男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拍了拍身上的土,整理着刚才被揪乱的头发。整理到发梢时,大概头发结了一个死结,她捋了半天没有捋开,脸色一变,手指夹着那缕头发,对刚才揪她头发那人晃了晃,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人。那人看了看被我锁住的头目和其他几个举起手的同党,不知所措,见大家都不吭声,竟然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摸向刘亚男的那缕头发,看样子是想帮刘亚男的忙。手指还没碰到那缕头发,就被刘亚男将他的食指和中指一把攥住,向上一别,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节断裂声,那人“啊”的一声将受伤的手缩进怀里蹲在井边惨叫。

我隐隐觉得被我控制的这个头目很有些力气,加了把力锁紧臂弯。那头目挣扎着让自己的脖子稍微宽松了些,轻轻地说:“你是秦川?”

听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颤。

“你还活着?”那人试着想转过头,说,“你把我的围巾和眼镜摘掉看看我是谁。”

洪林!当我在记忆中搜索到这个声音的所有信息时,这个名字跳了出来。我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兴奋,一只手快速搜了一遍他的身,摸出两只手枪和几个弹匣以及一把匕首。我将他往前一推,在他膝盖后的腘窝猛地一脚,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我说:“趴下别动。”我将搜出来的武器收了起来,又对其余三人说:“全趴下。”

等他们全部趴在地上后,我丢给刘亚男一支枪,同时叫了声姐。因为我不知道洪林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来杀她,也不知道刘亚男在金三角那边叫什么。我知道刘亚男还有一个名字叫刘眉,但不知道洪林要杀她是因为生意的事,还是因为识破了她的真实身份。我叫她一声姐,如果她没暴露,那么这一声姐足以证明我在跟着毒枭身份的她干;如果她暴露了,那么我可以解释我是不知情的——反正不论她在金三角那边用了什么名字,我叫她姐都不会叫错。

“先别开枪,我是洪林啊,秦川!”洪林趴在地上歪着头说。


我端起枪在他脑袋边开了一枪,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听到一次我兄弟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要你的命。”子弹溅起的沙土迸进了他的嘴里,他也顾不上,拼了命地一把扯掉脸上的围巾和风镜。一张丑陋的有些可怖的脸顿时映入我的眼帘,但还是可以看得出,那的确是洪林,只是右半边脸严重烧伤,褐色和红色的肌肤突兀地拼接着,连右边的嘴唇都少了一圈,尽管他努力想把嘴闭紧,但白森森的牙齿还是露在了外面。他的右眼酷似干枯的红枣一般嵌在那里。

他的样子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恐怖,但在我看来却是无尽的痛楚。我太清楚当年他是为了帮我摆脱掉胡经和周亚迪的追杀,才变成这样的。那辆撞在河床巨石上的越野车燃起熊熊烈火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是今天,这个不惜付出自己生命也要救我一命的人竟然挨了我一枪,然后被我撂倒趴在地上,要我别对他开枪。

他的口水混着被子弹溅到嘴里的沙土从残缺的嘴唇边淌了出来,仅剩的一只左眼噙着泪水看着我,眼神中并没有丝毫恐惧,有的只是惊喜和期盼。看得出,那惊喜来自于我还活着,那期盼来自于我前去相认,就像曾经在境外危机四伏的丛林里与他相互拍着肩膀互道珍重。

我垂下了拿着枪的胳膊,装作才认出他的样子,激动地跑了过去,一边搀扶他起来,一边警惕地绷紧神经,防备着一切突发的情况。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抛开一切不说,他眼里的真诚让一直对他防备着的我觉得卑微。

“洪林,我……”我看着他腿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流淌的血说。

他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说:“活着就好。”说着话眼泪就滚落了出来。这人这景这话,宛如死神手中的那把铁钩,一把将我拽进回忆的旋涡,那些熟悉的却再也不能再见的脸庞一个个从我脑海中掠过,我拼命地挣脱回忆,忍着令人窒息的心痛对他点了点头说:“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

他的眼神越过我,朝我身后他那几个手下扫了眼,说:“没事,我那儿有医生。”他正要招呼他手下,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征求我的许可。我赶忙说:“我扶你上车。”

趁他不备我偷偷摸了摸腰后的那支枪,因为我手中的枪只剩下一发子弹了。

洪林半躺在车后座由他手下帮他处理大腿的枪伤,我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他看了眼走过来站在车外的刘亚男和程建邦,苦笑着摇摇头,说:“天意,你在迪哥身边的时候,迪哥干什么都顺,从你离开那天就开始死的死、伤的伤,这次面还没见到,又死了几个。”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这次又是周亚迪。我说:“不是我离开他,是他要杀我。”

洪林咬着牙忍着痛呻吟了一下,说:“记得当时我跟你说,别记恨他,他有他的苦衷。”

我别过脸看了眼刘亚男,说:“他的苦衷就是杀我以及和我有关的人吗?”

洪林看了眼刘亚男叹了口气,没有吭声,见我一直盯着他被烧残的脸看,说:“捡了条命就不错……现在就是找女人贵了点儿,哈哈哈……哎哟,轻点儿。”

洪林包扎完伤口,穿好衣服,擦了擦头上的汗,看了眼程建邦说:“你朋友?”

“不,是兄弟。”我正要给他介绍,他突然伸手一摆,说:“不想认识那么多人,我现在什么都不问,只是接活儿,干活儿。”

我说:“那你这次怎么交代?”

“有什么交代的?我就说……”说到这儿洪林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看着我说,“你不想让迪哥知道你还活着?”

我看了看他,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我想回去。”我刚说完,程建邦上前一步说:“秦川,那个周亚迪想杀你,你还回去干什么?”

我看了眼程建邦,知道他是在做戏,于是假装犹豫了一下,说:“咱们在国内成天东躲西藏,没有一个小时是安生的,我受够了。”

洪林说:“你想回去再跟迪哥?”

我摇摇头说:“我想自己干,我们兄弟这两年弄了些钱,也认识了一些人。”我明显看到洪林眼里一亮,他想对我说什么,显然又不知从何说起,着急地支支吾吾了一下,拍着我的肩膀说:“用得着我,说一声,跟你一起干点儿事,我踏实,就是死也踏实。”

我看出了洪林这两年过得并不好,以周亚迪的性格不会因为他放走了我还会对他委以重任。就像他刚才所说,什么也不问,只是接活儿,干活儿。我想不是他不想问,而是问也白问,与其被骗,不如索性不问。而以我现在的情形,硬要回到周亚迪身边未免太过勉强,他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信任我。所以与其跟着他,不如与他成为合作关系,而我最大的资本就是刘亚男,或者说,是赌注。我看了眼刘亚男,她面无表情地双手抱在胸前,叼着一支烟默默地望着窑洞顶的天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说:“洪林,你是迪哥的人。我要干的话是要跟他合作,怎么能找你帮忙?那样不合道义。”

洪林冷笑了一下,说:“道义?”说罢低着头哧哧地笑了两下。他的反应给了我几分自信,我偷偷看了程建邦一眼,他向我投来赞许的一瞥,然后扭头看刘亚男。

刘亚男将手中的烟头往地上一丢,说:“既然你是秦川的朋友,回去转告周亚迪,这笔账我很快去找他算清楚。”看了眼刚才被打爆了轮胎的车,又说,“你现在用不着那么多车了,我开走一辆,后会有期。”

刘亚男跳上了洪林开来的一辆越野车,调转车头,按了几下喇叭。

我拍拍洪林的肩膀,正准备走,却被洪林拽住:“有笔吗?我给你留个电话。”

“不用,你说我记得住。”

洪林左右看看,凑到我耳边说了一串号码。我点点头说:“记住了。”


刘亚男一声不吭,将车开得飞快,颠簸的路面加上越野车硬朗的悬挂,颠得我和程建邦在车厢内东倒西歪,觉得全身的骨节都颠松了。我见她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减速或者停车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咱这是去哪儿?”

刘亚男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找个地方洗澡换衣服,我还得补个妆。”

我忍住脾气扭头看程建邦,希望他能把我心中的不满说出来,至少应该问问今天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程建邦眼里满是欣赏的神色,呆呆地看着刘亚男。

刘亚男又补了一句:“就算是聊天也得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吧。”

我挖苦道:“用不用再给你来杯咖啡?”

“嗯!”刘亚男一点头说,“那当然,意大利浓咖啡,一会儿到地方你帮我点。”

我正要发作,程建邦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冷静。我想这个时候除了冷静也没别的办法。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微微一震,我摸出来一看是徐卫东的密码信息,示意我做好准备,晚上安顿好立刻向他汇报情况。我拿给程建邦看,他摸摸下巴的胡茬儿说:“他怎么知道我们今晚会安顿好?”他说这话时故意看了眼刘亚男,因为是她告诉我们要找个地方休息的。

刘亚男扭过脸似是很无奈地看了我们一眼,说:“看我干吗?有你手里那个玩意儿,不管你到哪里上面都知道,连着走了这么久,地图上一画就能猜出我们要去哪儿。”

“去哪儿?”我问道。

“延安。”程建邦淡淡地说。



4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延安市区。刘亚男轻车熟路地把车开进了市中心的一间酒店。我们开了两间房,各自返回房间休整。突然从人迹罕至的黄土高原走进这满是文明气息的酒店房间,多少有些畏首畏尾。

程建邦大大咧咧地脱光衣服钻进卫生间,哗哗地洗起澡来。我给自己泡了杯茶,端着坐在窗口,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地平线,恍如置身于梦中一般。我有点儿怀疑之前与洪林的偶遇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梦。我也说不清自己希望那是现实,还是梦境。

洪林那一半正常一半残缺的脸就像是我对金三角的记忆。想要去怀念,记忆中却总有锋利的刀刃刺出;想要去忘记,却总有些人无法淡忘。那是一种这世上最美好与最丑陋的事物混在一起的感觉,丢不开也握不住,在你的思绪里萦绕,永无止境。

突然间,我想起自己今天无形中拟订的那个计划。是的,我要借助刘亚男的资源去金三角与周亚迪合作。而且洪林明确表达了愿意与我站在一起的愿望,这是多么宏伟的一个计划。可是,然后呢?难道转行去做毒枭?做金三角最大的毒枭,然后一把火将那个地方烧成灰烬?想到这儿我笑了,苦笑,就像头天夜里喝醉酒说了一通大话,等到第二天酒醒后回忆起那些大话后有些不安和局促。

抽了几根烟,听卫生间里没了动静,走过去推开门,见程建邦四仰八叉地躺在浴缸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正想叫他,就听有人轻轻地叩门。

刘亚男站在门外,递给我两个袋子,说:“换上吧,红色袋子是你的,蓝色是建邦的,一会儿咖啡厅见。”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拎着袋子愣了一下,打开一看竟然全是崭新的衣服。我看了眼程建邦丢在床上那些早已落满尘土的脏衣服,心说这个女人倒真是心细。我关好门,将衣服丢在床上,叫醒在浴缸中酣睡的程建邦。他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裹着浴巾光着脚走了出来,就手将蓝色的袋子打开说:“蓝色是我的。”

我说:“你不是睡着了吗?”

“难道你睡觉耳朵也会跟着睡着吗?”他这一句把我问住了。这些年来,何止是耳朵,手指头好像都是随时醒着的。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我摆摆手说:“赶紧洗澡,她不是约咱去咖啡厅吗?你还不赶紧跟她商量你的宏图大业?”

我一时不知他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取笑我,愣了一下,钻进了卫生间。

洗完澡穿衣服时我才发现,刘亚男给我们准备的衣服非常全,全到连内衣裤袜子都包括在内,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尺码正合适。程建邦瞄了我一眼,继续得意地吹着口哨在衣柜的镜子面前整理着发型。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笑了下说:“那女人厉害吧,看一眼就知道咱的斤两,一会儿你还是好好听听她的意见。”

我说:“我怎么有种被偷窥的感觉。”

他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一皱眉,扭了扭肩膀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别扭。”


我们来到酒店咖啡厅门口,我习惯性地站在门外四下看了看,侧过身子将整个出口都落入自己的视线内,程建邦试探着用迎宾的身体挡住自己,朝里探了探头,又往里走了几步,大概是看到了刘亚男,随即扭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我观察了下整个咖啡厅,人并不多,也没人特别在意我们。刘亚男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一个角度相对安全的位子上,垂着眼皮,轻轻地搅动着面前那杯咖啡。我和程建邦坐在她的对面,各自点了杯饮料,等饮料上来服务员刚一离开,她就问道:“你有多少钱?认识多少人?”

我知道,她一定是因为之前我和洪林说的那番关于要去金三角的话,才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想此时也没必要再有什么隐瞒,硬着头皮说:“钱,没有;人,也就认识你。”

刘亚男头都没抬,继续搅她那杯咖啡。我有些不耐烦,说:“你有什么话直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够了,干吧。”

程建邦正在喝饮料,听到这儿,一口呛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我无心理会程建邦,本来我已做好准备,大不了被他们挖苦我一番,因为这事肯定得费点儿周折。谁知道她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这反而让我不知何去何从。我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她抬起眼皮说:“说说吧,你的计划。”

我想了想,心一横,说:“事情太突然,我的决定也很草率,除了今天和洪林说的那些,具体计划我还没有想。”

刘亚男看着我微微一笑,说:“那就现在想。”

我抓抓头说:“我不知道我所掌握的情况有没有过时,我发现那边分为好几个势力,彼此能够缔结在一起的唯一因素就是利益,我们有钱,又有网络,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合作,只是现在我不知道……你的情况。”

“我?”刘亚男说,“你没见他们都想杀我?”

刘亚男补充了些细节,原来在路上救走她的枪手,是她养着给她卖命的一帮职业打手。洪林能追到那里去,说明这帮人已经被金三角的人买通了,能让这帮人不计后果地出卖她的行踪,可想而知花的钱是多大的数目。

我想了想说:“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想杀的,一定是能够给他们造成威胁的人,说明他们怕你。如果他们怕的势力站在他们一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刘亚男端起咖啡轻轻地啜了一口,问程建邦:“你觉得呢?”

程建邦看看我,说:“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跟班。”

“不,这次你是主角,他跟班。”刘亚男用下巴指了指我。

“我是主角?”程建邦瞪着眼睛问道。

“嗯。”刘亚男点点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说,“坐这儿来,现在开始咱俩是一对,秦川是你的兄弟。”说着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程建邦疑惑了,看看我,又看看刘亚男,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突然一亮,说:“我明白了。”

我心领神会地一笑,举起饮料杯,程建邦和刘亚男举起各自的杯子,三个杯子在空中一碰。正在这时,就见一个人影一晃,一屁股坐到了刘亚男的旁边,丝毫不顾及我们的诧异,对站在那儿的程建邦说:“不用起立,坐吧。”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徐卫东。

他的突然出现,连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刘亚男都惊呆了。她和我们一样张着嘴巴看着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竖着衣领的徐卫东,忘记了嘴上还叼着一支没来得及点燃的香烟。

“你、你怎么来了?”我问道。

“我没来,我不在这儿。”徐卫东扭头对赶来点单的服务员说,“什么都不要,谢谢。”看着那服务员走开后,他瞪着我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想了想,鼓起勇气说:“知道。”

我正想向他汇报我的计划,却被他用眼神打断。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目光从怀疑,到信任,再到些许鼓励,足足看了我一分钟,然后说:“你知道就好,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扭头又打量着刘亚男,摸出打火机,将火苗凑到刘亚男面前帮她点燃烟,说:“你果然一回来就是大手笔,又是爆炸又是枪战。”顿了顿,似是想再说点儿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冲她点点头。

徐卫东站了起来,目光缓缓地掠过我们三人,看了眼桌上的三个杯子,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点了点头。

“我没来过这里,你们也没在这儿见过我。”徐卫东收起笑容说。等我们都点头后,他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停下,转过身子又说,“对了,我也什么都没和你们说过……嗯,活着回来,这句除外。”

那句“活着回来”犹如一记重锤,重重地落在我的肩头,最后砸在我的心坎上。我看着他的身影匆匆地闪出了咖啡厅,心头百感交集,一时喉头有些哽咽。

刘亚男和程建邦的眼神从徐卫东离开的方向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们似是在等待着我的决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原来关于命令,无声的远比掷地有声的更加有力。我深知今天在这间西北偏远小城的咖啡厅,必将是我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一旦走出去将没有回头路。

徐卫东的意外到来,更让我明白事态有多严重。上级极有可能不会承认我们的行动,甚至不会承认我们的身份,任务一旦失败,别说没有荣誉和物质奖励,我们就是将命丢在某个山谷或是某片潮闷的丛林中,任由尸体腐烂,化成一堆白骨,连个烈士都追认不了。而徐卫东也将被我们拖累,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我突然理解了徐卫东曾经说过的话:他的责任是在两难时作出决定,而我的责任是执行命令。

目前为止我们还有退路,只要我放弃那近乎疯狂的想法,跟程建邦若无其事地带着刘亚男回去复命就好。但我确信,那样的话,从今往后我将踏上洪林现在的路,简单地接活儿,干活儿。


不,宁志死不瞑目,我怎能就此退缩。

沉思良久,我缓缓举起面前那杯饮料,悬在桌中央的半空中,不等我说什么,另外两只杯子几乎同时碰了我的杯,清脆的声音穿过了咖啡厅里稍显浑浊的空气,亦如一道闪电瞬间照亮我内心的每一个灰暗的角落。

我们三人将杯中的饮料、咖啡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老徐以前就这样吗?”程建邦问刘亚男。

刘亚男说:“谁?”

程建邦愣了一下,低头笑笑,起身绕过桌子坐到刘亚男身边,一手揽着刘亚男的肩膀说:“没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在乎咱俩的以后。”

刘亚男就势往程建邦肩头一靠,甜蜜一笑。我无心看他们做戏,说:“咱们是不是详尽一下计划?”

“好啊。”程建邦说,“开始吧,详尽吧。”

我说:“你他妈能正经点儿吗?先让你女人说。”

刘亚男坐正身子,一本正经地说:“你问吧。”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不知从哪里问起,想了想说:“你有多少钱?你认识多少人?”

她问:“你想要多少?”

这时我发现我和她远不是一个量级的,根本无法平等地对话。我们之间似乎除了来自一个部门外,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无论如何都要去金三角。我眼前一亮,换了个口气说:“我一定要去那里,是因为我的一个兄弟还在那里不曾瞑目,你呢?”

听到这儿,她垂下眼皮,顿了顿说:“那里我有些事要处理。”

她把这事说得如此轻巧,就好像要去金三角办理些日常的小事,而且是在一个对我而言如此重要的节点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不由得有些烦躁。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说:“你可能觉得我没资格坐在这里和你讨论什么行动计划,也可能你早有你的打算,如果是这种态度,我觉得根本没有合作的必要。”我瞥了眼程建邦说,“大家各玩各的吧。”我整了整衣服大步走出咖啡厅,回了房间。

或许我需要从洪林那里打开切口重返金三角,退一万步,我只需回到那里把宁志带回来就好,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危机已不是我现在能计划到的。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洪林告诉我的那个号码,竟然觉得轻松。既然上级不会承认我的这次行动,那么我肩头也不会背负什么使命,只是单纯地带宁志回来就好,至于在那里搞什么破坏,都算是赚的。



5



程建邦回到房间时,我已经做好了独自前往金三角的心理准备。我正想埋怨他为什么敞着门时,见刘亚男双手抱在胸前的,倚在门框上。沉默了几秒,见他俩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我迈步朝外走。

刘亚男站直拦住我的去路,用脚将门关住,连着往前走了几步,生生把我逼退了几步,然后斜着眼问我:“你想干什么?”不等我回答又问,“你能干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正想反问她几句,她又说:“别拿以前那点儿事在这儿显摆,凭你赤手空拳就想去金三角和大毒枭谈合作?”她说到这儿哧哧地笑着又往前走,我感觉到有种莫名的压力以她的眼睛为中心,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生生逼着我退到窗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

她说:“上级那么信任你,你却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猛地站了起来,想夺回刚才失去的主动,谁知她眼都不眨一下,就站在距离我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与我对视,我再次被她的气场打败,只好摸出根烟点上,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们早已经开始玩可卡因了,你以为还像过去一样苦哈哈地种罂粟吗?”刘亚男朝后退了一步,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说,“你开始说想去只是想把宁志带回来,我以为你是开玩笑,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居然打算干这么幼稚的事……你闭嘴,坐那儿听我说,你有的是机会反驳我。”

我悻悻地将烟点着,坐回椅子,跷起二郎腿。

她接着说:“现在的情形,恐怕你见着周亚迪,说不上三句话就会被他干掉,你以为以周亚迪的头脑反应不过来你杀洪古的事吗?当初你能逃脱只是个侥幸。你被边防武警救起,一直送到北京,这一路那么多人经手过你,你知道都是谁吗?你知道这些人现在都在哪儿都在干什么吗?你以为只有咱们的人卧底到金三角,就没有金三角的人卧底到咱们这儿?你的事,随便有一点儿消息走漏,你到那儿就是个死。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一向言语不多的让我上火的刘亚男,这个时候却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打得我晕头转向。等我仔细想了一遍之后,确定自己对这件事其实一直都是一厢情愿。我有些虚弱地靠在椅背上,说:“那你呢?”

“你这个想法到现在为止计划多久了?”刘亚男问道。

我想了想,含糊地别过脸看着窗外说:“两天。”

“我计划了快两年。”她淡淡地说,“从得知宁志牺牲的那一刻起开始。”

程建邦将外套脱下,坐在床边看着我说:“我们一起生生死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发生过谁丢下谁的事,刚才你竟然丢下我们自己走了。”他的眼神中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落寞,让我开始为刚才的冲动而自责。本想解释几句,但觉得说什么都是那么无力,我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刘亚男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总和你们藏着掖着,换你是我你能怎样?拉着我的手,端杯热茶跟我促膝长谈吗?我的确没和你们共过事,但当我知道你们和我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时,我就没有再怀疑过你们半分,哪怕有人用枪指着我的头的时候。”她用手指做了个枪的手势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我猛然回想起之前洪林手下揪着她的头发往枯井边拖的情景,以她的身手完全可以放倒对方,她却没有动手,不由得觉得越发惭愧。

她接着说:“因为我知道,我的战友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打死,也只有你们动手,才能让对方觉得你们是我的手下,也证明了你们在我这里的价值,就算传回周亚迪的耳朵里,你秦川现在也是我的人,我信任你。既然要回去,就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证明我们是一伙的,他们可能会怀疑你,但目前为止绝对不会怀疑我。”

我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手中的香烟早已燃尽。回过神来,将烟头丢到烟缸,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惭愧之余,突然意识到,徐卫东之所以敢把我放去金三角,并不是因为信赖我,而是因为有刘亚男。

刘亚男说:“刚才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了,我只希望大家记得刚才在咖啡厅里,我们碰过杯,如果之前我们三人之间还有什么隔阂或者嫌隙,在那之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明天我们出发去找一个人,这个人有最新的可卡因配方,只要有了那个配方,我们用不着多少钱,也用不着多少人就能让周亚迪敞开欢迎我们的大门。”说到这儿,她的眼里终于露出一丝光,唇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程建邦想了想说:“你别怪我多嘴,这个配方那么牛逼,你怎么确保他只给你?还有,难道我们真把配方给周亚迪?那他岂不是如虎添翼?那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刘亚男狡黠地一笑说:“目的就是让金三角的几股势力把所有身家都押到那张配方上。”刘亚男说着将拳头攥住,轻轻地往茶几上一砸。

程建邦拍了拍手说:“懂了,让他们自相残杀。”

刘亚男说:“自相残杀只是序幕,我要让最后的赢家死在这张配方上。”她看了看我和程建邦茫然的脸,又说,“因为这张配方加工出来的毒品,在小剂量的试验时绝无问题,一旦大规模生产堆在一起,就会发生反应全部变成工业垃圾。”

我说:“你说的那个人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没有被人抓去?”

刘亚男说:“因为他是我的人,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听话。不然你以为我都在忙什么?”

我仿佛看到了金三角的毒枭们为一张假配方打得头破血流的惨象,又好像看到了最后所谓的成功者对着一仓库的垃圾时那张扭曲的脸。

我兴奋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忍不住笑了出来,鸟瞰着窗外这座不大的城市,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畅快,激动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我俯身紧紧握住刘亚男的手,许久,说:“谢谢你,真的。”

刘亚男回握住我的手,笑了笑没有说话。然后站起身说:“现在都清楚了,就好好睡个好觉,明天我们出发。”

事到如此,我也不想去问明天出发的目的地是哪里了,这种感觉像是找到了家一般温暖和踏实,若不是程建邦和刘亚男在这儿,我真想仰天大笑,将心底积攒的所有阴霾统统倒出去。

程建邦也显得很兴奋,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突然眉头一皱,说:“你刚不是闹着要离家出走,自己一个人去金三角吗?怎么不走了?接着牛逼啊?”

我说:“不知道当初是谁因为害怕想当缩头乌龟。”

程建邦脸色一变,说:“你他妈别不识好歹,我怕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臭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目光掠过刘亚男时突然闭了嘴,自己打了自己嘴一下,低下了头。

只见刘亚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出了房间。那情景像极了当年郑勇在徐卫东办公室外胡说八道后,徐卫东生气的样子。

程建邦小心翼翼地看着刘亚男的背影,龇着牙,为刚才说的话后悔不迭。我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正想挖苦他两句,还没张口,他就说:“秦川,你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