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随刘亚男从延安出发,辗转了一周后,在一个清晨到达了昆明。
连着好几天都在火车狭小的车厢内,忍着浑浊的空气和各色人等度过,我们三人几乎都到达了接近崩溃的边缘。火车进站,车门一开,我迫不及待地冲下火车,拖着僵硬的身体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方舒展筋骨。当云南温热又潮湿的空气被我吸入肺部,那熟悉的气息一度让我的心情变得压抑。
我抬头看着满天的乌云,摸了摸脖子上的汗,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刘亚男看了我一眼说:“扔了吧,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了。”
程建邦二话没说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干净,把外套卷了卷塞进了出站口的一个垃圾桶。然后说:“你说的那人应该在这儿了吧,再坐火车,我怕我会死在车厢里。”
刘亚男没吭声,一直走出车站,站在广场上四下看了看,说:“走,先把大事办了。”
大事?我和程建邦相互一对视,会意一笑,立刻打起精神跟着刘亚男走进了一家商场。刘亚男皱着眉头在摊档间穿行,来回转了好几圈也没有要停步的意思。我说:“怎么?难道那人换地方了?”
刘亚男没有理我,站在原地踮起脚尖眼睛快速地搜寻着什么。突然,她眼睛一亮,嘴角微微一翘,打了个响指说:“有了。”我跟在她身后,暗自活动身体各个关节,只等一会儿一旦发生什么状况,立刻出手。
她走进一间店面,示意我们在门外等,自己与迎上来的女店员点头微笑,随后开始在货架上张望。
我轻声对程建邦说:“大隐隐于市,料那帮毒贩也想不到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居然藏在这种地方。”
程建邦摸了摸下巴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我警惕起来,说:“怎么?”赶紧朝店内看去,已经不见了刘亚男。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程建邦说,“人呢?怎么不见了?”
程建邦呆呆地望向店里,也不答话。我东张西望一通,再转回头时见刘亚男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背对着我们站在柜台前不知和店员说些什么。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对我们说:“走吧。”
我说:“人呢?”
她说:“什么人?”
我压低声音说:“配方。”
刘亚男说:“急什么?再坐七八个小时的大巴就到了。”
我说:“那我们来这儿是……”
刘亚男说:“不得换身衣服吗?我们这一身冬装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我一口气没上来,噎得半天没回过神。程建邦摸着下巴,慢慢地经过我时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笑。我本想发作,又一想,或许是我太过紧张了。
刘亚男又带着我和程建邦继续买衣服,连着试了好几家她才满意,而我几乎将所有的耐心都耗尽了。
出了商场,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长途大巴站。刘亚男说:“一会儿上了车,就没那么太平了。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趁现在还有时间,抓紧去办。”
我和程建邦茫然地对视了一眼,摇摇头。我问:“你呢?”
“我刚才已经办完了,逛街嘛。”刘亚男的目光落在程建邦裤腰上的标签上,皱起眉头,伸手将那个标签扯掉,说,“真丢人,居然跟你一起在街上走了那么久。”程建邦一头雾水地看看刘亚男手里的标签,沉默了一下说:“没留意,不好意思。”
刘亚男扭头看我。我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裤腰。刘亚男说:“我去买票,你们去买点儿吃的喝的。”刚要走,又说,“算了,你俩坐那儿等我,别乱跑了。”
刘亚男朝售票窗口走去。我和程建邦面面相觑,尽管觉得别扭,但还是顺从地在刘亚男指定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刘亚男买好了票,拎着一个装满食品和饮料的塑料袋,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冲我们招手。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清亮的玻璃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好像一个要带着孩子出去郊游的普通少妇,表情特别安静从容。那情景竟让我想起儿时母亲的样子,不禁眼眶一热,低下了头。
我低着头走过去,刘亚男看出我的异常,搭着我的肩膀问:“怎么了?”
程建邦说:“他想家了。”
我转过头看他,他忙说:“我也是。”说着接过刘亚男手中的袋子,问道,“几点的车?”
刘亚男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了看电子显示牌上的时间说:“还有十五分钟,不然应该带你们正经吃顿饭的,老这么对付身体容易废了。”
我看了眼她手中车票上目的地的名字,名字有些眼熟,应该是位于云南最南端边境的一个县城。那里肯定有边检站,而且这种地方武器和毒品走私必然泛滥,检查一定会仔细。我不由得想起我们身上那几支枪,于是问道:“这地方会有边检,我们身上的武器怎么办?”
刘亚男想了想说:“留一支,其他的拆散,在到达边检站之前分开丢掉。”她看了眼程建邦,又说,“做好计划中咱俩关系的准备了吗?”
谁知程建邦竟然脸一红,低着头说:“没有。”
刘亚男好奇地问:“那会儿在延安不是都入戏了吗?怎么到关键时刻掉链子?”
程建邦沉默了一会儿,说:“亚男姐,对不起,我觉得我还是把你当姐姐自然点儿。”
刘亚男笑了笑,转头看向我。我忙叫道:“姐!”
她笑着白了我俩一眼,说:“姐就姐吧。”然后带着我们准备上车。
刚走到车门口,我回头在刘亚男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同时也看到了我,稍稍一愣,快步朝我走来。我努力收起在刘亚男面前的局促,叫道:“洪林。”绕开刘亚男向前迎了几步。
洪林只身一人,戴着一副墨镜,但那墨镜遮挡不住他脸上的伤痕,在人群中显得很扎眼。他上前拍拍我的肩膀,显得有些惊喜,看了看我身后的刘亚男和程建邦,对我说:“这么快又见面了。”
我一时无法判断在这里遇到他真的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在跟踪我,于是说:“你来这里是……”
他晃了晃手中的车票说:“回去,你呢?”
我看了眼他车票上目的地的名字,居然和我们的目的地一样,心头一紧,忙说:“去看个老朋友。”
洪林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你真想回去干?”
我点了点头,说:“我本想和迪哥合作,不过他好像更愿意杀我们,那我只好去找找别人了。”
洪林看了眼刘亚男,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他们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了,但我真的很想和你做点儿事,跟你做事我踏实。”
我笑笑,故意说:“我可是迪哥做梦都想杀的人。”
洪林说:“上了这条船,随时都会被人出卖,稍不留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怎么可能不多疑……对了,你……你们打算怎么和他合作?不如告诉我,我回去帮你们探探口风……当然,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话。”
我正迟疑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时,大巴司机连着按了几下喇叭。我忙说:“上车再说吧,人家催了。”
我侧过身子把刘亚男和程建邦让进车。刘亚男路过我时,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我想这是她在示意我,可以对洪林放出关于我们有一个配方的消息。我转头冲洪林问:“你的座位在哪儿?”
洪林说:“无所谓,一会儿上去找人换一下。”
上车找到座位坐好后,我看到洪林的座位比我们靠前四排。车子缓缓地驶出站台。车上乘客不多,空着好些座位,一些空位上堆着大包小盒的行李。我轻声问刘亚男:“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跟踪我们来的。”
刘亚男说:“有人跟踪他。”
她的语气果断得让我差点儿开始四下张望,立刻又意识到一旦真有人跟踪他,我的这些举动定然会引起那人的警觉,于是生生控制住自己的动作,说:“那周亚迪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坐在刘亚男另一边的程建邦突然抬起手腕,凑到我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表盘。我一看时针指在八点半的方向,而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立刻明白他的用意:跟踪者在我八点半方向。那么那人应该坐在我的左后侧,我们以及更前面的洪林的所有动作都会被他尽收眼底。
我的后背突然起了一股凉气,就好像有人正用枪对着我,随时准备扣动扳机,而我之前却茫然不知。
刘亚男从袋子里摸出一个苹果,手一滑,苹果从手中掉到地上,咕噜噜从我脚下向后滚去。我立刻会意,起身去捡那个苹果的同时,用余光瞄到了跟踪者。我捡起苹果坐回座位,心里踏实了许多。只要我确定了对方的位置和后面的环境就好,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三秒内冲到那人跟前将他控制住。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先靠近那人,解除他的武装,把他换到我的视野内并且触手可及的地方。我轻声对刘亚男说:“我去后面。”
刘亚男说:“动作别太大,小心点儿。”
我在脑中计划好了全部动作,慢慢地调整着呼吸,集中了所有注意力,就在要起身的一瞬间,却看到洪林从前头走了过来,说:“你……你不会以为我在跟踪你们吧?”
他的突然出现就像一声炸雷将我从酣睡中惊醒,浑身不由得一颤。我呆呆地看着他,反应了一下,说:“要不我们两个到后面找个空位坐下聊?”他站着朝后看了看说:“好,最后面没人坐。”
洪林朝车后座走去,我起身随他朝后走。在路过我八点半方向的那人时,我抓紧座椅背上的横杆,腰部用力,一屁股将那人挤到了里面靠窗的位子。一把抓紧他摸向腰间的手,另一只手摸出枪抵住他的腰眼。我动作不大,大巴还未驶出市区,乘客们都在看着窗外,没人留意我的这些举动。
那人见形势完全被我控制住,只能松下劲儿,苦笑了一下说:“说吧,要多少钱?只要别伤我人。”
洪林这时返回来,吃惊地看着我。我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压低声音问:“你认识吗?他在跟你。”
洪林挤坐在我身边,探头仔细在那人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认识。”
我从那人腰间摸出一支枪说:“那你认识这个吗?”
洪林脸色一白,说:“警枪?他是警察!”
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那枪,果然是警用枪械,枪柄还系着一根绳子,拴在腰带扣上。不等我确认,那人又是一笑说:“你们跑不掉的,不如跟我合作,我让你们当线人也不是不可能。”
洪林脸色从白变红,咬着牙对我使了个让开的眼色,说:“你信不信我在这儿弄死你,有这一车的人陪葬,我也够本了。”他等不及我让开,伸手扯掉那警察的枪,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拽离座位,坐在那人旁边用枪抵着那人的腰眼说,“你跟了多久?”不等那人回答,他又对我说:“兄弟,不好意思,我惹来麻烦了,你放心,我来解决,你坐着等我。”
我只能点点头说:“别闹大,这儿还是境内。”说完我坐了回去,对刘亚男说,“是个警察。”
刘亚男听了,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说:“怪我。”
我说:“要不我们服个软,先被他们带走,然后挑明情况……”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刘亚男打断:“不行,这边的缉毒形势太复杂,你根本不知道警队里谁黑谁白。”
“你什么意思?你怕警察出卖我们?”
刘亚男见我语气加重,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慢慢侧过脸看我。跟她一对视,我想起之前把我们抓住的那几个假警察,想起刘亚男曾说过警队里也有卧底的事,自知理亏,低下头说:“那怎么办?”
刘亚男说:“把洪林扔给他们,我们跑。”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她的计划,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洪林是我的兄弟和救命恩人,把他丢给警察,难免一死。但当我理智地一想,他还是大毒枭的得力干将,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就算是枪毙都不能弥补,一时愣在了那里。胸口被一团闷气堵着,半天上不来一口气。
“看得出他是个仗义人,你就算不说,他也会为了你把自己折进去的。”刘亚男冷冷地说出这番话时,我突然又觉得她很陌生,怎么也无法和刚才阳光下那个让我温暖的影子联系起来。我越过她看向程建邦,他眼神游离地避开我的眼睛,低下头,一声不吭。
刘亚男说:“不然的话,很可能那个警察会死,还有可能搭上更多无辜的性命。”
我知道她说这些是在安慰我。也正因为是我,她才会安慰几句,若是初识没什么交情,恐怕这些话她根本不会说。
我回过头瞥了眼戴着墨镜的洪林。我努力在脑中将他的样子想象成洪古,那个杀了我两个战友的死敌,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狠下心按照刘亚男所说的去行事。
果然,洪林冲我做了个“过去”的动作。我走了过去,见那警察双手背在后面,估计是被洪林用手铐铐在了座椅上,耳朵里塞着个耳机,耳机线连着一个随身听,离着这么远我都听得到耳机里嘈杂的音乐声。
他说:“一会儿你们先下车,这里交给我,我惹来的麻烦我解决,只是这次拖累你了。”不等我说话,他又说,“别犹豫了,不然谁也跑不了。”
我说:“我没事,让我大姐和我兄弟走,我留下来和你一起。”
洪林吸了吸鼻子,说:“兄弟,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死也值了,这两年再没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你和他们一起走。”
我想了想说:“行,我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一条。”
洪林看了我一会儿,“嗯”了一声。我说:“活着,哪怕给他们当线人,只要活着,就算整个金三角都要你的命,也得先过了我这关。你把我供出去,千万别冲动,别在这儿杀人。”说完这些我凑近他的耳朵,给他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泪从墨镜下滑出,许久,狠狠地点点头说:“我答应你,秦川,这辈子认识你,我值了。”
大巴驶出了市区,在山路上盘旋。刘亚男选了一个站点决定下车。走出车门时,我回头看洪林,他咧开嘴对我笑了笑,半边脸显得愈发狰狞。我急忙别过脸,跳下车,头也没回地跟着刘亚男和程建邦走下公路。
我们跟着刘亚男,沿着公路朝前走。一路上他俩在商量绕路前往目的地的路线,我始终埋头赶路没有插一句话。一直走到一个丁字岔路口,刘亚男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眼路牌,没有一个地名是认识或者熟悉的。刘亚男说:“现在黑白两边都在找咱们了,三个人目标太大,我们得在这里分手了。”
“什么?”程建邦说,“越是危险我们越不能分开,不然万一发生什么状况,彼此连个照应也没用,我不同意。”
刘亚男像是没听见程建邦的话,蹲下来低着头将那个装满食品和水的袋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分成两份,自己只拿了一瓶水,然后站起来说:“你们俩一人一份,不许抢。”她说这话时还带着微笑。
尽管我对分开走的建议并不赞同,但这个时候我宁愿服从刘亚男。于是点点头说:“我们在哪里碰头?”
刘亚男说:“我会把地址发到你们手机上。”
程建邦上前一步冲我说:“你忘了当年你在泰国越狱出来差点儿被人打死的事了?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怎么能分开?”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只好避开他的眼睛,说:“我相信亚男姐。”我又问刘亚男,“是不是怕我们的警队里有他们的人?”
刘亚男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说:“总有人挡不住钱的诱惑。”
我一挺胸说:“我。”
她笑笑说:“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钱好在哪儿,不过要想让你听话,这样就行了。”她摸出枪抵在程建邦的胸口。
我顿时愣在了那里。她笑笑又说:“或者这样。”她又用枪口抵住自己的下巴,说,“如果握着枪的是周亚迪,你会不会低头?”
这些话,她说得很轻松,却让我和程建邦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程建邦说:“那你呢?”
刘亚男把枪塞到程建邦手里,说:“任务最大,我不会为了谁而牺牲任务的,我们的命不是自己的。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们遇到这样的事也要果断,因为真到了那个时候,相信主动权已经在对方手里了,你不要以为变了节他们就真的会遵守承诺放过谁,人要死得其所。”她摸出一沓钱,分成两份塞到我和程建邦手里,说,“买东西时该多少钱要算好,普通人没有不找零的习惯。这些小习惯不注意总有一天会坏事。”
又叮嘱了一些细节后,她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像是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程建邦看了看手里的枪说:“这个还是你拿着吧。”她说:“我用不着,三条路,你们自己选,选好了我发路线给你们。”
我随手指了左边,程建邦一看,指了右边。刘亚男看了眼中间那条路说:“怎么?两个人一左一右护着我?”她说的是玩笑话,但正好说中了我们两个选择这两条路时潜意识里正是想护着她。
刘亚男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我和程建邦的脸说:“别光顾着赶路,按时吃饭,多喝水,我在那边给你们接风。”说完扭头大步朝中间那条路走去。走出十几米,她背对着我们伸出手挥了挥。一阵山风掠过,吹起了她的几缕头发。
我和程建邦彼此点点头,拎起自己的东西迈上了征途。
我的心头不知被什么沉甸甸地拽着,每走一步都坠得难受。像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心中满是委屈、孤单,又有些伤心。眼睛跟着湿润了起来。很多次我想停下来朝他们的方向眺望,看看他们的身影,却总鼓不起勇气,任由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山路上渐行渐远,带走了我灵魂中全部的温暖和柔软。
我摸出手机,看到刘亚男发给我的路线和目的地,突然感觉好像和他们分别了很久,这条信息就像是一封家书,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次,一咬牙狠心删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满脸都是泪水。
刘亚男给我的路线上,第一个站点距离我现在的位置还有三十多公里,到达终点距离现在还有四百公里,时间是后天中午前必须到达。这一路走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刘亚男安排时间和行程,突然让我自己决定行进计划,竟然觉得有些茫然。
这时,一阵柴油机的突突声传入耳朵,我回头一看,后面驶来了一辆四轮拖拉机。我忙伸手想拦住,谁知驾车的老农见状不仅没有减速,反倒加起速来。黑烟从车前的烟囱里滚滚地冒出,一股刺鼻的柴油味扑鼻而来。我想大概是人家怕遇到坏人,不愿意管我这闲事。于是退到路边给他让出路来。
那拖拉机驶到我身边时慢了下来,老农推开驾驶室靠近我这侧的门一边对我招手一边大喊:“快上,快上。”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后面有人在追他,忙朝后看,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催得紧,我只好抓住门边跳进了本来就狭小且满是油污的驾驶室。
坐好后我又朝后看了看,还是没看到什么。老农说:“我这个机器有毛病,不留神就会熄火,再发动好难的,对不住你。”
我笑笑说:“谢谢你。”
他打量了我几下,说:“你被抢了?”
我想我这身打扮,出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于是假装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
他又问:“你去哪里?”
我说了我路线中最近的一个相对较大的城市的名字,他点点头,说:“那我把你捎到前面的一个镇子,那里有邮局,你可以给你家人打电话。”
我问:“有车站吗?”
“没火车,只有汽车站。”
我说:“谢谢你。”
他笑笑从身后摸出一个烟袋说:“你抽烟,我自家种的烟叶。”
盛情难却,我接过烟袋捻了些烟叶填进烟锅,用拇指压瓷实,用打火机来点着,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但还是被呛到了,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老农呵呵一笑说:“你家里有老人抽这个吧,我见你好熟练。”
“小时候总给我爷爷装烟。”说到从小把我带大的爷爷,我不禁有些伤感。爷爷去世的消息是在去年执行完某次任务回京后徐卫东告诉我的,我回不了家,只偷偷去墓地祭拜过一次。此刻握着这杆旱烟枪,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内心中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话锋一转说:“您老这是去哪儿?”
老农收起笑脸,说:“卖烟。”
我随口说:“原来烟草也是在这个季节收获。”我突然想起罂粟的收割期,想起周亚迪带我看的那大片的罂粟田,恍如隔世。
老农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我觉得他的眼神和之前有些不同,于是问道:“不是什么?”
“不是大烟。”老农笑着看看我,又说,“你不像是被抢过的。”
我说:“嗯,是被骗了。”
老农说:“世道不好,骗子多,日子久了都分不清好人坏人了。”
我听出他这话中有话,口气口音都不像个普通农民。索性把后腰的枪摸了出来,一边在手中摆弄,一边观察他脸色。他显然看到了我手中的枪,但脸色没有半点儿变化,这更让我肯定他没那么简单。
“你到底什么人?”我问道。
“迪哥让我来接你。”老农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时,我第一时间开始担忧起刘亚男和程建邦的安危来。到了这一步,很显然周亚迪一早就在跟踪我们。他既然派这样一个人来接触我,必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在沿途早有妥当的安排。
真是神通广大。我低着头笑出了声:“迪哥这么多年老习惯还是不改,杀我不敢露头,接我还是不敢露头。”
老农呵呵一笑,说:“你们这些个年轻娃娃,别人说啥,你们就信啥。据我所知你跟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是共过生死的人,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我点点头说:“是!”
老农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言语。我看着他满脸皱纹的脸,不禁有些感慨周亚迪那无所不在的触角和事无巨细的势力的渗透。想不到在这乡间公路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都会是他的耳目,不由得心底升起一股寒气。顿时,也明白了刘亚男做任何事都谨小慎微的原因。这让我不得不开始反省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到底犯下了哪些疏漏,因为这些疏漏随时都会要了自己甚至战友的命。
老农拐过一个急弯将车头打正,说:“迪哥在前面等你,我觉得你们之间有些误会,两兄弟有了误会不要紧,谁对谁错推心置腹说清楚。不过迪哥交代了,绝对不勉强你,你不愿意见他,前面还有辆车,你可以开走。”他朝前方努了努嘴。我顺着望去,路边果然停着一辆车。
眼看着拖拉机渐渐驶近了那辆车,我选择的时限也慢慢接近。我看着老农那看上去憨厚的脸,开始怀疑洪林,尽管一时间我还不能将所有的线索理顺、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周亚迪如果想杀我,在我踏进他的视线和势力范围后,到处都是机会。他没有动手只有两个可能:一、洪林一开始就在撒谎,毕竟我没有亲耳听到周亚迪说要杀我,而且那时候在国境线上追杀我的人也没有一个是他的人;二、他大概听到了我想要回金三角干一票的消息,故意设计挑拨我和洪林以便近水楼台。
“想好了吗?”老农问道。
如果见了周亚迪,不是又回到了起点?可是我现在的任务和计划是要跟刘亚男和程建邦一同去找那个拥有配方的人,我擅自先一步接触周亚迪,是否会对刘亚男的计划造成影响?但这个假设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倒不是因为我自认为自己多么能干,而是我觉得刘亚男似乎能够应付一切变化。更重要的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不得不开始担心刘亚男和程建邦的安全,况且我不信我就此离开就真的能摆脱周亚迪的监视。与其敌暗我明不如和敌人在一起。
我说:“他最近怎么样?”
那老农先是一愣,很快呵呵一笑,说:“那你们两兄弟就有的聊了。”说着猛踩了一脚油,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往前奔去。
当拖拉机又拐过一个急弯后,就见前方紧紧挨着路边停着一辆车,打着双闪。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车的后备厢上,微笑地看着我,那正是周亚迪。
尽管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见他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他的一瞬,还是心潮起伏,千万种滋味在心里翻滚起来。时间仿佛退回到两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或许曾经觉得煎熬,但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是那么美好——至少那时宁志还活着,至少那时宁志曾与我咫尺相互对望,至少那时我还能幻想着有一天能和宁志把酒言欢。
老农突然说:“你准备下车,我的机器不能停,一停就会灭火。”
拖拉机放慢速度,我打开车门,等他速度稍微一减便跳了下去。不等我与他告辞,那神奇的拖拉机已被老农猛踩着油门,冒着黑烟朝下一个急弯处驶去。
我慢跑了几步稳住身形,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离周亚迪还有四五米的地方站了下来。看着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着对我点点头,张开了双臂。我慢慢地走过去,没有与他相拥,伸出一只手说:“好久不见。”
我这稍显冷漠的言行让他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一把攥住我的手,一拽,还是将我拽了过去,抱着我用力地拍拍我的后背,说:“好兄弟。”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摊开手中那个塑料袋说:“喝点儿水?”
他愣着看了我一眼,呵呵一笑,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咕噜噜灌了一气,喘着气说:“天气真热。”
我朝他车内看了眼,没其他人。我有些奇怪,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怎么可能只身一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与我会面呢?这是在中国境内,这么做太危险了。我又向四周看了看,发觉他在观察我,索性直接问道:“你一个人?”
周亚迪摊开手冲我耸耸肩说:“你以为我会带多少人?难道你还保护不了我?就算你想杀我,死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我确定这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反倒被他的坦率映衬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干笑了两下,说:“你没什么变化。”
“你憔悴了不少。”周亚迪叹了口气,说,“很多事我是后来才知道,怪我所托非人。”
我说:“哦?你是说洪林?”
他急忙摇摇头,一摆手,说:“你我是同生死过的,你救过我的命,我周亚迪能到现在还喘着气不是靠出卖兄弟,恰恰是靠兄弟们的帮衬,我只想说我从没想过或做过伤害你的事。”他说完这些话,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我一支。
我帮他点燃香烟之后说:“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觉得和你们打交道好累。”
他沉默了一下,说:“秦川,我说过我欣赏你的简单,但是简单不代表懒惰。”他用手指戳戳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找着合适的词,抬头看了看我,终是没有说。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带着枪,我除了我自己这颗人头什么都没带,我今天到这里有两个目的,我听说你还活着,就立刻叫人把我摆在自己家里的你的牌位撤了,我想来看看你,现在看到你真的活着,我真的很高兴。”说着话他居然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抹了下脸上的泪痕又说,“二来,我知道是有人在你我之间作梗,让我们之间有了误会。我想来想去,如果我这一腔子血和我这颗人头还是不能解除你我的误会,那我活着也是多余。”
我拿着他给我的那支烟,陷入了无尽的旋涡之中,无数的场景掺杂着生与死的交错和血腥在我脑边飞速地旋转。按周亚迪的意思,洪林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说周亚迪要杀我,制造我和周亚迪的矛盾?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周亚迪似乎也没有必要骗我。我想我还没有值钱到让金三角两个如此重要的人物为了争取我而相互栽赃。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像一群苍蝇嗡嗡作响,直到他拿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按亮火苗送到我面前,我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我点着烟抽了一口,说:“谢谢。”见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苦笑着说:“你要是不杀我,就开着这辆车走吧。”
周亚迪呆呆地垂着双臂,显得非常无力地擦着我肩膀朝我身后走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叫我拦下他,叫他一声迪哥,然后听他把所有的事娓娓道来。我的理智却告诉我,他是一个毒枭,不论他做什么都是注定要被我消灭的敌人,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得知我要带着资本去金三角干一票才说出这样的话。时间不允许我在这当口磨叽那些没用的事,情急之下我只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果然,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说:“有些亏吃一次就得长记性,一些伎俩不是我不会,而是我不屑。”
我摇摇头说:“我不明白。”
他哈哈一笑说:“你明白,但是两年前的你可能不明白。”
他说得对,我的确不明白——按他的说法之前是洪林坑了他,那么他想掌握洪林的一切固然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也包括洪林见到我的事。
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轻松。至少在这之前,我对洪林为了掩护我而被警察带走的事还一直纠结,或许,那人根本不是警察,只是洪林或者周亚迪的手下又在我跟前演戏。
当如此复杂的阴谋编织在一起,让你无从分辨对错的时候,你只能选择随机应变。突然间我想到了刘亚男,想到她好像一直都是在应变,从未有任何突发的情况让她慌乱,就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样。不知她是否预料到我会在途中遭遇周亚迪。
我抽了口烟说:“换你是我,你会怎样?”
周亚迪哈哈一笑说:“秦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小聪明,是真聪明。”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因为我把难题丢回给他而故意这么说,只好笑笑说:“我只是想说服自己。”
他走了回来说:“我要是你,我就一枪杀了面前的人,从此天下太平。”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我,竟然愣住了。这的确是个办法,杀了他整个任务都变得简单,而且灭了金三角一大毒枭,那里必将会为突然失去一方势力而失衡,进而变得混乱,那么刘亚男的那个配方无形中会让天平向我们更加倾斜。
一股山风拂过了我的脸,我回了回神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眼神越过了周亚迪的头顶望向天空的几朵浮云,在这难得的湛蓝的天空映衬下,那些云朵显得洁白无瑕。再次看向周亚迪的那张熟悉的脸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幼稚得可笑,因为他的几句话,竟然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忘记了曾经的教训。或者说周亚迪就有这本事,总能几句话就让人相信他,甚至明明知道是谎言也愿意自欺欺人地去相信他。
“当初我听洪林说,是你为了能与胡经合作而杀我时,我真的恨不得一枪打飞你半个脑袋,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我无力地低下头。
“我也是,当初我听别人说是你杀了洪古时,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周亚迪将话截停在了这里,不再说话。
我没有抬眼看他也知道他此时一定在观察着我的反应。尽管看起来在这里我占有绝对的优势,要他的命易如反掌,但我不信他真的会只身前来见我,甘愿任我处置。
我没有追问是谁告诉他是我杀的洪古,也没有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只是冷冷地笑了笑,还是一言不发。我大脑飞速地判断着眼下的境况,我需要尽快作出正确的反应,不然很有可能把命丢在这里。
想了想,我叹了口气,苦笑着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在我抬头的瞬间从我脸上移开了。这个小动作更让我确定他之前的确在观察着我的表情,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他根本不确定是不是我杀了洪古。
我突然感觉到某种自信。我知道当时我给他们的关于洪古和宁志突然死去的解释破绽百出,后来我曾无数次回顾当时的场景,我确认当时他们是蒙了,才会那么轻易放过追查这件事。但是到现在周亚迪还不确定,说明不是我的谎话编得圆,而是他宁愿相信我,就像我刚才突然愿意相信他一样。我太理解这种感受了。只不过我知道他是谁,他却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在我眼里他是个子承父业十恶不赦的毒枭,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亡命徒。所以换成我是他,我根本想不出我杀洪古的理由。
周亚迪大概是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以为我会有的反应,一时间显得有些茫然。或许他没想到我会跳出他设计的这个局,没有按照他预计的情节往下走。
我想我占据主动的时机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你来这里接我,不会只是想找我叙旧吧?”
看来到底是谁杀死洪古的这件事困扰了他很久,也很深,可能他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想得到答案。但我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至少现在不行。只有两种人才会急着替自己的冤屈辩解。一种是说谎者,一种是承受不了委屈的人。前者不言而喻,说的多错的多,我不想被他发现我在撒谎。至于后者,我想周亚迪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周亚迪了,他不缺为他拼命的亡命徒了,他缺的是与他一起共过事,经历过生死,关键是要有胸襟有智慧的亡命徒。所以我不能急于辩解,那会让他觉得我浮躁,没有什么雄辩能胜过事实,我只需做几件事出来,比说一万句都管用。当我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或者能在金三角叱咤风云时,鬼才会在乎洪古是不是我杀的。
周亚迪抽了几口烟,将烟头丢在脚下,用鞋底蹍碎,说:“我想你能回来。”他顿了顿,又说,“你想自己干也好,和我一起干也好,回来就行。”
我说:“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不然我也活不到现在。”
周亚迪说:“听说了,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不论你们想来做什么,我周亚迪都欢迎。”
我笑笑说:“你不怕我抢你生意吗?”
周亚迪不屑地笑笑说:“你们不就是想要货吗?如果你们知道我做的事,恐怕根本不在乎那里的那点儿海洛因了。”
我果然猜得没错。他的确有更大的计划在实施,而且他的计划早已超出了毒品的范畴。尽管在两年前我就听他模棱两可地讲过他所谓的抱负,但我一直没当回事。我曾把这些向上级详尽如实地汇报过,但徐卫东好像也不太关心细节。或许上级的工作重点只是毒品吧。如今周亚迪再次提及那个比毒品更重要的事,让我不禁开始斟酌其中滋味,但眼下这种情况也容不得我有太多时间去细想,于是笑了笑说:“你是有抱负的人,我不同,我只想赚够钱,能尽量平安富足地过下半辈子。”
“哈哈哈……”周亚迪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我等他笑够了,歪着脑袋问道:“好笑吗?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出息?”
周亚迪慢慢地摇摇头,说:“我是在笑我自己,我们见面到现在你都没有叫过我一次迪哥,而我却一直自认为是你的哥哥。”他看着我,眼里居然噙着泪。这让我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小人之心。
“算了,你走吧,你和你的朋友们到了那边,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如果你还看得起我,就吭声,我在所不辞,保重!”周亚迪像是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然后对我点点头,转身要走。
我说:“迪哥,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座监狱里了。”
周亚迪的背影明显一震,停在了那里。他背对着我的肩膀抽动了几下,用手抹了抹脸,转过身大步朝我走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抱住,说:“秦川,跟我回家,苏莉亚让我转告你,她很想你。”他拽着我的胳膊,走到车边,拉开车门说,“上车。”
“对了,通知你朋友一声,让他们一起走吧。”他坐进车内,把着车门说。
我点点头,摸出手机。不管他说这话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我有必要告诉刘亚男,我已经与周亚迪碰了头,并且直接跟他去金三角。我相信刘亚男和程建邦会巧妙地应对这个变故的。
周亚迪将车启动,车轮一打驶到公路中央。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兴奋,这让我更加自信。我在他的眼里还是有重要的价值,这点很重要。
我拨通了刘亚男的电话,第一句话就告诉她我遇到了迪哥。刘亚男的反应出奇地默契,随便与我寒暄了几句,便说:“知道了,等我们取完东西到那边再见。”说完挂了线。
我立刻心领神会,刘亚男透露了两个信息:第一,让周亚迪知道他们去取一样重要的东西;第二,要我先去。
这样的话即便周亚迪中途改观想对我不利,也不会轻举妄动。刘亚男在圈内何许人也,周亚迪不会不知道,我现在自诩和刘亚男是一路,周亚迪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另外周亚迪已经知道了我们此次是带着本钱来的,刘亚男放出这样的信息,无非是通过我提醒周亚迪,本钱并不在我手里。这无疑为我提供了双重保障,同时也告之周亚迪,她去金三角,根本不惧他。
周亚迪看着我把手机装进口袋,问道:“怎么样?我们去哪里接他们?”
我说:“我先和你回去,他们去取点儿东西,然后来找我。”
周亚迪听完愣了一下,眼神突然有些黯淡,看上去很失望,半天没有吭声。他这个小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难道他的重点并不是我?
车驶出好几公里,还是没有看到有其他车跟着,这让我开始困惑。我是真不信,周亚迪敢只身一人来见我。
“你既然来接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连我的朋友一起接了?”我摸出一支烟点燃递给周亚迪。
他干笑了两下:“你那个朋友和我之间有点儿误会,有些事必须先找到你,和你说清楚才行。”
“嗯,洪林说你要杀我的朋友。”
“嗯,他还说我想杀你。”他抽了口烟,夹着烟的手伸到车窗外,“我认识你那个朋友比认识你早。”
我才发现,我和他说了半天刘亚男,却都不曾提及她的名字。我的原因是因为之前被那几个来路不明的假警察押往宁夏的路上时,听那人曾叫刘亚男为“刘眉”。这一路我忘记问刘亚男这个名字的来历,当遇到周亚迪时,我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才安全,谁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偏偏周亚迪也一直不提及她的名字,只是称呼为“你的朋友”,难道他也知道刘亚男有两个名字?
“你说的是我哪个朋友?这次和我来的有两个朋友。”我试探地问他。
“我说的是那个女中豪杰。”周亚迪还是避开了刘亚男的名字。
我想了想,说:“她在外面混有很多名字,我怕我叫错了犯她忌讳,所以一般叫她大姐。”我看了看周亚迪的脸色,“但我觉得在你这儿这么叫她不合适。”
周亚迪嘴角牵了牵说不上是笑还是怎样的表情,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刘亚男,她还有什么名字?”
我放下心来,随口胡诌了几个名字:“什么刘眉、刘丽……反正好多,刘亚男这个名字我也知道,这女人多疑得很……”说到这儿我故意停了一下,扭头看着他说:“迪哥,我说她坏话了,回头见到她你可不能出卖我。”
“哈哈哈,”周亚迪笑了笑,“她没和你说过和我的过节?”
我摇摇头:“我从来不问这些,不过她知道我跟过你的事。”
“那当然,认识我的人都听我提过你。”周亚迪说着扭头看了看我,“我一直以为你……想不到你命真大,被大陆边境巡逻队抓住还能出来。”
“别提了,你知道我当过兵,那时候看见穿军装的还真下不去手。要知道,是他们救了我的命,当时我可是差点儿被打成了筛子。”我故意提起被胡经的人追杀差点儿丧命的事,绝口不提自己是怎么跑掉的。
周亚迪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尴尬地笑笑,不再言语。
散去了好久不见的寒暄之后,我和周亚迪彼此有意无意地避开核心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小车比大巴快很多,傍晚时分就到达了边境。
周亚迪说:“秦川,前面马上要到边境检查站了,把枪丢掉。”
我摇下车窗,摸出身上的枪,拆散,一路走一路将零配件丢进路边的草丛中:“迪哥,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问完后,我发觉这话问得有些晚。
他笑着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你走之后,我和胡经发了一批货。”
我冷笑了一下,说:“听说了。”
“呵呵,那一趟差点儿害死我。”周亚迪苦笑着说,“总之这两年不怎么好,你呢?”
我正在想怎么答他,就看到前方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车速也降了下来,很快看到前方设有路障,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正设卡查车。看得出这是一个临时的检查站,想不到周亚迪对临检站都了如指掌,不由得想起刘亚男曾对我说起金三角在这边的眼线无处不在的事,暗暗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亚迪主动开门下车。“同志你好,请出示您的证件。”一个稚气未脱的战士背着枪站在我这边,隔着车窗对我敬礼。我看着他钢盔压得很低,脸上都是汗水,一边掏证件一边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垫块毛巾在里面,不然不出几个月你头顶的头发就全磨掉了。”我把证件递给他时,他还呆呆地看着我。我笑了笑,“退伍几年了,呵呵。”
那个战士恍然大悟,憨厚地对我笑笑,又对我敬了个礼:“班长你好。”接过我的证件,核对了一下,“请您下车接受检查。”
我和周亚迪站开几米外点了支烟,看着两个战士牵着一条警犬仔细搜查着我们的车。周亚迪压低声音说:“要是有一天要你把枪口对着他们,你怎么办?”
我冷冷地哼了一下:“我记得你曾对我说,枪口永远不要对着自己,可没教过我不能对着他们。”
周亚迪愣了一下,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记性真好。”他打着哈哈朝车走去。我跟着说:“当然记得,当时要不是你拦着我,我恐怕真的会给自己来一枪。”我是故意提起当年因为他怀疑我,我拿着枪对准自己的头向他证明自己清白的事。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不管这两年发生了多少事,影响了多少他对我的判断,我必须扰乱,尽量让一切接近过去的样子。或者说,我得让他对我有所愧疚。
“同……不,班长,谢谢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请您上车。”刚才查车的战士对我敬了个礼,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向他回了一个礼:“麻烦你了。”随后和周亚迪上了车。在这之前,我留意了一下四周的车,有几辆载客的中巴和几辆货车,一时间根本无从判断哪些和周亚迪有关。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我不信他会独自出现在这里。
车很快驶下公路,在一条林间的土路上穿行了四五公里,周亚迪将车速缓缓降了下来。我想应该是到了要步行的路了。车还没停稳,就从林中蹿出四五个人来。我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周亚迪拍拍我的胳膊:“自己人。”
车停稳后,那几个人纷纷向周亚迪打招呼。我站在车边四下看了看。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凑到我面前,他几乎高出我一个头来,目光挑衅地瞪着我,一步步靠近,几乎贴到我的身上。我见周亚迪似乎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料定这又是下马威,于是猛地往边上一撤,一脚踹到他的膝盖处,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单膝跪在地上。我一把揪住他的头发,使他面孔朝上,接着啪啪两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到他的眼睛上。那人“嗯”了一声捂着眼睛跪在了地上。
我冷冷地看着其余几个跃跃欲试的人说:“我最讨厌人和我比个子,比过了还瞪我。”说话间我用目光扫过那几个人的眼睛,那些人喉咙动了动,看看跪在地上的那人,又看看我,最后看向周亚迪。周亚迪这才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叫秦哥。”
“秦哥。”那几人纷纷对我点着头。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扭头看着跪在地上揉眼睛的那人。那人扶着受伤的膝盖拐着站起来,眯着泪眼婆娑的眼睛,叫了声:“秦哥。”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快黑了。”
周亚迪抬起头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人说:“你开车回去,其余人跟我走。”
我见那几个人后腰的衣服都被什么东西撩起,料定都带着枪,于是说:“给我支枪,你们拿着都是浪费。”
那几人愣了一下,看向周亚迪。
“把你们的枪拿出来让秦哥挑。”周亚迪说。
他们把枪都亮在我面前时,这些人的武器五花八门,其中有两支警用手枪,这种枪肯定是杀了警察抢来的,我心里一阵咬牙,这种枪相比之下要比其他人手中的几支美制手枪,口径小,威力弱。我就手拿了一支警用手枪,拉开枪膛,检查了下弹匣,说:“走吧。”
之前被我踹了膝盖拍了眼睛的那人一瘸一拐地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跟着一行人钻进了树林。没走两步就一跟头栽倒在一丛灌木中,被凌乱的树枝扎得没忍住,哇的叫了一声,惊起一群飞鸟。周亚迪眉头一皱,上前照着那人刚刚撑起的腰上就是一脚,将那人结结实实地踩进了灌木:“再出一点儿声我要你的命。”
那人头埋在灌木中,呜呜地不敢出声,缓了缓挣扎着滚到平地上,满脸都是血痕,身上的衣服也被树枝撕裂了好几处,都渗出了血。我心头一软,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他看了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眼睛,拒绝了我的好意,一咬牙站起身,怯怯地对周亚迪说:“迪哥,对不起。”
由此我也看出周亚迪身边确实无人可用了。至亲至近的人,不是被我杀了,就是分道扬镳。这种偷偷越境的大事,随身带的应该是左膀右臂才是,可是这几个人看起来对周亚迪保持着绝对的畏惧,对他好像只有怕。一路走来,他们并没有太多交谈,那种氛围比起曾经有我和洪林、洪古在他身边时截然不同。
怪不得他不惜冒险也要来找我。我跟在最后,时不时瞥一眼前面的周亚迪,他前额的几缕头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一边喘息着赶路,一边努力辨认着方向,像极了一个在猎人的重重陷阱之间逃亡的伤痕累累的独狼。这和他之前留给我的印象简直天壤之别。
我们在林间一口气行进了三个小时,周亚迪明显力不从心,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脚底下时不时地踩空。而那几个人也显得疲惫不堪,但都明显不敢提休息的事。我跑了两步追到周亚迪旁边,“迪哥,歇会儿吧,这么个走法,会毁了身子的。”丛林里又闷又热又潮,瘴气也很重,尽管他选的这条路看不出什么,偶尔还会有微风拂过,但长时间这么下去人难免中暑脱水。
周亚迪脸色苍白地停下来看着我,好半天才将气喘匀,对我点点头。我扶着他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对其余几个人说:“别扎堆儿,散开休息。”那几人对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各自散开。
周亚迪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无力地摇摇头说:“不是我不休息,是我不敢,你看看这些人,哪一个能让你放心?进了这种地方一旦被巡逻队发现,没事都得问出点儿事来,在这儿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他接过我递给他的水喝了两口,舔了舔嘴唇说:“要都和你一样,我省心了。”他苦笑着摇摇头。
“迪哥,你亲自冒险跑来就是为了见我?”
“怎么?你不信?”
我看看他没有吭声。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曾经自称是金三角的国王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毒枭,如今沦落到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我是否应该高兴?可问题也出在这里,周亚迪现在好像混得并不好,那么他在金三角又有多大威力?刘亚男的那个配方到了金三角,他有没有资本去和其他人抢都是问题,又怎能帮我掀起太大的风波呢?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势力相对较大的去合作呢?我是来剿灭他们的,不是来帮助他们的。
我想起刘亚男说过,金三角的势力出现了变化,从我们的控制中脱离了。这对国内的禁毒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偏偏金三角周边的那几个国家时局动荡,毒枭与军政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想要做到一锅端根本不可能。就算一时被端了窝,没多久又会有新的组织继续加入,继续制毒贩毒。也因此国内想要截获由金三角运往内地的毒品,必须得时时掌握那里的信息才行。
“你不信也不怪你。”周亚迪说,“这事让谁看来都反常,但是你我明白,还必须得我亲自见你,把误会解除了才能说别的,我随便派个人来,恐怕刚提我的名字就被你咔嚓了。”他做了一个扭脖子的动作。
我笑了笑,喝了口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和胡经合作吗?”
周亚迪摇了摇头说:“两年前那批货被查,让整个金三角乱成了一锅粥,倒是便宜了你那个大姐。”他见我一脸迷惑,问道,“你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他笑笑说:“不是我背后说人,刘亚男背后水很深。”
我说:“她会有什么便宜可占?”
周亚迪说:“物以稀为贵,那批货可不是小数,关键是那几天黄金线路全死了,有货也运不过去。刘亚男在俄罗斯那边囤的货,翻着跟头就出了。”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假装没有觉察到他的这个变化,略一沉思:“所以你们怀疑是她走漏了风声?”
周亚迪不置可否,撩起衣襟擦了擦头上的汗:“起初他们怀疑过你。”
“怀疑我什么?”
“怀疑是你出卖了我们,因为你是逃犯,又被这边追杀,这么大功劳,足够抵掉你所有罪过,没准儿还能赏你一大笔钱。”
听到这儿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只以为最多他们会怀疑我是警方派来的卧底,哪知从这个角度看,我还是那么可疑。
“后来呢?”
“后来……胡经派人去找你。”周亚迪说了半天话,从来都把自己撇得很干净,一直在用“他们”,显得这些都与他无关,这会儿又说是胡经派人去找我。可当时损失的可不止胡经一家。
“找我?”这是我万万不曾想到的,还没有仔细琢磨,就觉得背后一股凉气蹿到头顶,差点儿打了个冷战。我担心并不是他们找到我本人,而是怕他们嗅到一点儿气味,顺藤摸瓜找到我的亲人,以那些人的手段,我不敢想象。这才是对我最致命的,比杀了我都可怕。
周亚迪笑着摇摇头,说:“嗯,疯了似的四处撒人去查你。”
此次出发前,我回过一次家,看上去我的父母都平安无事,那么他们应该还没有查到什么。但这并不能确认胡经的人已经住了手。我腾地站了起来,牙齿咬得咯吱响:“我后悔当初没宰了他。”
周亚迪拍拍我的腿,示意我坐下:“当时我看出胡经想杀你,我打电话给洪林,让他护送你到我内地的一个朋友那里避避,当时情况特殊,我也没别的办法,如果是你去胡经那里被他杀了,我想我也会拼命找出凶手解决的,谁知洪林来了这么一出……”
我现在对他说的这些往事并不在意,我关心的是关于胡经派人去内地查我的事。于是打断了他:“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再说洪林为了救我差点儿送了命,而且你我之间的误会也没了,没必要怪他了。”
周亚迪点点头,嗯了一声:“不光查你,那件事之后,几乎所有后来的人都查了,结果查出两个卧底。”
“卧底?”我又是一惊。突然间周亚迪对我说了这么多,而且是选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不由得让我开始怀疑他是否要对我下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几个手下刚才被我分散到四周休息,此时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换句话说,现在是不是有枪口正对准我,只等周亚迪一声令下就开枪都不知道。
“别紧张,早处理了,是泰国警方派来的。”周亚迪说着长长地舒了口气,我也跟着在心里舒了口气。因为我从未听过有我不知道的内地缉毒警在那边卧底,也因此将那里的所有人都视为敌人,在下手时从未留过余地,万一错杀自己人,余生除了愧疚还能剩下什么?隐约间,我觉得局势比起两年前复杂了许多。
“迪哥,洪林现在还跟着你吗?”
“算是吧。”周亚迪语气有点儿含糊,望向了远处暮色笼罩中的树林,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脸上挂着一丝含混的微笑,好一会儿才说,“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想自己做点儿事我能理解,不管怎么样,都是一起经过生死的兄弟。”
“那,你这次有什么打算?”我打断了他的回忆。
“想和你联手翻盘,我知道你这次不是空手来的,以刘亚男的性格,没有看家的东西,是不会也不敢亲自来金三角的,你帮我牵线,我们合作。”
我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痛快,直接让我不适应。于是我站起身,向周亚迪伸出手说:“走。”
周亚迪看着我的手,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用力握住我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枯枝烂叶,指了指前方说:“五公里,五公里之后就是边境,我们两个联手,那边就是我们的天下。”
“是你的,你是那里的国王嘛。”
周亚迪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搭着我的肩膀向暮色中的丛林深处走去。