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漫天的星空,空气虽然依然潮闷,但比起白天显得沁凉。我扭过头看到胡经被自己的衣服绑得一动也不能动,连嘴都被堵得严严实实,此时正坐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看着我。
我猛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见程建邦正背着两支枪坐在另一边一个粗壮的树杈上眺望着暮色笼罩的丛林。他见我起来,从那个树杈上跳了下来,从包里摸出一瓶水给我,说:“含一会儿再咽。”
我接过水含着喝了几口,问:“你没事吧?”他看看自己已经包扎好但还是有些许鲜血渗出来的肩膀摇摇头说:“有那一车榴莲垫底,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我避开他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岔开话题说:“他们没追来?”
程建邦指着东南方说:“他们从那边过去了。”他看了眼胡经,从腰间摸出匕首,又说,“你醒了就好,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是不是把他的舌头割了?那些人靠近的时候,要不是我反应快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喊出来了。”
我见胡经好像并不在乎我们正在商量割他的舌头的事,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水,喉结不停地动。料定程建邦一直没给他喝水,于是我拿着水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说:“看来你也不怎么懂合作。”我说着故意将瓶子举过他的头顶,慢慢地将一股清水从瓶中倒了出来,水流贴着他的脸流到地上。他的反应好像我糟蹋的不是水,而是黄金,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被堵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将剩余的水一股脑浇在头上,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水珠雨点般溅到胡经的脸上,看着他懊恼的样子,我顿觉神清气爽,于是拍拍他受伤的肩膀说:“还疼吗?”他嗯了两声,翻着白眼差点儿晕了过去。我将沾到手掌的血抹回他的衣服,问道,“来救你的是什么人?”他呜呜了两声。我说:“你确实嘴硬。”说着用指头在他伤口上捅了两下,又问,“你到底说不说?”他接着呜呜,疼得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淌。程建邦这时走过来说:“你没见嘴堵着吗?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没完没了地这么捅人家的伤口。”他一边说一边学着我的样子在胡经的伤口上捅了两下。
胡经这次彻底撑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倾,跪在我们面前,头像捣蒜似的给我们磕头,嗓子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我站起身把程建邦拽到一边说:“怎么办?这么耗下去不是事。”
程建邦叹了口气,说:“没办法,来的人挺多,我们两个人倒好办,可带着这么个累赘……”他下巴指了指还在那里头捣蒜的胡经。
我说:“明天天一亮目标更大。”
程建邦看了我一会儿,又把我往远拽了一点儿,压低声音说:“我刚才仔细想了一遍,只有一个办法。”他摸出根烟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看了看,还是怕点火会暴露,又把打火机装回口袋,说:“在这里把他嘴撬开,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就把他干掉。”
我想了想,说:“不行,万一他骗我们呢?”
程建邦有些不耐烦,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了眼胡经,有些烦躁,手不由自主地也伸到口袋里去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接着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时,手指触到了口袋里胡经的手机,忽然眼前一亮,说:“我有个想法,有点儿冒险。”
程建邦眼睛一亮说:“咱们冒险也叫事儿?”
我仔细将刚才临时想到的计划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将那个计划说给他。程建邦听完瞪着眼睛足足看了我一分钟,说:“那先撬开他的嘴。”
程建邦一把将我推开,大步跨到胡经面前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答我就让你舒服点儿,不愿意答我让你生不如死。”
胡经抬起头看着他,点点头。
程建邦又说:“我松开你的嘴,你敢发出一点儿我不愿意听的声音,我不杀你,我让你下半生都生不如死。”
胡经继续拼命地点头。
程建邦说:“你在大陆有几个工厂?都在哪儿?”
胡经听到这儿突然愣住,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消失不见,紧紧地盯着程建邦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侧过脸看看我,像是在我们脸上搜索什么答案,很快,他突然像是释然一般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程建邦和我对视了一下,又问:“你说还是不说?”他从后腰将匕首拿了出来,锋利的匕首尖,在夜色中闪过一道暗暗的冷光。他将匕首尖弹到胡经的裤裆处,轻轻一挑,便将胡经的裤裆划开一个三寸长的口子。
胡经浑身一颤,忙点头。
程建邦将他嘴上的布条拉开一个缝隙。胡经立刻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鲶鱼,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好一会儿才说:“给我口水喝。”
程建邦正要把水给他,我上前一把拦住,恶狠狠地对胡经说:“这瓶水是你的,你先说,问题的答案只要我满意,我就往你嘴里倒一口,我要不满意就往地上倒一口。”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根本不在乎钱,好像更在乎我的工厂在哪儿,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胡经垂头丧气地苦笑着说道。
此时最担心我们身份暴露出来的恐怕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胡经,谁都清楚我们的身份是个秘密,尤其在这种地方,知道的人必须得死。现在我们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因为我们想要得到的情报根本不是两个毒贩在这种情况下迫切知道的,如果需要的话,很快我会向他表明身份,而他必死无疑。
“我还没问,你的话有点儿多。”我说着瓶子一斜倒了些水在地上。胡经看着那股水舔舔嘴唇,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你在内地有几个工厂?”我晃了晃瓶子,说,“这个问题值一口水,应该到这儿。”我用手指在瓶子上比画了一个刻度给他看。
“你们是缉毒警。”胡经抬起头看着我说。
“答案错误。”我将瓶子一斜咕嘟咕嘟往外开始倒水。胡经挣扎地张开嘴,将舌头伸出老长向水流凑去。在他舌尖刚刚触到水流的瞬间,我把瓶子收了回去,“回答我。”
“就算我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你们跑不掉的,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不如你们放我一马,我可以给你们一笔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冷笑了一下,举起瓶子还没倒水,胡经就低声喝道:“别倒了!”他呵斥完我,嘴一咧带着哭腔说,“别倒了,求你了。”
我没有理他,又往外倒了一些水,说:“回答我,你有几个工厂?”
“秦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叫秦川,还有程建邦,我就算说了,你们也跑不了,就算把我杀了然后跑了又怎样?你们以为扫了我几个工厂天下就太平了?你们以后还来吗?跟谁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有人死在了我们这里,而且不止一个吧?难道你们打算以后自己来?”
我再次举起瓶子,这次没等我倒,胡经忙说:“别倒了,我说!”他突然又笑了,说,“我知道了,那个宁志,是你们的人。”
我突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屈辱和愤怒猛然从心底蹿起直冲我的大脑。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倒按在地上,从后腰摸出手枪将枪管塞进他的嘴里一直抵到嗓子眼儿,咬着牙说:“我他妈再听见那个名字从你嘴里念出来一次,我有本事让你求我杀了你。”
胡经躺在地上张着嘴,嗓子里一阵阵地干呕着,不知是口水还是胃里翻出的酸水一个劲儿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若不是程建邦站在一旁咳嗽了一下提醒我,我宁可放弃一切看着胡经这么慢慢地死去。
“六个!”躺在地上的胡经咳嗽了一会儿说道。
“什么?”我追问道。
“我在大陆有六个工厂。”胡经静静地躺在那里望着夜空。
“在什么地方?我要详细的地址!”我说。
“水。”
我拧开水瓶对着他的嘴泼了一点儿。他赶忙伸出舌头贪婪地将嘴边的每一滴水都舔尽,然后陶醉地咂巴着嘴,将他六个工厂的全部位置说了出来。我闭上眼将他工厂的位置和他所描述的信息一一刻在脑中,又再泼了一点儿水在他脸上。等他舔完,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那工厂多长时间了?制造了多少?卖了多少?卖给了谁?还有,你派了多少人在内地?警察里有多少是你的人?名单、地址、电话我都要。”
我恨不得砸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信息。从他能在内地建起六个工厂来看,他的触角可能已经伸到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只要有钱就能制造出你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诱惑,胡经这样的人恰恰最不缺的就是这点儿小钱。他以及听命于他的人,还有他所掌控的网络只要多存在一天,就会有多一些人和家庭陷入毒品的旋涡灰飞烟灭,多一些战士流血牺牲。眼前的胡经对我以及整个缉毒战线就像一个绝佳的机会,但机会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偏偏在这种地方被我逮住,注定会有遗憾。
正常的预审需要详细的准备,你得为你想知道的内容根据嫌犯的个体情况设计问题圈套,一步一步引着他走进你的陷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供出你想知道的答案。对于胡经这样的人物,更像是开发一个矿藏,没有几个月的准备工作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我的时间只有一夜甚至更短,就连说话都得注意音量,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我的长项,我也没有机会重审。
胡经长叹了一声,说:“看来我得死在这里了。”
我说:“要怪就怪那些来找你的人吧,不然我们可能已经到边境了,你还能留条命回来。”
胡经笑笑,说:“我又不傻,你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他们来,我死在这里;他们不来,我会死在你们大陆的监狱里,或者被你们枪毙。”
一直在一旁放哨的程建邦此时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对我打了个手势,提醒我山下有异常。我赶忙将胡经的嘴重新堵上,并按倒在地,死死盯着程建邦的脸色,同时倾听着山下的动静。
几分钟后,程建邦对我打了个响指,重新回到他藏身的树杈上。我说:“什么情况?”
程建邦说:“应该是来找他的其中一小队人,离我们有些距离,没事,你继续。”
我刚把胡经放开,就感觉他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不等我问什么,他拼命地冲我眨眼。我将堵在他嘴里的布挪开,他说:“我的手被蛇咬了。”
程建邦一听,从树杈上跳下来蹿过来,二话不说将胡经翻过去,低头看了看胡经被反绑的双手,骂了句娘,将胡经的鞋带解下来低着头忙乎起来。我问道:“严重吗?”程建邦没吭声,埋头用鞋带将胡经的无名指指根紧紧地勒紧,随后又解下另一只鞋的鞋带将胡经的手腕勒紧,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问胡经:“你看清是什么蛇了吗?”
胡经摇摇头。
程建邦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对我一笑说:“一会儿他该求着你割他手指头了。”他俯下身子在附近的草丛中不知在找寻些什么。
我看了眼胡经的那只手,除了被程建邦绑得像个粽子外,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碍于时间紧迫,我也不想细问。我揪起胡经说:“回答我的问题。”
胡经此时已经被手指上的伤吓住了,瞪着眼睛扭头对草丛里的程建邦说:“你会治这伤的是吧?”
程建邦头也没回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提问了?”他又在草丛中翻腾了一会儿,手里多了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他把那几株植物在胡经面前晃了晃,随后塞进衣服,说:“这下你的奖品丰富了,不仅有水,还有药。”
程建邦对我挤挤眼,返回了他的那个树杈上。胡经哭丧着脸看着我,我微微一笑说:“听见了吗?现在你只能自救了,你的命在你手里,你瞧着办。”
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夜幕下的森林,许久叹了口气说:“还不都是一死……给我口水喝吧。”
“那不一样,自杀有吞枪的,有跳楼的,还有割手腕的,我没听过谁把自己活活渴死或是被毒蛇咬死的。”我说完这话,拿起水瓶在他面前晃晃,“你说得对,就算你告诉我一切,我们也可能根本走不出去,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交交心,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胡经笑笑说:“我可没有奖品给你。”
“你已经给了,我觉得能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再亲手杀了你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我对他展露了一个天真的笑容,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来跟我生气了,只是呵呵地笑。接着慢慢地为我讲述他是如何在内地铺下那张从生产、销售,再到把钱洗干净的毒网的。或许是人之将死,他的口气从未有过的平缓,像极了一个在讲述自己年轻时做过的那些英勇事迹的老人。
如果之前我对他被我用水骗来的情报的真实性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我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说到紧张的地方,就连树杈上放哨的程建邦都忘了自己的职责,伸着脖子听。听到那些毒品黑幕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我忍不住背后一阵阵地渗出冷汗,好几次竟然打了冷战。胡经突然间好像一个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英雄,我和程建邦的这些反应就如同台下热烈的掌声一样,激励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和胡经就像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一样,又或者我们站在这个世界的黑白两极。看似我们头顶着一个太阳,所做的、所想的、所看的、所感受的却像水与火之间的关系那样决绝。很多次,他说到与毒品完全无关的事上,我和程建邦却都没去打断他。
直到他停了下来,整个世界跟着安静了。静得我和程建邦都不忍打破这种宁静,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他说:“能给我口水喝吗?”
没等我有什么反应,程建邦反倒一个劲儿地催我:“赶紧给他口水喝。”
程建邦将怀里的那几株植物放在嘴里嚼起来。我回过神来慌忙给胡经嘴里倒了一些水。他留下一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惬意地舒了口气,笑着说:“从没觉得水这么好喝过,也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皱皱眉头,问道,“你刚说的那个词叫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茫然地摇摇头。
“对,交心。”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妈的,你说这会儿我们躺在躺椅上,抽着雪茄,再来点儿酒多好?”
我默默地垂下头,让自己有些兴奋的情绪慢慢冷却,然后说:“要不是毒品,咱们可能真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程建邦这时走过来,将嘴里嚼烂的植物,涂抹在胡经被蛇咬到的手指上,包扎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胡经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我高尚?我是杀过人,你没杀过吗?凭什么你觉得你杀的那些就该死?我相信一定有几条冤魂每晚都在你梦里晃……呵呵,大家不是一条路,今天我栽了,也认了。”
胡经低下头,低声啜泣起来。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竟然觉得心疼。我从未对周亚迪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比周亚迪活得纯粹。一个纯粹的人不论干什么总会或早或晚地获取成就,所以今天差点儿一统金三角的是胡经,而不是周亚迪。因为周亚迪的野心太大,想要得太多。而胡经只想着将他的毒品帝国做强做大。
没等我再问什么,胡经又开始给我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他那天真无邪的童年,跟大多数人的童年一样美好,因为有钱有势比大多数人的童年还要单纯的童年。在知道自己的家族做的竟然是万人唾弃的毒品生意时,他也彷徨过。但他的父亲告诉他正是毒品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哪怕是他吃的每一口奶粉,都是用毒品换来的,家族的生意和地位需要有人继承,不然损失的不仅是钱,可能还有全家人的命。
你的势力一旦达到某种强度,就一定会让很多人怕你、恨你。所以一旦当你的势力显出颓势,那些曾经为你家族势力强大而沦为踏板和垫脚石的人就会来找你算账。那么,这个家族就必须为稳固自己的势力继续打拼。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他,也成为众多兄弟姐妹中最被父亲看好的人,自此他毅然决然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他真的做到了,凭借自己过人的头脑和敏锐的直觉以及毒辣的手段,很快他将周亚迪的家族打倒。若不是周亚迪的家族多年经营笼络了一些人脉,周亚迪就算跑去牢里恐怕也逃不过胡经的手掌心。
说到这儿,他很得意地笑了,笑的时候眼里闪着骄傲的光。他说:“如果你们晚来一个月,我就能把这里彻底掌控,那时候别说是你们,就算是飞过个蚊子不姓胡,我都能把它闻出来,找出来,消灭了。”他顿了顿又说,“一个月,我只需一个月就成功了,真他妈的是天意,天要灭我,秦川,你就是老天派来灭我的。”他低下头哧哧地笑着,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上了。
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他浑身触电般一颤,抬起头时脸色变得狰狞,我赶忙缩回手诧异地看着他。他咬着牙说:“我的肩膀!”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不小心竟然拍到了他受伤的肩膀,赶紧抱歉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忘了。”
这时候东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光,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谁都知道那抹白光不久就会将这漆黑的长夜撕得粉碎。
我将瓶口塞进胡经的嘴里,看着他像个吃奶的婴儿似的吮吸着那瓶水,不觉眼眶有些湿润。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等他喝完,我说:“天亮了。”
胡经打了一个嗝儿,扭头看了眼天际,久久不愿回头,看了许久,说:“这应该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吧。”
我有些不忍面对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却发现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这一夜好长,长到足够看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夜又好短,因为一个人过了这一夜,只剩下死亡。我知道等待死亡的滋味,就像是将身体的每一块都切下来均匀地放在煎锅上煎一样残忍。如果要我安慰胡经的话,我只能告诉他,至少在他等待死亡的时候,还有人在他身边陪着他,要知道我曾经等待死亡时,只有孤独。
程建邦从树杈上跳下来,将我拽到一边说:“我想过了,你走,我留下。”
“为什么?”我问道。在这之前,我们计划的是得到情报后,我在这里守着胡经,由他回去向上级汇报,并立刻查证这些情报的真伪。如果是假的,我还需要在这里进一步从胡经嘴里榨取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会将胡经解决掉,随后越境回国。在此期间,为了避开胡经手机里GPS的追踪,我会在约定的时间内,拿着胡经的手机找一个地方与总部联系,然后迅速关机返回这个高地。但现在程建邦提出要我回去报信,他留在这里。
并不是我多么高尚,想把更艰难的任务扛在身上,更不是我不信任程建邦,而是我已经无法再次承受身边的战友离去了。只身一人留在这里,守着一个毒枭,四周不时会有追寻胡经的荷枪实弹的士兵出现,只要相遇必定九死一生。
“别犹豫了,你的丛林生存技能我早看出来了,菜鸟都算不上,就是个鸟蛋,一看就是密云山里练出来的,这他妈可是东南亚,我估计你连这里的动植物都认不全吧?你待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被毒蛇毒虫咬了知道怎么办吗?何况还带着一个人,到时候我怕人家还没找到你,你自己就先挂了,没准儿还是胡经给你收的尸。”他瞥了眼胡经,又说,“而且,我发现你好像开始同情他了,这会要了你的命。”
程建邦最后的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仅仅是一夜的长谈,我对胡经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复杂不堪,我得承认现在如果让我去解决他,我可能会迟疑,我当然知道这种迟疑是要命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这种改变有可能胡经也意识到了,那么他就可以充分地利用我对他的同情。这种同情一旦出现,就像一支对着你的枪口射出了子弹,你明明知道,却防不胜防。
程建邦庄严地将一支步枪双手递到我的面前,说:“往北走,我相信徐卫东的那些麻烦只有你带回去的消息才能解决。”
我看着面前那支枪,开始左右为难。他说的句句在理,我如果再反对就是不理智,这个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出现。
第一缕阳光终于迫不及待地从云层中射出,整片丛林仿佛都为这缕阳光而感动得哗哗作响,两旁树叶上的一夜结成的露珠此刻争相滚落,在空中滑过一道七彩的光,落在脚下的土地中消失不见。我点点头,接过枪说:“你比我更需要它,我有支手枪,够用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胡经的手机塞给他说:“我哪怕把脑子里所有的记忆清除,也会记得这个电话的号码和我们约定的时间。我等你回国就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绝对值得你死也要去见的人。”
“操,你这算哪门子激励法?别啰唆了,赶紧走吧。”他说着冲我摆摆手。
我走到胡经身边对胡经说:“本来说要和你交交心的,可没时间了,如果有机会,下辈子见。”我没有理会胡经坐在地上诧异地看我的眼神,回过头看着晨曦中的程建邦,挺起胸,与他不约而同地互敬了一个军礼。
程建邦说:“再见,兄弟!”
我猛然扭过头,拨开坡上的蔓藤和杂草,朝坡下挪去。程建邦赶上来,站在我头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值得我死也要见?”
我想了想,说:“我!我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奖励。”
我没再理会他,继续向下爬去。
在蔓藤杂草丛生、崎岖不平的丛林中奔跑就感觉遍地都是毒蛇。你无法确定哪一脚踩下去会被什么伤到,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受伤,这种从精神到体力的高度集中使得我的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一路朝北,哪怕荆棘割破我的皮肉让我鲜血直流,我也不敢放慢脚步,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早一点儿跨过那道边界,我的战友就早一点儿从狼群中脱险。
每走三四公里,我就停下来歇十五分钟补充水分,然后继续往北跑,三四轮下来我就发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心脏剧烈快速的跳动给我一种随时都会爆炸的感觉,任由我大口地呼吸,还是不能让开始胀痛的胸腔得到半点儿舒缓。
我扶着一棵树,弓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四周繁茂的枝叶不仅遮住了阳光,也将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空气像是浸湿了一样黏稠。我抓起衣领想擦擦脖子上的汗水,却发现衣服比我身上还要湿。
这次足足歇了二十分钟,才将呼吸调匀,可双腿却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身体所有的肌肉都泛着难以忍受的酸痛。刚跑了两步,膝盖一软,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回想起从前,我的体力好像并没有如此糟糕过,难道这片丛林会是我的坟墓?
我一边振作精神,一边将袖口又往上挽了挽,胳膊上那个刺眼的针眼瞬时跃入我的视线。那是胡经给我注射毒品的地方,那个针眼此时变成了青紫色,格外扎眼。与此同时我找到了自己体力和身体反应如此剧烈的根本原因,就是毒品。
想到这儿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怒之下我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他妈就算为了自己也得坚持把情报送回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毒品工厂全部捣毁,让那些个毒枭倾家荡产,成天被人追杀讨债才是。
我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快速闪过,当宁志的样子闪过的一刻我的世界开始定格。我猛然睁开眼,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一时间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我试着再次挪动脚步,可眼前这片丛林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显得格外稠密。在远处看去,仿佛根本没有路可以走,只有走到跟前才能勉强找到容纳一人穿过的空隙。
我在那些长满青苔和菌类的树藤间向北足足穿行了两公里,眼前豁然开朗。脚下变成了一片草地,其间点缀着白色蓝色的野花,像是风景挂历上的情景,一条蜿蜒的小溪亦如一条丝带落在草地上静静地流淌。我强忍住内心的兴奋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人,这才三步并两步奔向那条小溪,一头扎进水中,任由清凉的溪水拂过我的脸。
大口地灌了几口河水后,等我刚把头抬起,就听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我鼻尖坠落的水珠飞了过去。我只觉浑身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容不得去寻找那枪手的位置,朝前扑进溪水想先避过这轮点射。谁知那溪水很浅,我趴在溪水中央,居然都没有没过我的身体。
我急忙撑起身体,朝前一个前滚翻翻到溪水对岸,与此同时又一声枪响想起,这枪依然没打中我,看来枪手并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我没有停下动作,一边连滚带爬地继续朝前快速移动身体,一边寻找可以隐蔽的地方。哪知目光一扫,竟然看到前面赫然立着一个石青色的界碑。与此同时,界碑那边几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跃入我的眼帘,他们隐蔽在一块巨石后端着枪对我吼道:“这里是中国领土,请立刻停止前进,否则一切后果自负。”他们在对我警示的同时,对着我身后向我开枪的那个枪手的藏身处喊道:“马上停止射击,不然我们将采取行动,一切后果自负。”
我的身后停止了射击,但我能感觉到对方的枪口还对着我。如果我不动,身后那个枪手就有足够的时间瞄准我,就算是再普通的枪手,只要再开两枪,就算打不中我,也足够调整方向在第三枪击中我。如果我动,国境线那边的战士会鸣枪警示,总之只要我朝着国境线移动,他们一定会在我越境的瞬间将我击毙。
这种环境下,我背负着太多太大的秘密,绝对不能暴露身份,不然一旦有任何风声传到胡经的人耳中,让他们开始怀疑内地工厂以及贩毒网络可能暴露,他们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撤离,那么一切的一切将全部白费。
就在我趴在地上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听边境那边的丛林中一串骚动,抬头一看,那三名武警战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接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秦川,我掩护你,你赶紧过境。”
我刚辨认出那是洪林的声音,就听又是几声枪响,全部打在我身后那个枪手藏身的地方。我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越过边境,躲到之前那三个武警战士藏身的巨石边。见那三个战士身上并没有伤口,只是晕了过去。
洪林手里提着枪,不知用什么办法打晕了那三个战士,树荫下,他的脸愈发狰狞。我刚叫了一声:“洪林。”就听又是一声枪响,只见洪林像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整个人凌空朝我飞过来,足足飞出两三米,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栽倒在我的面前。背后有一个弹孔,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不许动。”东边的丛林中蹿出一个武警战士端着枪一边跑一边喊道。
我举起双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个战士和洪林,目瞪口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他们不论谁死谁伤,都是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现实就把这样一个残忍的场景血淋淋、活生生地摆在我的眼前。
那个战士探着虚步,一步步朝我移动,枪口快速地在我和地上的洪林两个目标间移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嘴唇上的绒毛上糊着一层黏稠的液体,我想大概是来不及擦去的鼻涕。他握枪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看了眼地上倒着的自己的战友,眼神中立刻喷射出一股骇人的火焰。他瞪圆了眼睛,猛地抬起枪对准我的额头,我看到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慢慢地往回扣。
就在我打算向他挑明身份的瞬间,洪林突然翻过身,一枪打在那战士腿上。那个战士重重地向后仰着倒在地上。洪林挣扎着用枪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枪口对着那战士的头。我顾不上别的,大喊让他住手,洪林将枪调转过来,用枪托在那战士的脸上给了一下,那战士彻底晕了过去。
他做完这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背后的弹孔又是几股血冒了出来。我伸手探了一下那武警战士的颈动脉,又四下看了看,我必须尽快作个决定。马上就会有边防战士循着声音过来,而我绝不能被边防战士抓走。
我将洪林扶到石头边靠着,拍拍他的脸,对他说:“洪林,你坚持住,一会儿武警来了你别再还手,保命要紧。”
洪林慢慢撑开眼皮,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刚才那个武警没死吧?”
我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说:“应该没事。”
他舒了一口气,虚弱而急促地喘着气,说:“秦川,我给你个号码,你去找他,他会帮你。”
我说:“我不需要谁帮忙,你坚持住。”
“你一定要去找他。”他显得有些激动,挣扎着抬起头,说,“你听我说,他是个警察。”
我惊呆了,问:“什么意思?”
他喘了一会儿气,说:“我是他的线人。秦川,别干了,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他会帮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用再东躲西藏。我们干的,都是损阴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死了都不会安宁的。”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在那辆大巴车上,他是怎么摆脱那个警察的了。他只需亮明自己的线人身份,自然就能做到不杀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所以刚才他不用枪而徒手制伏那三个武警,对后头那战士也没伤其要害。而且,我也明白了在胡经家的时候,胡经对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恶劣——要么胡经已经开始怀疑他,要么胡经已经查到洪林反水当了警方的线人,故意派洪林跟着我们去周亚迪的工厂。那样一来,周亚迪的工厂不用胡经出手,就会被警方摧毁,到时候周亚迪有苦说不出。胡经这招借刀杀人果然厉害。
还有,当年在边境临别的时候,他给阿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想必就是这个警察的,是那个号码帮阿来顺利地到了北京。
只是,我最惊愕的居然是洪林在劝我弃暗投明。为什么他有胆量做到这些?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让他弃暗投明?看着他焦急等待我回应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自己显得那么卑微。
洪林抓住我的衣服,说:“别再东躲西藏了,黑,你黑不过胡经他们,不要让自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我比你入行早,我早看明白了,你听我的,你知道得多,他们一定会给你个好结果的。”
我看了眼他的伤口和满脸的虚汗,以及愈发灰白的脸色和嘴唇,知道现在就算有神仙在,也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了。我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他挤出一丝笑容,突然又抓紧我的手腕说:“他是个好人,你就算不打算给他做事,也不能害他,我最后求你的就是这事了。”
“你放心。”我使劲儿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
他努力憋着一股劲儿,说了一串号码,并来回不停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我急忙点头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我只想堂堂正正地过一天人过的日子……秦川,这次逃出去一定好好活着,别走我的老路,下辈子我还和你……”洪林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慢慢地歪到一边,再无声息。
“下辈子我们做兄弟!”我看着他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将他没有说完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完,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我以为我的泪水只会为我的战友和亲人而流,或者为自己而流,从没想过我会为一个毒枭的手下而流。对他,我只觉得亏欠,那种亏欠超越了国籍和立场,信仰和信念。面对他,我只是一个人。我战友的牺牲,让我痛恨,让我充满勇气和力量去与敌人战斗,因为我知道仇人在哪里,他们是谁。洪林死了,我却连一个痛恨的人都找不到,甚至连掩埋他遗体的时间都没有,连放声哭泣都不能。只能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他。
他的脸,因我而变得狰狞可怖,这一次,他连生命都因我而失去。至死,他却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我连一句实话都不曾和他说过。
悲伤第一次变得如此绵长,随着眼泪缓缓流出。
密林远处又传来一阵响动。我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洪林,藏到不远处一片相对平缓的草丛中,默默地盯着洪林的遗体。不多时,一队武警战士提着枪寻了过来。他们发现受伤的战友和洪林的遗体后,迅速四散拉出一个警戒线。两个战士上前确认了洪林已经死亡,分出几个战士背起受伤的战友和洪林的遗体往回走,其余人按照他们判断的路线继续追去。
我在草丛中慢慢地举起右手,对着洪林的遗体,敬了一个军礼,心如刀割。
等那些战士都走远了,我慢慢爬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喝道:“不许动。”
我心头一惊,暗暗连叹了几声大意,自以为选择了一个看似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以为会骗过巡逻战士的眼睛,结果连自己身后几时多了人都不知道。
我趴在原地,脸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先走进我视线的是一双军绿色胶鞋,再往上是橄榄绿的裤脚。他利索地把我身上摸了一遍,缴了我的械,随后往后退了两步说:“自己转过来。”
我翻过身,见一个二十出头的战士端着枪瞄准着我的脸,锥子一样的目光透过准星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侧过脸避开黑洞洞的枪口,发现不远处还站着另外一个战士,枪口对着我的胸口,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你们一共几个人?”远处的那个战士问道。
“两个。”我余光扫了眼从我身上搜出的那堆东西,那张软盘被压在最底下。
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如果被胡经的人抓住,我大可放手一搏,不用顾及对手是生是死,是伤是残。可眼下我面对的是战士,尽管大家岗位不同,职责不同,但依然拥有共同的使命。只是此时此刻,我们背负着不同的任务,我不能向他们解释,也没有时间等他们去判别真伪。层层上报,难免哪个节点出现纰漏,那么我们损失的可是一次将金三角毒枭在内地制贩毒品网络打击掉的最佳机会。这个机会有太多人的期许和牺牲,我根本负担不起。
我用余光观察了下四周的地形,盘算着逃跑的可能。用不了多久,就算他们不带我走,也会有更多的战士赶到。如果此时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一,到那时,就是零。
这两个战士不再发问,只是一远一近地死守着我,看得出他们是在等其他人。
他们两人站的角度和位置非常刁,就算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在他们开枪击中我之前挟持住另外一人。我以为过了境,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却忘了边境这边到处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我贸然闯来,就是他们的敌人。我无法再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这一声长叹让我注意到靠近我的那个战士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他明显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重新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并回头看另外一个战士,像是在询问什么。
我的那声长叹有些突然,换作是我看到一个刚被制伏的人这样,心里也难免会嘀咕。我心生一计,不论管不管用,只能先试试。
我张大嘴巴,拼命地往后仰头,做出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嗓子里故意发出气管被堵塞的窒息声音,浑身开始没有规律地抽搐着。
这一招果然让那两个战士开始含糊,脸上失去了之前的淡定,他们一边观察我,一边频繁地对视。我假装在和已经失控的肌肉对抗着,一边费力地伸着脖子,用伸出的舌头去够那堆我身上被搜出的东西,同时翻起眼珠看看那个战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药……药……”
“心脏病?”离我远些的那个战士开口问道,“那堆东西里有药吗?”
被问到的战士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说:“不……不知道,啥样啊?”
“你退后。”远一些的那个战士舔了舔嘴唇,一步一步试探着朝我走近。在距离我还有一米的地方,用枪管开始翻弄我那堆东西。我扫了眼另外一个战士,发现他的注意力已不像刚才那么集中,眼球不住地在我和那堆东西之间快速地移动,瞄准我的枪口也渐渐偏离了我的要害。
我将装出来的动作慢慢平复,将脸憋得通红,快速地,一下一下地吸着气,显得好像就要咽气的样子。
我由强变弱的反应反倒使那两个战士开始慌乱,同时我也注意到我身边这个战士的手指已经离开了扳机。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翻我东西的那支枪管往自己的怀里一拽,那个战士就势被我拽得一个趔趄朝我栽来。我另一只手攥住他握枪的手腕一扭,一边起身,一边从他腰间的枪套中摸出他的手枪,快速打开保险拉上枪栓,在将他挡在我前面的同时,枪口也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稍远些那个战士大概还没有从我由一个看似垂死的俘虏,突然变成一个威胁他们的人这种反转中回过神来,张大了嘴巴,足足愣了两秒钟才大喊道:“你别动!”
我腾出一只手,将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把枪放下,趴在地上,不然我打死他。”
我反手掐紧被我制住的这个小战士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一点儿声音。
“快点儿,我没什么耐心。”我说着搬开击锤,用枪口用力顶了顶那个战士的太阳穴,“我不想杀人,就想给自己争条活路,我不是坏人。”
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朝那个战士靠近,再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数三声,大不了一起死。”
“一!”我刚喊完一,双手撑住被我制住的这个战士的肩膀,腾空飞起,一脚背踢到了那个战士的后脑。那一下不重,不会要人性命,也不会留下什么重伤,但足够让他昏睡半个小时。
那个战士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抱着枪一头栽倒在地上。接着扭头一拳打在这个战士的胃上,他“嗯”了一声蜷了起来,我就势在他后脑给了一胳膊肘,他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只留了一支手枪在身上,将地上其他的枪整理在一起丢到旁边的草丛中,捡拾起自己的东西,一头扎进丛林中。我像是一只搁浅的鱼儿挣扎着钻回了水中,又像是小时候做了什么坏事后逃脱的感觉,一边狂奔,一边只听得到擂鼓般的心跳和耳边掠过的风声,好像脚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我必须得先到有人的地方,第一时间联系上级,把我掌握的所有情报如实上报。程建邦还在狼窝一般的丛林中等候着我的消息。
一路上,我避开了两支边防巡逻队,在天快黑的时候才看到一条公路,可我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被枝叶撕扯过的衣服几乎是一缕一缕地挂在我的身上,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除了污泥,就是树叶划过时留下的绿色的汁液。一只鞋已经张开了嘴,鞋里塞满了早已混在一起的黑色淤泥和各种草根树叶。如果这个样子出现在任何地方,都难免会引起人注意,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人注意。在这种毒品走私泛滥的边境地区,一旦遇到警察一定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我沿着公路在灌木和杂草中摸索着前进,突然想起了阿来。当我自己走到这一步时不禁开始吃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从这里一路辗转到北京的。我正想着,就觉得肩膀上一凉,不等我抬头看天,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砸在身上麻酥酥的疼。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我心中一喜,接起雨水搓起身上的污迹。
衣服破点儿没关系,只要干净点儿就不会太让人嫌弃。可是我花了两个小时,来回洗了四五次,身上的皮肤都开始疼了,这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站在泥泞中我刚想迈步找个树下避避雨,哪知脚下一滑,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灌了一嘴的泥汤。还没等我抹去脸上的泥水,就又被雨水冲刷干净。看来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了,我吐掉嘴里的泥汤,伸手在身边摸了摸,用脚试探着,一步一步下了公路。
我在公路边找了个硬地坐下,将鞋脱下来借着瓢泼的大雨冲了冲里面的泥浆,正要穿,发现对面来了一辆车,看车灯的高度,应该是辆卡车。因为雨大,那辆车行驶得很慢。我心中一喜,忙蹲在地上缩起身体,当那辆卡车缓缓驶过我时,我就地一滚,滚到车尾后的公路中央,爬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刚跑了两步,一只鞋就掉了,我顾不上找鞋,追上卡车去够那后车斗。我发现这卡车的车斗比一般的要高出四十公分左右,第一次居然没有够到。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加快了脚步再次跳起来,这次我一把抓住后车斗用力一撑,脚蹬住车尾的拖拽钩,翻进车斗,刚一蹲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臊的臭气。
这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夜空撕裂,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就在那一瞬间,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张丑陋的动物的脸正对着我,吓得我差点儿叫了出来。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车上拉着整整一车活猪。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耳边炸响,我急忙往里面被帆布遮着的地方挪了挪,和猪凑在一起。
看来刚才的澡白洗了,现在行进的速度是快了,但等雨停了,到了地方,就我这造型在人群中,上第二天的报纸都不奇怪。这事是万万不能让程建邦知道的,毕竟跳进猪圈比跳进榴莲堆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儿我笑了。
雨渐渐地停了,我裹了裹衣服又爬回车尾。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必须找一个方便随时跳下车的地方待着。谁知我刚在车尾坐稳,卡车就减了速,并慢慢朝路边靠去。我伸出头看了看,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在犹豫要不要跳车,卡车已经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我没有多想,在司机打开车门的同时翻身跃下车斗,钻进了车底。我看到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只穿着一条内裤,赤条条地小跑到路边小便,一边撒着尿,一边抱怨着天气。
我趁他们解手的空当儿,三两下爬到车的另一边,看到卡车门敞开着。我贴着卡车车斗走过去,快速往驾驶室内瞄了一眼,里面没有人,看来这车上只有那两个人。我攀着门把手将身子探进驾驶室,一把将堆在座椅靠背后面的一堆衣服搂进怀里,就手拿了扶手箱上的一包烟和打火机,转身跑回车尾。
司机和副驾撒完尿,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返回驾驶室。在他们启动卡车的同时,我又翻回车斗。
我脱下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身上,然后垫在屁股下坐着,拿了根刚偷来的烟点着,美美地抽了几口,尽管还是身在猪群中,此时我却觉不出半点儿腥臊味,反倒觉得惬意。
抽完一根烟,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一轮皎洁的明月金灿灿地挂在天空上,一时间我的视线不愿意挪开,呆呆地看着月亮,思绪潮水般在心中起伏跌宕。记忆中的无数人和事争先恐后地想要出现在我的脑际,他们乱哄哄地争抢着,激烈却模糊,使得我突然觉得混乱。我晃了晃脑袋,把目光从月亮上收回,重新落到身边的这群猪上。它们此时早已不再怕我,挤在一起酣睡着。
我借着月色,把偷来的衣服分拣了一遍,把没用的拿出来将身上擦擦干净,又把能穿的挑出来套在身上,现在唯独差一双鞋了。我看了眼还光着的一只脚有些后悔刚才为何不看看有没有多余的鞋,哪怕是双拖鞋也好。
我正想着,就发觉路两旁突然有了一些建筑。靠近公路的地方摆着巨大粗糙的广告牌,上面用红色的颜料涂抹着“加水”或是“补胎”的字样。此刻正值半夜,很多都黑着灯,但前方不远处有一家拉着几串红绿相间的彩灯,外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停车休息,公用电话”。我被“公用电话”四个字吸引了注意力,正准备跳车,发觉这辆卡车慢慢地调整着方向正朝那儿驶去,还鸣了笛。
我赶忙从车上跳下来躲在路边,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丢在脚下,默默地观察着前方。
那两个司机很显然发现了自己的衣服不见了,两个人赤条条地站在车下互相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从屋内迎出来一个烫着头的肥胖的女人,她穿着一件连衣裙,手里拿把蒲扇一边扇一边指着那两个司机笑得前仰后合。
其中一个司机上前在那女人的屁股上拧了一把,那女人也不生气,用蒲扇将司机的手打开。另外一个司机围着车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轮胎,然后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用手电筒照着车斗里的猪数了一遍,最后将车门锁好,和其他两个人聊了几句,相互嬉笑着进了屋。
我想这应该不是干净地方,无非是路边的野店。我四下看了看,避开那所屋子的正面穿过公路,绕到屋子的侧面,顺着墙根儿来到后窗。屋内传出那两个司机和几个女人的笑声,我双手抠住后窗的窗沿,胳膊用力将身体牵了上去,就看到屋内除了那两个司机和之前那个胖女人外,还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我仔细扫视了一圈,也没在这间屋找着电话。只好慢慢溜回地面,顺着墙根儿又摸回屋前。这屋子门前那几条彩灯此时成了我最碍眼的东西。时间紧迫,必须立刻和上级联络汇报情报,这里人生地不熟,我根本不知道下次见到电话会在什么时候,索性就在这里打吧。我主意一定,从后腰摸出枪,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朝正门走去。
一进门,迎面是一幅巨大的美女图,图中一个穿着比基尼的欧洲女人搔首弄姿。屋子左右摆着一张沙发,上面搁着几本早已翻烂的杂志。我一扭头看到门口的一个小桌上有一部红色的电话机,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门另一侧的墙上是一排电闸,每个闸门上都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标明了每个闸门控制的电路。我先找到门外的彩灯,将电源切断,院外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我舒了一口气,就手将屋门关上。大概是关门的声音有点儿大,里屋的嬉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女人问道:“谁啊?”接着我听到脚步声朝外走来。我急忙迎了上去,在她撩开门帘的瞬间,将她推了回去。
刚才那两个司机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我。那两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坐在床上惊恐地看着我。
“都别吭声,不然就是个死。”床边小桌上的塑料袋里有两张半烙饼,我的眼神再也不愿移开了。我暗暗咽了口口水,说:“都坐下。”
“啊……你你你……”其中一个司机大概认出了我身上穿的衣服,指着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他妈让你闭嘴听见没?”我沉声喝道。
“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生意?”那个胖女人壮着胆子问。
“不知道。”我伸手把藏在背后的手枪亮在她的面前。屋内在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后瞬间安静了。
我走过去从那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张饼狠狠地咬了一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用枪指指那个胖女人,示意她过来。
“大哥,你要钱拿钱,要人给你人,你别杀我,我们这买卖也不干净,也不会报警的。”
我一伸脖子,将嘴里的饼咽了下去,说:“你过来。”
那女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应了一声,一边走,一边开始解连衣裙的拉锁。
“转过去。”我说。
那女人极不情愿地慢慢扭过身子,但脸还看着我。
我一把将门后挂毛巾的铁丝揪了下来,把她的手扭在背后绑了起来。我在屋内撕了些床单拧成绳子,依次把所有人全部用活扣绑好手脚。绑完他们,我把枪别回后腰,又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擦了擦嘴角的饼渣含糊不清地说:“别瞎咋呼,出点儿声就是个死。”
在他们诧异惊恐的目光下,我跨出里屋将门关好。
拨通了徐卫东的电话后,我压抑住狂跳的心,想象着他接到我电话后的惊喜,不由得笑了出来。谁知电话通后,他在那边低沉又急促地说了一个字:“说。”
我顿时觉得有些沮丧,只好走程序似的告诉他我得到了一些关于内地毒品制造工厂的情报。
“嗯。”他应了一声。我以为他有什么指示,等了好几秒,他突然不耐烦地说,“你说不说?还打算让我等你下回分解吗?”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把之前准备好的汇报词中的感叹词和形容词全部摘除干净,一口气将从胡经那里得到的所有情报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倒了个干净。说完我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更多的却是泄气,这让我感觉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受这么大罪所换回的,不过是一段不到两分钟的话而已。
那边继续沉默。
我忙补了一句:“汇报完了,您指示吧。”
徐卫东说:“最重要的你还没说呢。”
我一下愣住了,仔细把刚才对他讲的回忆了一遍,又把脑中所有有关这次任务的记忆翻出来快速而仔细地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遗漏。我有些胆怯,说:“没了,还有什么?”
他提高了音调怒喝道:“人呢?你带走的人呢?”
我忙把程建邦的情况和他重复了一遍,并重复了两次和程建邦联络的时间和号码。他听完又问:“刘亚男呢?”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总会面对这件事,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或者是现在,或者是回去后,或者是电话里,或者是当徐卫东的面。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吭声。他前所未有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喝道:“你他妈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老子的人一个一个带出去,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扔在外面!老子不管你在天涯海角,限你三日内滚到我面前报到,不许暴露身份,尽量不要跟任何人接触,不然后果自负!”
爆炸后的徐卫东挂断了电话,留下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用颤抖的手把电话听筒放回座机,直到不知不觉地把手中那块烙饼塞进嘴里,差点儿噎住才回过神来。
三天,徐卫东让我三天内不暴露身份返回北京一定有他的道理。反过来想,我向正处在麻烦中的他汇报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他并没有显出半点儿喜悦,反而给我下达了这样的死命令,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就说明我在三天内赶回去一定对某些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天就三天。我一脚将里屋的门踹开,说:“哪儿有火车站?”
“一……一百公里,我送你去。”那个司机说。
“好。”我把他揪起来解开绳索,对其他人说:“不瞒你们说,我是南边过来的,遇到了巡逻队,货丢了……”
我话没说完,那个胖女人就说:“大哥,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求你了。”她居然开始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她这一闹,其余人都反应过来,全部开始求饶。
我只好把枪拿出来。这招果然好用,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我刚给我兄弟打了电话,我没事,你们都没事,我要有事,你们全家都得死。”我对那个司机说,“你送我去火车站,帮我买张票,给我留个账号,我会把钱还给你。”
“不用不用,能帮到大哥我高兴还来不及。”他一边说一边凑了过来,刚到我跟前,突然皱起眉头,揉了揉鼻子。
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猪圈的味道,于是说:“你们这儿能洗澡吗?”
那几个女人一起摇摇头。
我草草用水抹了一遍,找了双鞋穿上,与那个司机再次上路。一路上,我不停地抽烟,眼看车驶近一个城市的边缘,才说:“这里的火车都通哪里?”
“你就说你去哪里吧。”司机闷了一路,见我愿意说话,顿时兴奋了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真想知道?”我从扶手箱里翻出他的驾照,当着他的面将他驾照上的信息念了出来。
他一愣,忙摇头:“不是。”
“这是哪里?”我问道。
“玉溪。”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我见公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密集,路上也依稀有了行人。看了眼车内的电子表,居然已经是凌晨六点。说:“天快亮了。”
“还早呢……”他说完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快亮了,快亮了。”
我笑了笑,将他的驾驶证丢回去,朝车外看了一眼,凭经验估计快到市中心了,于是问:“还有多远?”
他说:“快了,快了,十分钟就能到。”
我见路上有一些出租车,又问:“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二百……三百……”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那就给我。”
我从司机那里拿了三百块钱,让他路边停车。他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将车停下。
我说:“立刻调头回去,钱我会还你的。”
他应了一声,刚把车头调向来时的路,便加足油门,逃命似的飞驰而去。
我举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捏着鼻子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时,脸都憋青了。
我搭了最早一班前往昆明的大巴车,一路将枪拆成零件,一路走一路丢。抵达昆明时,正好丢掉最后一根弹簧。
在昆明火车站,我买了一张中午发车直达北京的火车站票后,就几乎身无分文。上了火车,我身上这股味道的威力才真正地发作。每一个靠近我的人,几乎都用同样的动作和同样的表情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我嫌弃,甚至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远些。我自知理亏,最后找到一个四处漏风没什么人的车厢连接处缩了起来。
看着车外的景色越来越萧条,车内旅客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我知道快到了。刺骨的寒风开始从各个缝隙蹿进来,我收集着每站下车旅客丢下的报纸和杂志,垫在冰凉的车厢地板上,我蜷缩在上面瑟瑟发抖。
第二天晚上,我摸出身上的最后一根烟,刚想抽,想到还有十几个小时要熬,又悻悻地放了回去。连续三天,除了那一个烙饼,我没有吃任何东西,饥饿使得寒冷更加难挨。
午夜时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拿着一袋蛋糕一边吃,一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她无意间看我时,发现我正盯着她的蛋糕看,忙将拿着蛋糕袋的手缩了回去。我尴尬地低下头,吸吸鼻子,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紧紧咬着牙以防牙齿打架发出声音。
突然一股浓郁的蛋糕香味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吞了口口水,继续裹紧身上的衣服。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在碰我的胳膊。我抬起颤颤巍巍的脑袋,见那个小姑娘将一块蛋糕递到我的面前,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吸吸鼻子,不知所措。
她见状,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用两只小手捧到我的面前,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四下看看,见没有别人,一把从她手里接过那两个蛋糕,想说声谢谢,怎料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走来一个女人,对那小女孩说:“你瞎跑什么?”她看到我,第一时间捏起鼻子,赶忙一把将小女孩的手拉住,拽回车厢,一边责备着那个女孩,一边越走越远。
那口蛋糕恐怕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入口即化,容不得我过多品味就像是被我身体吸收了一般,没有半点踪迹。当我把第二个蛋糕吃下时,鼻子有点酸。我突然想起还在金三角丛林中的程建邦,此刻不知有没有吃到什么熟的食物。
靠着回忆取暖,我坚持到凌晨时,连回忆也回忆不动了,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冻透了,不论用什么方法都已无法取得半点儿暖意。但我不能回到车厢内,以我现在狼狈的模样,在车厢内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当然,也包括乘警。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和警察去周旋什么了,所以宁可当一个流浪汉,蜷缩在这里。
好在乘警来回转了很多次,并没有过多留意我。大概像我这样的,他们见得太多了,只要不偷不摸,老老实实到站下车,他们也不愿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花太多的精力。
天亮了,我伸着脖子望了眼窗外,干巴巴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树影下时而还有不曾融化的积雪。我估计还有两三个小时就要到站了,摸出自己的最后一根烟,用颤抖的手塞到嘴里,点燃,吸了一大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路过的乘警被我这个喷嚏吓到,停了下来,打量了我几眼,说:“你怎么穿这么点儿?你去哪儿啊?”
我抽了口烟,清了清嗓子说:“北京。”
“带身份证了吗?”他问道。
“能跑出来就不错,哪儿还顾得上身份证。”我揉了揉鼻子。
“哟呵。”他似乎对我有了兴趣,“怎么?被传销的骗了?”
我点点头,说:“别提了,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媳妇儿交代呢。”
“照我说,你活该,哪儿那么多一夜暴富的好事,有那好事我还在这儿陪你聊天?”他说着啧了一下,“你这样会冻坏的。”他想了想,又说,“等我给你拿件大衣去。”
“您早怎么不拿啊,这都快到站了,不然我真得记你一辈子。”
“瞧瞧,都这德行了还贫呢,等着吧。”不到五分钟,他丢给我一件蓝色的棉大衣,“甭还我了,都是车上旅客丢下的。”
我二话不说,将大衣裹在身上,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他又递给我一碗方便面,说:“多久没吃东西了?再泡会儿趁热吃了吧,暖和暖和。钱没了可以再赚,正路上发财的多了,别老琢磨那歪门邪道的,这身体毁了可就真完了,有多少钱也得买药吃。”
我端过那碗烫手的泡面,掀开盖子,顾不上泡好没泡好,抄起叉子就往嘴里扒拉。
“你慢着点儿……真是的,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有困难找民警啊,还有闷在这儿忍冻挨饿的……”
我没等他说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他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裹着棉大衣吃完那碗面,我像是连着干了两天的重活儿突然歇了下来,身体一放松,很快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蒙眬中,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寒风小刀子似的从我身上割过,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双脚在过膝的积雪中冻得失去了知觉。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移动一步。敌人好像就在身后,我听到了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却连脖子都扭不回去。就在我打算放弃时,突然程建邦出现了,他狠狠地在我脚上踢了一下。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车门已经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正拖着拉杆箱竖起眉毛瞪着我,说:“让让。”
我擦了擦口水,刚站起来,却发觉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压麻,完全找不到重心。我身子一斜,一头栽到车外,在结着薄冰的站台上滑出几米远。引来几声惊叫和几声嘲笑。我坐在地上揉了揉腿脚,等它们恢复了知觉后,捡回被甩落的鞋套上,裹紧大衣随着乱哄哄的人流出了站。
我一路小跑着挤出人群,钻进一辆出租车,不等我说话,那司机推开门跳下车嚷嚷着:“这什么味儿啊?赶紧下车,我等人呢。”
我把总部的地址告诉他后,说:“给你一百,开车。”
他捏着鼻子把头伸进车内打量了我一下,笑了下说:“别逗了,你现在能拿出张十块的我就把车送你。”
一瞬间,我多日来的委屈和愤怒全部嗡的一声涌上了胸口。我跳下车将车门用力摔回去,绕到车前,挥起拳的瞬间,看到他张大了嘴巴用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缩起脖子双手挡在脸上。我骂了一句,一把将身上的大衣往那司机头上一丢,乘他大喊着手忙脚乱的对付我那件大衣时,钻进车内,打着火朝总部的方向驶去。那司机跳脚大喊着:“警察!抢车了!那个要饭的抢我车了!”
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两辆执勤的警车拉响警报,调转车头朝我追来。那一刻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冲动,但现在只能将计就计,不然肯定会耽误时间,这个时候我决不能给徐卫东添一点儿麻烦。
我开着车在车流中横冲直撞,在长安街逆行而上,开到总部大门外,猛地将车头一转,避开前面拦截我的两辆警车,钻进总部旁边的一条小路。当我准备转向总部后面的特勤通道时,身后的警车才追来。我一脚刹车,猛地转了把方向盘,将车横在路上,正好挡住了整条路,随后甩开膀子跑到特勤门口。门口执勤的警卫似乎见怪不怪,只是后撤一步做出一个攻击动作,见我直奔密码门,立刻恢复正常。等我输入个人密码验证了身份,特勤通道的门咔嗒一声打开,正准备进去时,执勤的警卫突然一个立正,对我敬了一个军礼。我见自己这副样子也没法回礼,只好对他点点头,指了指后面追来的警察,说:“麻烦你处理下。”
“是。”他干脆地答道。
一走进办公楼,一股暖意将我包围,竟让我感动得差点儿叫了出来。我擦了擦鼻涕沿着楼里一路奔到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发现门口多了一个警卫,正以跨立的姿势站在那里。他看到我明显一惊,没等他作出什么反应我已经跑到门口。我对他点点头,抬脚要进,被他伸手拦住,说:“你找谁?”
“徐卫东。”我说着又要往里走,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用力有些猛,竟然将我本来稀薄的上衣扯开一个豁口。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重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拽。这时我才看到他衣袖上戴着一个红袖章,上面“纠察”两个字生生刺入我的双眼。
“徐卫东怎么了?”我问道。
他松开我的胳膊,又将我往后推了几步,说:“他在接受上级调查,请你不要打扰。”
“我有急事,我要见他。”我拨开他的手。
“请配合我们工作。”
“老徐,秦川向你报到。”我索性站在门口喊了起来。
很快,里面传来徐卫东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
“他不让我进。”我看了眼那个警卫。
“放屁,你是废物吗?连个门都进不来?门口有坦克吗?”徐卫东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语调中充满了挑衅。
我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此刻,他把我当成是战友。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有一点我很明确,他现在需要我。
“让开,你打不过我。”我看着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的警卫冷冷地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把门让开。
我推开门,屋内拉着窗帘,只开了一个小灯,显得很昏暗。屋内烟雾缭绕,若不是闻到香烟的味道,还以为着了火。两个男人见我进来,腾的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文件夹,扭过头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说:“谁让你进来的?”
徐卫东跷着二郎腿说:“我。”他对我摆摆手说:“秦川过来。”
我走过去时,那两个人皱着眉头往后让了几步,揉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猪圈味。”我答道。
“你跑那儿去干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好奇地问。
我本想说是“为了执行上级给我的任务”,但一想他们来此的目的,立刻说:“为了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
我偷偷瞄了徐卫东一眼,见他紧闭的嘴角抿了又抿,一看就是在忍着笑。我知道我的反应没错,对着徐卫东一个立正,说:“我有情况要汇报。”
我故意斜眼看了那两人一眼。徐卫东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在烟缸里,清了清嗓子说:“对不起两位,请回避。”
那两人似乎有些不服气,但在保密条例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悻悻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会再来。”
“不送。”徐卫东做了个请的动作,等那两人出门时,徐卫东突然说,“等等,秦川你们见过了,他是我们特案组的探员,如果他身份泄露,从内部查起的话,还请你们以及门口那位兄弟配合。”他说得很轻松,却把正要出门的那两人吓得脚下一软差点儿踢到门上。
我就势对着那两人挺了挺胸。其中一人回过头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红着脸出了门。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哗的一声拉开窗帘。阳光瞬间填满了整间办公室,晃得我急忙挡住眼睛。徐卫东转过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又把窗帘拉上了一层。我不等他说什么,忙问道:“和程建邦联系上了吗?”
他把目光慢慢地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嘴朝门外努了努,说:“怎么?你也是他们派来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赶忙摇摇头。
“不是你他妈一来就提问?”他抬起眼皮看着我说。
我急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他突然说:“秦川,谢谢你。”
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像是被点了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皱皱鼻子说:“是臭了点儿……给你二十分钟,去浴室洗完澡换身衣服跑步来见我。”
“唉!”我应了一声,在他桌上找了支笔,将送我去玉溪那个司机的姓名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说,“我借了这人三百块,你帮我还了。”看着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又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换上徐卫东派人送来的衣服。再次回到办公室时,屋里的烟雾早已散去。他正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见我进来,捂着听筒对我说:“先休息下,我给你接风。”
他显得很兴奋,而我还在琢磨怎么和他交代刘亚男和程建邦的事。
我痛痛快快睡了一觉起来,到徐卫东办公室报到。
“我有一个问题,你曾经给程建邦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我想知道你们那么对话是不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所以你们故意设的局?”他递给我几页纸,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几天前,程建邦与胡经的人围攻周亚迪小楼时,我和程建邦通的那次电话的内容:
程建邦:秦川?
秦川:是我,外面是你?
程建邦:(笑)这个时候我一猜就是你,给你五分钟,拿着配方出来,不然别怪我无情。
秦川:你真的投靠了胡经?
程建邦:还有四分半钟,对了,提醒你一下,你那点儿能耐我清楚,所以别不自量力。
秦川:我死了,你也得不到配方,你以为胡经会和你讲义气?你忘了大姐是怎么死的?
程建邦:我自认为还是有点儿价值的,大姐已经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在乎的了,与其没完没了地打打杀杀,不如找个好出路。
秦川:那你也不该去找胡经!
程建邦:你跟了周亚迪那么久得着了什么?要钱没钱,要信任没信任,我倒宁愿跟一个明算账的,干完这一票我拿到我该得的就走,大家互不相欠。你还有四分钟。
秦川:你还记不记得大姐临死前对你说过什么?
程建邦:她让我听你的,她已经不在了,我听了你的又能怎样?不如你听我的,我们和胡经合作,我见识到他的实力了,事成之后足够你我下半生逍遥,这次我想听自己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拦着我,我也和他玩命!
秦川:建邦,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程建邦:说实话,最早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我觉得我不知道,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了。秦川,听我的,拿着配方出来,我们像从前一样搭档,只不过换一个大方的老大而已,你放心,我们会给周亚迪留一口的。但是你如果一意孤行,那么对不起我只能把枪口对准你。
秦川:你不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程建邦:秦川,那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把我逼到那个份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一切拿出来充当本钱了。
……
原来我们用电话的任何内容都会被监听记录,当然也包括这一段。我低着头,假装在看记录,脑子开始飞速地旋转。我不敢抬头,因为对着他的眼睛我说任何谎话都会被他识破。
我以为这件事只要我不说,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却忽略了总部会记录我们电话内容的细节。如果我承认这些只是一个局,算不算欺骗上级和组织?如果我如实汇报,程建邦会不会被抛弃?
徐卫东似乎并不急于得到我的答案,他悠闲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末儿,又点了根烟抽起来。
一边是对组织必须的忠诚,一边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虽然他曾开过小差,但概率谁都懂,问题是这样的劣迹被敲定,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我该怎么办?
我低着头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徐卫东把烟往我手边推了推,还是没有说话。我点着烟,抽了一口后,突然明白徐卫东只想要一个他希望得到的答案,至于这个答案的真实性他根本不在意,不然以他的经验和技巧,根本不会给我这么多时间去思考。
对,一定是这样。
我把那份记录丢在茶几上,说:“那是当时环境特殊,我们故意翻脸,才不会被人怀疑。”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盯了我几秒,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喝酒去。”
徐卫东在总部餐厅的包厢里点了满满一桌菜。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声不吭,看着我狼吞虎咽。直到我再也吃不下时,他指了指桌上我没怎么动的红烧肉和排骨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挑食的?”
我打了个嗝儿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猪肉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那也不够,来,喝酒,把刚吃的全喝吐了,再给我重吃一遍。”
我又打了个嗝儿,举起酒杯说:“你早说我就不吃辣的了。”
“问吧。”他一边倒酒一边说,“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尤其这次任务中,有太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直接问他,这么久以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不再发问,只是被动地自己寻找或等待答案。当他突然让我问吧,我竟不知从何问起。我举起面前的酒杯说:“还是你自己说吧。”
徐卫东举起杯和我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了根烟向我徐徐道来。
原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他就已经通过一些线索察觉到金三角在内地有地下工厂。但苦于一直没有更确切的情报,所以无法立案。这就意味着一旦他的判断属实,等到掌握了足够的线索,恐怕那些工厂已经造出骇人听闻的毒品,所造成的危害必然难以估量。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在得不到组织的认可之下,他只好秘密联系了老朋友刘亚男,请她帮忙。谁知刘亚男因为别的案子,也准备去金三角,同样因为条件不成熟得不到组织批准,其中主要是因为一些国家之间的政治原因,毕竟出境办案不是出境旅游。
他和刘亚男将彼此的信息共享之后,一致认定不能再等,否则国内的缉毒战争将处于被动的趋势。面对决定只身前往的刘亚男,他知道无法劝阻,为了任务能顺利进行,也为了她的安全,老徐决定派有在金三角执行任务经验的我们一同前往。为了保护我们,他故意没有告诉我们实情,以便一旦失败,上级调查下来,他可以一人承担,而我们可以免责,毕竟我们听命于他。
听到这里才发现,不觉中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想起他出现在延安的那一晚,他是把压箱底的家当,包括自己的前途都交到了我们手里。我举起杯说:“操!你不信任我们,有事自己扛,不够意思。”我有点儿不胜酒力,说话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我帮他倒满酒,问:“那些工厂的情报对吗?”
“不对。”他举起杯又干了。
我手一哆嗦,一杯酒洒出去半杯。
“所以,”他说,“我接到你电话的第二天联系了程建邦,又从胡经嘴里把实底撬了出来。”
我将那瓶酒最后一点儿福根儿倒到他杯里说:“那就是说,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正确,对了,这福根儿你得自己干了。”
我又问:“建邦他怎么样?”
徐卫东把那点儿福根儿干了,咂咂嘴说:“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我打开第二瓶酒,给我和他添满,一挥手说:“随便问。”
“刘亚男呢?”他淡淡地说。
这恐怕是进入特案组以来,我唯一瞒他、也是唯一和他卖关子最久的事。大概是因为酒精的刺激,那一刻,看着他满脸的期待,我突然体会到莫大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甚至胜过我圆满地完成一个任务。
“你自己干三个我就告诉你。”我说。
他脸色一沉就要发作,看我嬉皮笑脸的样子又算了,黑着脸哼了一声,拿了三只大杯,倒进三杯酒,一口气灌进肚里,将空杯重重地扣在我面前。
我慢慢地拿了根烟,点着,美美地抽了一口。他有些不耐烦,说:“你知道在我这儿得寸进尺的后果吗?”
我忙清了清嗓子,讲了刘亚男被胡经的人用枪击中那晚的事:
那晚,苏莉亚接来的医生向我们宣告了刘亚男的死亡便离开了。实际上是刘亚男用重金买通了那医生,让他宣告她的死亡。周亚迪失势,这医生早想拿一笔钱走人。
我跟苏莉亚要车钥匙,将刘亚男抱上车,告诉苏莉亚我要独自去埋葬刘亚男,不许她跟着。苏莉亚猜到了多少真相我不得而知,但她没跟周亚迪透露半点儿,是周亚迪没有产生怀疑的重要原因。苏莉亚的车在周亚迪的地盘内,就是天然的通行证,我开车绕过竹林,把刘亚男送到她的落脚点,有个她熟识的医生在那里。在路上,她嘱咐我不准向任何人泄露她还活着的事,包括程建邦和徐卫东。
我不解,她说有三个原因。第一,她觉察到程建邦的情绪极不稳定,她知道程建邦对她有了超出同事关系的好感。这种好感对于一对生活在安宁的环境中的正常男女来说,未尝不会是一场浪漫故事的开始,但这里是金三角,每一个错误的动作、错误的反应,甚至错误的眼神都会轻则导致失去生命,重则让整个任务失败。她希望自己的死讯能激励程建邦,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任务中,总比三心二意要安全得多。
我没有告诉徐卫东,刘亚男的这番苦心不仅没有激励程建邦,反而让程建邦疯狂而至绝望,差点儿自暴自弃毁了整个任务。徐卫东也并没有追问,我想他或许猜到了几分。
第二个原因,是刘亚男发觉金三角几大毒枭势力的变化完全出乎她之前掌握的情报,她认为眼下金三角最大势力的根源,来自胡经那个军方背景的伯父。她只要挺过受伤这关,就会尽快返回俄罗斯,在另一条线上查清胡经伯父的底细,然后切断他的资金链,只有这样才能给予金三角从内到外的致命打击。这样,就算我和程建邦在金三角的计划失败,她的行动成功,也会抽了金三角的筋。
至于第三个,就是不知她通过什么途径得知徐卫东开始接受纪律审查,她不想在关键时候扯到这种她认为无聊的事上来,所以想先避开这阵儿,无论如何等她执行完她的计划再说。
徐卫东听完,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她哪儿有那么容易死。”完全不顾我的诧异,一仰脖,将杯中酒倒进嘴里。喝完低着头嘿嘿一笑。突然他似乎意识到我在看他,忙收起笑容,但毕竟喝了不少酒,这些用来掩饰的小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又赶紧清了清嗓子坐正,指了指桌上一副空餐具说:“那副碗筷是留给程建邦的。”他看了看手表,又说,“差不多应该到了。”
这时包厢的门被人敲响,我一听,兴奋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大腿蹭到了桌面,咣当一声将桌上的一只酒杯掀翻摔到地上。
“进。”徐卫东对门外说。
门打开,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走进包厢,对徐卫东一个立正,说:“首长,手机弄好了。”他递给徐卫东一个手机,笑着对我点点头,离开了。
徐卫东白了我一眼,将那只手机递给我说:“你的。”
我接过手机看了看,塞进口袋,说:“他什么时候到?”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将那副空餐具摆好,并在酒杯里倒满酒说:“先一起干一个,这一次你们比我牛逼。”
我看着他的表情和那副空碗筷,顿时一阵不祥的预感冲上心房,我说:“老……老徐,你别吓我……”我说着胃里开始翻涌,急忙捂着嘴向外跑,一转身,却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急忙让开门口,说:“我操,你们就这么给我接风啊?”
我一听那声音,抬起头一看,正是程建邦。
胃里翻涌得愈发汹涌,我顾不上和他打招呼,捂着嘴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程建邦,你等着我,老子把肚子清干净就来和你喝。”
在洗手间吐完,我给刘亚男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洗了把脸,重返到另外一个只有酒肉和兄弟的战场。
那天我们三人从下午喝到夜里十点餐厅的管理员过来催才散。我从没见徐卫东喝多过,但那天他真喝多了,临走前给我们每人塞了一沓钱说:“别高兴,这是你们这几个月的工资,我帮你们领出来了,我忘了谁是谁的了,你们自己分吧,无所谓,不用省着花,可劲儿地糟践,都是你们应得的。”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和程建邦又从徐卫东的办公室里“滚”了出来。我拍拍程建邦的肩膀说:“我心情不太美丽,你请我喝酒。”
“好,走。”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他正要跟司机说地方,我把他拦住,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程建邦闭着眼琢磨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个地方耳生。”
我说:“去你就知道了。”
出租车驶进车流中,我看了眼望着车窗外发呆的程建邦,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我一直没问,胡经你怎么处理的?”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他杀了胡经。
我又问:“怎么解决的?”
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我想了想,说:“抽根烟都怕被人发现,你还敢用这个?”我学着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他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觉察到的迟疑,但很快恢复了平常,伸出手,将刚才开枪的动作稍微变了变,从扣动扳机变成扭动的动作,并且好像生怕我看不明白,将手比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扭断的动作说:“是这样。”
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说:“记得上次我说你要是活着回来,我要带你去见个人吗?”
“少废话。”程建邦瞪眼说,“什么重要人物?”
我说:“急什么?快到了。”
出租车拐进一条酒吧云集的街,一路上红男绿女成群结队分外显眼。我指挥着司机在一间酒吧门口停下。
一进门,我站在酒吧门口观察了一下酒吧里的环境,对着吧台里忙活的老板挥手打了个招呼。老板一惊,放下手中的活,兴奋地跑过来站在我面前说:“秦哥,来了。”他又客气地和程建邦打了个招呼。
程建邦眯着眼睛看着他,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好眼熟,一定见过,你让我想想……”
“这是阿来。”我哈哈大笑起来。
“哦!想起来了,胖了你。”程建邦不可思议地退开两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下阿来,正要寒暄,我把他拉住,指了指吧台上一个背对着我们坐的女人说:“那个就是我说的,你死也要见的人。”
我揪住阿来说:“你先陪我喝两杯。”
阿来满口应承着:“没问题,没问题。”
程建邦伸着脖子,疑惑地看看我,一步一步地朝吧台那个女人走去。阿来把我引到一个座位上坐下来,见程建邦走到那个女人的旁边,伸过脖子看的同时,那个女人也侧过脸看向他。
程建邦像是见了鬼似的,啊的一声蹦起老高,引得周围所有人侧目。没等我回过神,程建邦扑上去将刘亚男从座位上抱起,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刘亚男也不挣扎,由着他转累了,站在他的面前,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忍不住也跟着笑。阿来把酒拿来摆好倒满说:“秦哥,看见你我高兴,我先干三个。”他举起自己的酒杯,自斟自饮一连干了三杯,面不改色。我说:“果然是开酒吧的。对了,你老婆呢?”
阿来抓抓头,笑笑说:“和她朋友去做美容了。”
我正要说话,就见程建邦拉着刘亚男晃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刘亚男还是那副安静的表情,安静的眼神,这种安静的气质立刻将我们这张桌子从酒吧内的喧嚣中隔绝出来。
“大姐。”我打破了沉默。
“干得好。”刘亚男拍拍我的脸,她的手有点儿凉。
“我斗胆提个议,我们一起干一杯,算我敬几位大哥大姐,我尊敬你们、佩服你们……感激你们。”阿来眼睛一红,泪光一闪,“尤其是我秦哥,他救了我的命……”
“好了。”我劝道,“你怎么每次都这几句,没点儿新鲜的?白受保密教育了?哪天再说漏了我可真帮不了你。”
“来,干杯!”程建邦举起杯说,“今天不醉不归,谁知道下一次再聚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知不觉两瓶酒就空了,我胃里被搅得天翻地覆,来不及去最里面的卫生间,直接跑到酒吧外的马路边,抱着一棵树干呕了半天,直到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再吐出半点儿东西,也的确没什么好吐的了。
我扶着树在马路沿上坐了下来,呼吸着带有汽车尾气的空气,看着大冷天也不舍得穿衣服的一群姑娘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看着站在老远对着这群姑娘目瞪口呆的几个小伙子,看着一个环卫工人将地上的垃圾扫进簸箕,看着满街耀眼的霓虹和被霓虹染的暗红的天空,不禁泪如泉涌。在这里我不用担心会有人从背后用枪瞄准我,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指着我说“来,杀了这个人你就是兄弟”,更不用担心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小时将身在何处,身边是什么人。
马路对面一堆情侣站在树下不知在争执着什么,他们的语调越来越高,我眯着醉眼看去,见那小伙子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女孩顾不得脚下的高跟鞋一边朝飞速离去的出租车追去,一边呼喊着那个男孩的名字。她飘起的长发突然让我想起了苏莉亚,在我离开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在车尾追,只不过她喊不出声来。
我可能这辈子也不能再去金三角了,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苏莉亚知道我隐瞒她那么多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会不会恨我?想到这里,我赶忙搓搓脸,以便让自己从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思绪中逃离出来。可思绪这东西像极了一把沙子,一旦把它拿出来攥在手里感受它,它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你指缝间流出来,任凭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就像一旦想起宁志还掩埋在异国他乡荒山野岭中一样,每次浮现在脑海,不剜走心头的一块肉,是绝不会让你忘却,哪怕一秒钟。
我抹了一把眼泪,就听身后有人走来。我下意识地又绷紧了神经,但很快放松了下来,故意不回头看,也不去猜测。只等那脚步声在我背后停下,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说:“操,这就了?进去接着来啊,刚谁跟我说要换个地方接着喝的?”程建邦一连说了好几句,才觉察出我不大对头,把我脸扭过去,看着我说,“你没事吧?”
我笑了笑,站起来搭着他的肩膀说:“走,这点儿酒还能把我放倒?”
站起来的那一刻,见刘亚男就站在程建邦身后看着我,眼神中有一些担忧,有一些怜爱。
她上前拍了拍程建邦对他使了个眼色,程建邦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酒吧。
刘亚男用她冰凉的手拍拍我的脸,说:“你能活着回来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她抬头朝苍茫的夜空望去,“他们看得到你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望向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是谁吗?”她问道。
“当然,我是秦川。”我笑了下,想打破悲伤凝固成的沉寂。
“你是战士。”她搂着我的脖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将手里的烟头弹到地上,溅起一串红亮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